书接上回。
飞剑划破云层,带着两人向西北方向疾驰。霍华德站在叶青儿身后,风灌进耳朵,将叶青儿偶尔的问话吹得有些模糊,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始终落在下方不断变换的景致上。
从茂密的森林到荒芜的戈壁,再到蜿蜒的海岸线,两个时辰的飞行里,霍华德的心始终悬着。他数着云层飘过的次数,算着祭坛的方向是否偏离,直到下方出现那座被藤蔓半掩的城堡尖顶,才暗暗松了口气。
“就是那里了,师父。”他拍了拍叶青儿的肩膀,声音有些发紧,“城堡后院的树下,就是母亲的衣冠冢。”
叶青儿操纵飞剑缓缓降落,停在城堡锈迹斑斑的铁门外。厚重的橡木城门早已腐朽,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是在诉说着被遗忘的岁月。
她跳下去推开城门,一股混合着尘土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先不急着去后院。”叶青儿回头对霍华德笑了笑,“我得先看看你小时候住的地方。”
霍华德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跟在她身后。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他知道师父的性子,看似随性的举动里总藏着细心,可此刻看着城堡里熟悉的景象,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又开始翻涌。
城堡的前庭早已长满了齐腰的杂草,石板路上布满青苔。阳光穿过破损的彩绘玻璃,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墙壁上的火把支架早已锈蚀,挂着几片破烂的麻布,显然是被人洗劫过的痕迹。
“这里……烧得真彻底。”叶青儿的声音带着惋惜,指尖划过墙壁上焦黑的痕迹。那些黑色的印记蜿蜒向上,爬满了三层楼高的塔楼,像是凝固的火焰。
霍华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缩。那是母亲寝宫的方向,当年被愤怒的平民点燃时,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他记得自己当时正在城堡内睡觉,被火焰热醒,却没有任何灭火的手段,亦是没法下去通过水井打水灭火,只能看着火焰吞噬母亲的房间,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欢呼,那些人喊着“烧死暴君的余孽”,用石头砸向城堡。
“他们恨我母亲入骨。”
他低声解释,声音干涩:
“她死后,平民们冲进城堡,抢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放了把火。只有后院的树那片没被波及,按照他们的说法,是要让母亲的‘鬼魂’永远被困在灰烬里。”
叶青儿转过头,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泛红的眼角,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委屈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真切的心疼:
“那时候你才九岁,却要承受这些。”
霍华德摇摇头,避开她的目光。他不敢看师父此刻的眼神,怕那里面的怜惜会让自己伪装的坚强崩塌。幸好叶青儿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穿过前厅,来到城堡的中庭。这里曾经是母亲训练他的地方,如今却堆满了坍塌的砖石。角落里的武器架倒在地上,锈迹斑斑的长剑和盾牌散落一地,有些还插在半埋的头骨里,显然是当年的混乱留下的痕迹。
“这边走。”
霍华德有意引着她绕过障碍,来到庭院中央。随后,一幅染了色的浮雕便展现在两人面前。
当叶青儿看到那座浮雕时,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块巨大的,染了色的汉白玉浮雕,高约三丈,宽逾五丈,虽然边角已经风化,藤蔓爬满了表面,但主体的图案依然清晰可辨。
画面中央,三位身影正合力击退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左边的女子身着水蓝色长裙,指尖凝聚着盘旋的剑气;右边的女子穿着绿色罗裙,手中托着绽放的莲花,花瓣上流淌着金光;中间的男子身材魁梧,赤手空拳,正死死按住巨兽的头部,似乎正在与巨兽角力。
而那三人的面容,则是让叶青儿有些迷糊。
“这是……我?江姐姐?还有百里奇那个家伙?”
叶青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指尖轻轻拂过浮雕上女子的脸庞。那绿色罗裙的女子眉眼弯弯,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分明就是近八十年前刚刚结丹时的自己。
霍华德看着她震惊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他早就知道这浮雕的存在,却从未想过师父会一下子就注意到这个雕像,并反应这么大。
随后叹了口气,介绍道:
“母亲说,这是她在宁州认识的三位好友。”
他低声解释,声音有些发飘:
“她说他们在一个叫广陵城的地方打退了恶龙,守护了无数百姓。”
“恶龙?”
叶青儿愣了一下,随即失笑:
“那是龙族的元婴修士,当年他们突袭广陵城,我们三人确实联手击退过他们。只是……”
她看着浮雕上那头长着蝙蝠翅膀、口吐火焰的巨兽,无奈地摇摇头:
“你们这的雕塑师怕是没见过真正的龙,把蛟龙雕成了这副模样。”
霍华德忍不住也笑了笑,紧绷的神经稍缓。
“母亲说,您是生命女神,江浅梦大人是水之女神,百里奇大人是武神。”
他指着浮雕底座上的西洲文字:
“她告诉平民,这三位神明会保佑西洲风调雨顺,让他们按时供奉。其实是为了……让他们不敢轻易反抗她。”
叶青儿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指尖划过那些陌生的文字。阳光照在浮雕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浮雕上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她想起当年在广陵城的日子,想起江浅梦的聪慧和温柔。
想起百里奇的豪迈的和正直,想起那个曾与自己交往甚密,还和自己一起去灭了青刀门的师妹——梁丝挽。
那时候的梁丝挽,因为宁州歧视西洲人的缘故,还无法以露西亚自称。
她明明自己也不怎么强,可在听闻自己被迫和李青鳞打了一场,便火急火燎的要去教训李青鳞,把他打到哭为止。
可眼前的浮雕,却把她塑造成了忽悠平民的“神明”。
那个曾经纯粹热烈的师妹,究竟经历了何等痛苦与绝望,才会变成霍华德口中那个虐待百姓、偏执疯狂的母亲?
“她……一直很想念你们。”
霍华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每年在她选夫爽完之后,便会到海边眺望,就好像期待着谁能来一样,通常一待就是好几天。回来后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一件造型很花哨的板甲发呆。”
叶青儿的眼眶突然一热,连忙转过身去,假装整理竹篮里的草药。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处海浪的声音,像是谁在低声哭泣。她想起了当年在百草洞内,自己给梁丝挽的那副板甲,亲手刻了“赠友人梁丝挽”,说“除非寿元耗尽,否则不许死在我前面”的话语……
叶青儿便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俞云飞,曹越武,唐森,梁丝挽……她愣是一个人都没能留住,只能与他们渐行渐远,看着他们离自己而去。
“走吧,去后院看看。”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率先迈开脚步。霍华德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了上去。
后院的景象与前院截然不同。茂密的几棵大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而在其中一棵树的下方不远处,一个没有字的木牌屹立此地。
“就是这里了。”
“挖吧。”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把闪烁着灵光的小锄:
“小心点,别弄坏了里面的东西。”
霍华德点点头,接过锄头。金属碰到泥土的瞬间,发出“噗”的轻响。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每挖一下都停顿片刻,仿佛怕惊扰了地下的“沉睡者”。
泥土被一点点翻开,带着潮湿的气息。大树的根系盘根错节,缠绕在泥土里,霍华德不得不小心地避开,用手清理那些细小的根须。叶青儿站在一旁,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又看了看身后被烧的漆黑的城堡残骸,心里那点最后的怀疑彻底烟消云散。
“快挖到了。”
霍华德的声音带着疲惫,锄头碰到了坚硬的物体。他连忙放下工具,用手刨开周围的泥土,露出了一块黑色的棺盖。
那是一口简陋的木棺,用的是最普通的松木,边缘已经有些腐朽。
“师父,您来开吧。”
他站起身,退到一旁,指尖微微颤抖。
叶青儿深吸一口气,握住棺盖两侧的凹槽,轻轻一抬。随着“吱呀”的声响,棺盖被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没有尸体,只有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最上面是一件银色的盔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甲胄的肩甲上刻着缠枝莲纹,胸口的位置有一行小字,正是她当年亲手刻下的——“赠友人梁丝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叶青儿怔怔地看着那副盔甲,想继续强装坚强,可眼圈还是不听话的渐渐红了。这正是她当年给露西亚炼制的宝甲。
可现在,这副曾经闪耀着灵光的盔甲,却静静地躺在简陋的木棺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模仿竹山宗弟子服饰样式的西洲衣裙。
这些都是梁丝挽的东西。可现在,东西还在,人却没了。当真是:
思忆当年赠甲时,情谊深厚约共存。
今见人无甲犹在,方得梁卿故去实。
唯叹长生终寂寞,逝者如斯滚滚流。
合乐欢愉恍昨日,今日唯留衣冠冢。
“她……真的不在了……”
叶青儿的声音哽咽着,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盔甲上的刻字,仿佛能透过冰冷的金属,感受到当年师妹指尖的温度。
“明明说好了……明明答应过我,不许死在我前面……”她蹲下身,将脸埋在盔甲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你这个混蛋……梁丝挽,你这个大骗子!
你他妈给老娘活啊!你不许死……
你一定是躲在暗处,就想看我哭对不对,你出来,你滚出来啊!”
哭声在寂静的后院里回荡,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叹息。
霍华德站在一旁,彻底惊呆了。
他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失态,那个总是从容淡定、甚至在他眼里有点没心没肺的叶青儿,此刻哭得像个孩子。她的泪水打湿了盔甲上的灰尘,露出了下面锃亮的金属,映出她通红的眼眶。
原来……师父和母亲的感情,真的这么深。
他一直以为,母亲口中的“宁州好友”只是随口说说,毕竟母亲从未收到过任何来自好友的任何消息。
他甚至怀疑过,母亲是不是编造了这段过往,用来美化自己的形象。可此刻看着叶青儿撕心裂肺的样子,他才明白,母亲说的都是真的。
那个虐待平民的暴君,那个对他动辄打骂的母亲,在遥远的宁州,也曾有过真心待她的朋友。也曾有过……不为人知的温柔。
“师父……”他笨拙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触碰此刻脆弱的她。
叶青儿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依旧抱着盔甲哭泣。那些压抑了许久的思念、愧疚和痛苦,在看到这副盔甲的瞬间,全部爆发了出来。
见此,霍华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哭泣的师父,看着棺木里母亲的遗物,突然明白了母亲醉酒时说的那句话——
“等你成年了,组建了家族,杀光了那些贱民之后,就带着新克兰西尔家家族去宁州,再也别回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原来母亲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能。她被困在西洲的仇恨里,被困在家族的诅咒里,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只是啊,对不起,娘,西洲才是……生我养我的家。可我却自视甚高,反而差点招致了整个西洲的毁灭……
在我……修复好它之前,我是坚决不可能离开了。
“师父,别哭了。”他蹲下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若是母亲有知,也一定不希望您为她哭泣的。”
叶青儿怔怔地听着,伸手将盔甲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了……”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好了,不哭了。再哭,就被你这小屁孩看笑话了。”
霍华德看着她红肿的眼睛,也跟着笑了笑。阳光透过几棵巨大的树组成的阴影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带着一丝暖意。
“这些东西……我带走吧。”叶青儿小心翼翼地将盔甲和衣物收进储物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等之后回宁州后,我找个好地方安葬她。”
“嗯。”霍华德点点头,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走吧,回去炼药。”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虽然眼眶依旧通红,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再造水得抓紧时间,说不定……还能帮到更多人。”
霍华德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重新背起竹篮,脚步坚定地走向前院。阳光穿过树叶,在她白色的长发上跳跃,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
风穿过庭院,带来了远处海浪的气息,也吹散了空气中的悲伤。浮雕上的三人依旧并肩而立,守护着这座荒废的城堡,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跨越山海的友谊。
“师父,”霍华德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以后……您能多讲讲母亲在宁州的事吗?”
叶青儿回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泪痕,却无比温暖:“好啊。等炼好了再造水,我就给你讲讲吧。”
霍华德看着她的笑容,心里的阴霾彻底散去了。他点了点头,快步跟上师父的脚步。
或许,有些秘密不必说出口。或许,有些过往可以被原谅。
两人走出城堡,叶青儿祭出飞剑,光芒在阳光下闪烁。她回头对霍华德伸出手,笑容明亮:“上来吧,是时候回去了。”
霍华德握住她的手,跳上飞剑。风声再次响起,带着草药的清香,飞向布勒斯特港的方向。远处的祭坛被森林掩盖,像一个永远的秘密,而身后的城堡,在阳光下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属于过去的恩怨,终究会被时间掩埋。而属于未来的希望,正在他们的手中,慢慢生根发芽。
只是,面对未来可能必将到来的黑暗,这小小的一丝希望,究竟是将冲破黑暗,化作照亮黑暗的光呢?
还是,化作黑暗中转瞬即逝的流萤呢?
一切,还请诸位道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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