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大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只有莲花显得有点犹豫,用一只小手拉着虎子的胳膊摇晃了几下,有点紧张地说:“虎子哥,老爷爷讲的鬼故事很吓人,我夜里会害怕呢!”
虎子回过头,很不屑地嗤之以鼻:“真是个胆小鬼!怕啥?有我呢!夜里害怕,咱俩一个被窝睡,不就行了?”
莲花其实也想听,见虎子这么说,也就放下心来,扑闪着一对灵动的大眼看着老人说:“那好吧!老爷爷,你讲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张连义忽然从老人望向虎子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怜惜,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残忍。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老人依旧是笑呵呵地,慈眉善目,与往常毫无二致。
他伸手在虎子头上摩挲了两下,然后眯起眼睛稍一思索,随口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呢,是我以前听咱们邻村一位姓耿的朋友讲的。早年间,乌河两岸曾经生长了一片茂盛的柳树林,清清的河水滋养之下,这些柳树一棵棵长得枝繁叶茂,浓荫匝地。就算是夏日的正午,树林中也是极难看得到一点日光的。根据这些特点,两岸的人们给这里取了一个挺奇怪的名字,叫做‘柳树行(hang)子’。
说也奇怪,尽管柳树行子里的树遮蔽了一多半的河水,但这段河道中却水草丰盛,鱼虾密集。然而尽管如此,大多数打鱼人并不会选择这里来捕鱼,其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这里的水草过于茂盛,渔网撒下去很难合拢,自然也不容易捕到鱼,而且这里的水面上鱼虫密集,钓鱼的方式自然也不太好使;二是因为这个地方是一处凶地,不但河里的水草经常缠住下水人的身体把人给淹死,而且还经常会有从上游飘来的浮尸(农村人称之为‘漂子’)被水草截住,最后在这里慢慢腐烂,沦为水中的鱼食。人们一是感觉吃这里的鱼不吉利,二是因为这个地方不洁净——闹鬼。据说就算是大白天,有时候一些农村妇女抄近路经过这里往地里送饭的时候,也经常会被住在这里的小鬼打劫,甚至是推到河里。出于这些原因,柳树行子便成了一处人们谈之色变的禁地。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被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凶险之地,却成了他那位颇富传奇色彩的三老爷爷百无禁忌的一处福地。据说在他们的家族中,每一辈人当中行三的那位必定喜欢打渔,这是铁律,无一例外,甚至直到我们这一代还是如此:他三哥最迷恋的业余活动就是打渔。而且钓、缸、扒网、撒网、手捉甚至是破冰捕鱼无一不精。不过历数下来,像他三老爷爷那样的捕鱼人却是绝无仅有的,他喜欢昼伏夜出,而且是专门在柳树行子这样一个闹鬼闹得极凶的地方捕鱼。
关于这位三老爷爷,村里的传说很多,其中最为离奇的一种是:他和那些住在柳树行子里的小鬼们其实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而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他打渔时的一些仪式化的东西来佐证。
据说三老爷爷每次夜里出门,必定会带上一大壶白酒。到了河边,他并不急着撒网,而是先把渔网放在一边,找个干燥的地方坐下,然后取出酒壶向着河水大喝一声:“来来来!兄弟们喝酒了啊!”
每次他话音一落,柳树行子里必定会刮起一阵特别阴凉的微风,风过后,三老爷爷就会自顾自将酒壶打开,自己先仰脖灌下一大口酒,然后再将酒壶递出去,这时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就出现了:黑暗中,那个酒壶凭空漂浮,呈圆圈状不停移动,而且每停顿一次,必定会壶底朝天一次。这样两圈下来,回到三老爷爷手中的酒壶必定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这时候,三老爷爷就会拍拍酒壶,然后笑骂一声:“你们这帮混蛋,一个个全他妈是酒鬼!”然后周围便是一片若有若无的嬉笑怒骂声传来。这一套程式走完,三老爷爷便会点上一支旱烟,接着就是像前边一样的场景再现:旱烟在虚空中一亮一灭地转上两圈,烟丝也就烧完了。于是打渔的工作正式开始。
三老爷爷拿起渔网,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站下。这时他并不急于撒网,而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等。河水开始哗哗响,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水纹从两端极远的地方向这边涌动。等到两个方向的水纹即将碰撞到一起的时候,三老爷爷便抡起手臂,将渔网准确地撒入河心,然后就是收网、捡鱼。
三老爷爷捡鱼的方式也是与众不同的。一般来说,撒网打鱼的人收网上岸之后,从渔网里捡鱼的时候都是背朝河水面对河岸的。因为按照老人的说法,不管是河流还是湖泊,经年累月之下,里边都会或多或少地住着一些水鬼,如果你背对河岸面朝河水捡鱼,那么撅着屁股的人是非常难以保持平衡的,一旦有水鬼使坏,那么你很容易就会被掀到水里,这无疑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但三老爷爷从来不管这些,因为他本身长得人高马大而且力大无穷,还有着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好水性,所以他不怕。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相信那些水鬼和自己的友情,相信他们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关于这一点,有村里的好事者曾经偷偷跟随并亲眼目睹过:有一次三老爷爷正在专心致志地撅着屁股弯腰捡鱼呢,突然间一个跟头栽到了水里。偷窥者本想这下子完了,没想到紧接着就看到他从水里爬了起来,怒气冲天地大吼一声:“你们这帮混蛋作死是不是?!老子毁了你们这帮小东西!”
于是更离奇的一幕发生了:三老爷爷竟然神奇地离开水面,飘飘悠悠地上了岸,抹抹脸上的河水,若无其事地抽一支旱烟,然后继续打鱼了!事后有人问起这件事的时候,三老爷爷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事!那帮小子整年累月被困在‘行子’里出不了头,憋得难受,经常跟我开开玩笑,那也就是闹着玩玩的。”
一般来说,三老爷爷每次打鱼,都只撒三网,据他说那是因为有水里那帮朋友帮忙赶鱼,所以每一网都收获颇丰,若是贪得无厌,必定有伤阴德,会遭报应的,而且也会连累那些水里的兄弟。所以三网之后,三老爷爷必定收工:请那些看不见的兄弟再抽一袋旱烟,然后回家。
话说有一年夏末,正是热得人发疯的季节,三老爷爷和往常一样在家里睡够了,吃过晚饭之后,抓起渔网就出了门,直奔柳树行子——如果不是因为闹鬼,这柳树行子无疑是一处纳凉消暑无可挑剔的圣地!然而在三里五村之中,敢于在这里纳凉小憩者绝无仅有,唯三老爷爷一人而已。
要说这一天好像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喝酒、抽烟、撒网、捡鱼,时间不长,三老爷爷的鱼篓子里已经装得差不多了。不过这时候他并不想回家,天实在太热了,那年月,唯一的纳凉工具也就只有家里那两把破蒲扇而已,哪像这柳树行子里这般风刮凉棚的惬意?于是三老爷爷收好渔网,再把鱼篓子放在河水里浸着,然后回过身在河边找个平坦的地方,把头往一根凸出地面的树根上一枕,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到了半夜,三老爷爷觉得有点口渴,突然间醒了过来。他正要睁眼,就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哎!我说你小点声!别让耿老三听见。这家伙爱管闲事,让他知道了,这事准成不了!”
三老爷爷一听,顿时好奇心起,心说你越不让我知道,我还越要听听到底是咋回事。于是他一边继续打呼噜,一边把眼睁开一条缝偷看。只见就在离自己三五步远的河边上影影绰绰背对着自己坐了七八个人,时隐时现的,正聊得高兴呢。
就听其中一个人影问道:“哎我说兄弟,你说的这事有把握吗?你就知道那人明天准来?再说了,明天可是东边大集,说不定会有好多人从这经过呢,咋认出来啊?”
刚才的声音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这才说:“其实这事吧,我也知道不对。不过你们也都知道,我比你们来这的时间都长,足足八年了!这孤魂野鬼的日子不好过啊!你说要不是有耿老三这么个怪物,敢每天来给咱送点酒、抽袋烟,这日子咋熬?”
一片唏嘘。
过了一会,那个声音又说:“耿老三,你就别他妈装了,老子知道你醒了。既然你都听到了,我也不瞒你了。明天东边大集,有个戴铁帽子的人呢,会来替我。兄弟们一场不容易,今天就算跟你告个别,从明天开始,兄弟就要走了,去阎王爷那报个到,领个名额投胎去。今天啊!是最后一次给你赶鱼了。”
三老爷爷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坏了,这帮家伙又要害人。他坐起来伸个懒腰,装作毫不在意地问:“这是好事啊!你在这呆了这么多年,也该找个机会重新做人了。不过啥叫戴铁帽子的?俺可没见过。要不你给俺说说?”
那个声音笑了笑,说:“你问那么仔细干嘛?这叫天机不可泄露!”
三老爷爷也笑了起来:“天机天机,还他妈鬼机呢!老子懒得管你这闲事,不扯闲篇了,回家!”
说完起身收拾收拾,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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