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祁军出征一个月后,第一批难民来了。
天中渡最初的井然有序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越来越庞大的人流物流冲击下,逐渐被一种高效却难免混乱的喧嚣所取代。
这种忙碌与日俱增。
宽阔的驰道上,景象已然大变。
不再是单一的向南开进的军队洪流,而是变成了双向的、更加复杂汹涌的生命通道。
向南的依旧是满载着军械、粮草、药材的辎重车队和一队队神情肃穆补充前线的北祁新兵。
他们的脸上带着对战争的未知与坚毅,逆着人流,义无反顾地奔赴那片血火炼狱。
而更多的,是向北的。
那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流。
从最初的稀稀拉拉,到后来的络绎不绝。
再到如今的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南昭的难民,终于开始大规模地抵达这座他们心目中的“彼岸”。
大多衣衫褴褛,满面风霜,拖家带口,眼神中混合着抵达安全之地的短暂庆幸,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失去家园亲人的巨大悲恸。
马车、牛车、甚至人力板车上,堆满了简陋的行李。
更多的是步履蹒跚依靠双脚步行的人们。
孩童的哭声、大人的催促声、维持秩序的士兵的吆喝声、以及车轮碾过冻土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庞大而压抑的生存交响曲。
北祁设立的安置点早已人满为患,巨大的粥棚日夜不停地冒着热气。
医师和志愿者们穿梭在疲惫不堪的人群中,处理着冻伤、疾病和因长途跋涉而加剧的伤势。
登记造册的官吏们嗓子沙哑,笔尖在名册上飞快地划过,记录下一个个劫后余生的名字。
与此同时,与难民潮一同北上的,还有另一支沉默却更令人心揪的队伍,伤兵。
虽然南昭战场的局势在北祁和西荒联军加入后取得了巨大优势,但战争的残酷性从未改变。
每一天,都有满载着伤员的马车从南边驶来。
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身上包裹着渗血的纱布,有的因重伤而昏迷不醒,更多的是虽然伤势稳定但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士兵。
天中渡内,临时扩建的伤兵营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
随军医师和从北祁各地征调来的名医们忙得脚不沾地,处理着源源不断送来的伤患。
痛苦的呻吟声、医师简洁的命令声、以及器械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好在北祁对此早有预料,准备相对充分。
药材、绷带、干净的布匹、以及经验丰富的医者都在尽可能保障。
虽然忙碌紧张,但至少尚未出现彻底的手忙脚乱无力应对的局面。
然而,每一个身处天中渡的官员和将领都清楚,眼下的混乱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南昭大陆,人口数以千万计。
即便最终只有一半人能够成功逃到北祁,那也将是一个足以压垮任何寻常国度的天文数字。
安置、吃饭、穿衣、治病、防止瘟疫…
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让人焦头烂额。
更何况,从前线不断传回的情报来看,局势远比预想的更加残酷。
妖族主力突破永安天险后,进军速度极快。
许多距离较远或是行动缓慢的难民队伍,根本不可能赶在妖族铁蹄追上之前抵达离江。
能够最终到达北祁的难民数量,恐怕会远低于最初的乐观估计。
这种清醒的认知,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决策者的心头。
为了应对这前所未有的难民潮,北祁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已经开动到了极致。
中枢朝廷与地方州府之间的文书往来如同雪片般密集。
哪一州接收多少难民,安置在何处,提供多少粮食和物资,如何划分土地组织生产,如何防范可能出现的疫病和骚乱…
无数细则被反复商讨、计算、下达。
记载着这些安排的账册、文书,堆积如山,需要用专门的马车来拉运。
庞大的官僚体系在高压下高效运转,力求在灾难彻底降临前,织就一张尽可能牢固的安全网。
或许也只有北祁这样组织严密、资源相对雄厚、且早有准备的北方帝国,才勉强拥有处理这种规模灾难性移民的能力。
但这其中的压力与艰难,唯有亲历者才能深切体会。
……
就在天中渡内外一片喧嚣忙碌之际,那艘孤零零冻在离江冰面上的云舟,仿佛成了另一个被遗忘的时空。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陆的严寒终于显露出了消退的迹象。
虽然北风依旧凛冽,但空气中那种能冻裂骨头的酷寒已然减轻。
云舟上积攒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厚雪,表面开始变得湿润,有了几分黏腻的感觉,不再如之前那般干爽蓬松。
正午阳光充足时,甚至能看到屋檐下有细微的水珠缓缓滴落,在甲板上溅开小小的湿痕。
天气,确实在转暖。
离江冰面下,隐约可闻流水淙淙之声,预示着开江之期已然不远。
舱内,易年的生活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诡异的规律。
看书,喝茶。
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人声鼎沸,都只是投射在窗纸上的皮影戏,无法真正侵入这片小小的宁静之地。
依旧深陷在躺椅里,被书山包围,目光沉静地掠过无数泛黄的书页。
那平和的气息与他当年在青山小镇悬壶济世时别无二致。
偶尔,这份宁静会被打破。
舱门会被猛地推开,周晚或是他指派的心腹亲兵,会抬着一两个伤势极其沉重的伤员匆匆闯进来。
“陛下,看看这个!军医说恐怕不行了!”
“易年!救人!”
当然,后面这句只有周晚敢喊。
每当这时,易年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
脸上那种沉浸于书海的平和会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而沉稳的神采。
起身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不需要多问,目光扫过伤者的脸色、伤口、气息,心中便已了然。
手指会搭上伤者的腕脉,一丝丝极其细微却精纯无比的生命元气会悄然渡入,护住伤者心脉。
然后,清洗伤口,缝合,正骨,敷药…
动作依旧如从前那般行云流水。
那些在外人看来足以致命的伤势,在易年手下往往能奇迹般地稳定下来。
许多被军医判了“死刑”的重伤员,不少也能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
治病救人,成了易年在这艘孤舟上除了看书喝茶之外的第三件事。
周晚每次送来伤员时,脸上都带着焦灼和期盼。
虽说生命不分贵贱,但能让周小爷亲自送来的,必定关系匪浅。
每一次救完人,易年都会默默净手,然后重新坐回那张躺椅。
拿起之前未看完的书,目光再次变得平和而专注,仿佛刚才那个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神医只是幻影。
炉火上的茶水依旧温热,窗外的世界依旧在加速运转。
离江的冰层之下,流水声似乎又响亮了一些。
而易年依旧看着他的书,守着他的船,偶尔,也救着人。
在这片越来越喧闹的天地之间,保持着一种令人费解的沉默与平静。
周小爷又一次送人来,易年又一次放下了书。
忙碌过后,周晚的额角还带着未干的汗迹。
甲胄上沾着零星血点,方才抬人时用力而绷紧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
没有像往常那般匆匆离去,而是反身几步走到船舷边背对着易年,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船舷护栏上。
钢铁的寒意透过轻甲渗入,但周晚似乎毫无所觉。
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吹拂过略显凌乱的发梢,也稍稍驱散了舱内浓郁的草药味。
望着北方,那是晋阳城的方向。
目光仿佛穿透了铅灰色的云层和遥远的地平线,落在了记忆中的某个烽火连天之处。
沉默了片刻,周晚忽然开口,声音不像平日那般清亮跳脱,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易年…”
唤道,依旧望着北方。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和龙桃在晋阳救人的时候?”
舱内,易年正拿起方才紧急施救时合拢放在一旁的书卷。
被周晚一问,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那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凝滞,若非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
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目光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却似乎没有聚焦。
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只是下颌一个微不可察的收敛。
“嗯…”
一声极轻的回应,如同叹息般融入了空气。
得到了回应,周晚仿佛打开了话匣子。
又或许,他只是需要说点什么,来排遣胸口那股越积越沉的滞闷。
望着北方,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只勾勒出一个近乎苦涩的弧度。
“那时候…可真他娘的惨啊…满城都是火光,到处都是死人,伤兵营里堆得都没处下脚…我和徐叔带着人拼死守城,感觉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回忆特有的模糊质感。
“那时候看你和龙桃,还有那些大夫,在那种地方…一个个地救人…觉得你们真厉害,也真…不容易…”
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膛微微起伏。
“本来以为…”
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怅惘和沉重,“本来以为晋阳那一仗尸山血海的,已经够够的了,会是小爷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惨的一仗了。”
“没想到…”
话语在这里突兀地断掉了。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晋阳会有第二次?
没想到南昭的战事会比晋阳攻防惨烈十倍?
没想到妖族的凶残远超想象?
还是没想到如今涌来的难民潮和伤兵数量,让当年觉得已是人间地狱的晋阳都显得…
几乎可以称之为“局部”?
那种规模的惨剧,如今竟仿佛成了某种可以衡量的“单位”。
这种认知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周晚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将所有未尽的言语化作一声极重极沉的叹息。
那叹息里裹挟着无力悲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深忧虑。
依旧靠着船舷,望着北方,背影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有几分罕见的寥落和沉重。
易年安静地听着。
没有看向周晚,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但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舱内只剩下炉火上茶壶轻微的嘶鸣,以及天中渡隐约传来的喧嚣。
那喧嚣声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闷,更加压得人喘不过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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