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带来的消息——左慈、于吉、紫虚上人三位当世奇人连张角的身都近不了,且张角修为通玄,已臻至不可思议之境地,称之为“天道第一”亦不为过——这消息如同三九天的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幻想。管宁当即立断,下令营垒内所有人员,连同周边能通知到的乡民,以最快速度向后方紧急撤离二十里!命令下达得斩钉截铁,执行得也雷厉风行,但那种源于对未知巨变和绝对力量的恐惧,却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每个人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许劭(年约三四十,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并非老态龙钟)拄着九节竹杖,站在略高的坡地上,望着下方匆忙却难掩慌乱的撤离队伍。他正值壮年,虽经风霜却不见老迈,此刻眉头紧锁,平素洞悉世情、品评天下的从容气度被一种深切的凝重所取代。他一生钻研天人感应、谶纬星象,试图从纷乱征兆中窥见天命轨迹,但面对邺城方向那股纯粹、蛮横、近乎要暴力撕裂一切规则秩序的毁灭性能量,他第一次感到自身所学是如此苍白无力。卜筮推演在此刻失去了方向,谶纬之言也无法指明生路,这是一种对认知根基的撼动。
赵空紧握着师尊李意的手臂。李意虽形容枯槁,满面悲苦之色,仿佛承载了世间一切忧患,但细看之下,其皮肤下隐隐有光华流动,呼吸绵长深远,显是修为精深、生命力并未如外表般衰败。赵空年轻刚毅的脸上混合着对师尊伤势的担忧、对局势的愤怒以及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他身为南阳都尉,习惯于在战场上明刀明枪地厮杀,但眼前的“敌人”却超越了常规战争的范畴,非刀剑所能伤,非军阵所能挡。他背后的太极剑持续发出低微却清越的嗡鸣,这柄传承自山中老人的神兵,既因远方的恐怖存在而躁动,又流露出一种渴望与同级别力量交锋的纯粹战意,这种矛盾的感觉让赵空心神激荡,难以平复。
管宁指挥若定,安排着撤离事宜,言辞清晰,条理分明,尽显一位能吏的干练与效率。他气质超凡脱俗,平日并不热衷俗务,但此刻肩负重任,行动间自有法度。然而,其宽大儒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李意的话——“毁灭整个邺城区域”。那里面,有他这数月来苦心维系秩序、安抚流民的成果,有无数刚刚看到一丝生机的百姓,有孙原、孙宇呕心沥血守护的疆土……这一切难道真要尽数化为飞灰?儒者悲天悯人的仁心与眼前这近乎无解的冷酷现实激烈碰撞,让他备受煎熬,那份超然物外的心境也难免生出波澜。
就在这绝望与压抑的氛围几乎达到顶点,令人窒息之时——
哒、哒、哒。
清晰而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穿透了营垒的喧嚣与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骑自北方官道缓缓而来。来人并非军中斥候打扮,亦未着汉官服饰,而是一身浆洗得微微发白的玄色太平道道袍,宽大而合体。头上并未佩戴象征起事的黄巾,只用一根看似普通、却打磨得温润光滑的木簪绾住发髻。他面容清癯,肤色偏白,似久不见日光,年纪看来约在四十上下,眼神沉静如水,深邃得不见底,甚至带着几分沉浸书卷多年的学者气韵。唯有一双自然垂于马鞍旁的手,骨节异常粗大分明,手掌宽厚,指肚布满肉眼难辨的细微茧痕,显是长期修炼某种奇特武功或符箓之法所致。
他骑着一匹看似普通的黑骢马,控马之术却精湛无比,人马合一,在这慌乱撤离、人流惶惶的环境中逆向而行,步伐稳定,节奏丝毫未乱,显得格外突兀、诡异,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静气场。
赵空眼神一厉,身为武将的警觉让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手已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周围护卫也立刻紧张起来,迅速移动,隐隐将来人合围在中间,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那道人却在距离营垒辕门整整十丈处便轻轻勒住了马,这个距离既显尊重,也保持了安全界限。他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在场众人,眼神在许劭的竹杖、管宁的儒袍上略有停留,最后落在了被赵空搀扶着的李意身上,微微颔首,动作自然流畅,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每一个字都仿佛能压下周围的嘈杂,直接落入人心:“敢问,剑圣楚天行,楚先生,可在此处?”他直接询问目标,对周遭的敌意仿佛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营垒内瞬间为之一静。所有的嘈杂和慌乱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出现、气质迥异的太平道使者身上。
许劭微微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上下打量着来人,缓缓开口,声音沉稳:“阁下是何人?寻楚先生何事?”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行反问,掌控对话节奏。
那道人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透着一股协调的力量感,绝非普通文弱道士。他对着许劭及众人拱了拱手,姿态不卑不亢,既有方外之人的洒脱,又不失礼数:“贫道五鹿,忝为天公将军座下,太平道十三道主之一。奉天公将军法旨,特来向剑圣楚天行先生,呈递战书。”他自称“贫道”,行的是江湖礼数,而非军中礼仪,明确界定了此行的性质——非两军使者,而是道脉之间的约战。
“五鹿?”李意沙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极其复杂的情绪,“原来是你……张角座下,最深居简出,最精研《老》《庄》、洞悉《太平经》要义,亦最是沉静寡言、修为深不可测的道主。据说你符阵双绝,已窥得‘清静无为’之妙境……他竟然派你来下战书……”李意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仿佛认为五鹿此类人物,不应行此之事。
五鹿对李意再次颔首,态度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对方评价的不是自己:“李意先生,久违了。先生之‘望气’术,贫道素来敬佩。”他的回应淡然,却点出了李意的根脚,显示其见识广博,并非只知修炼的武夫。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得极为整齐的白色布帛,质地是普通的麻布,并非锦缎丝绸,却浆洗得十分干净。他双手捧着布帛,动作郑重,仿佛那不是一封战书,而是一卷圣典,朗声道:“天公将军言道,与楚先生大河之畔未尽之兴,愿于明日辰时,于东南三十里外,大河渡口之畔,芦海深处,再做一场论道之争。胜负既分,一切皆了。”
他的话语清晰传遍四周,语调平稳,没有丝毫杀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说服力,仿佛在陈述一件必然会发生、且合乎天道至理的事情。
管宁上前一步,青袍微动,沉声道:“天公将军欲行毁天灭地之事,视苍生如草芥,已悖人道,逆天和。此刻忽下战书,意欲何为?莫非是缓兵之计,或另有图谋?”他言辞犀利,直指核心,试图从对方话语中找出破绽或真实意图。
五鹿看向管宁,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不起涟漪:“贫道只负责传话。天公将军之意,玄奥深邃,非我等所能妄加揣度。将军只言,此乃‘道争’,非俗战。楚先生若至,一切可见分晓,尘埃落定;若是不至……”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微微扫过那片混乱的撤离景象,没有说下去,但那片刻的沉默和未竟之言中蕴含的意味,却比任何赤裸裸的威胁更让人心头发冷,那是一种基于绝对实力差距的、近乎自然的结论。
赵空冷声道,语气铿锵,带着军人的血性和对长辈的维护:“楚前辈与天公将军一战,身负重伤,天下共知!此刻再赴死战,岂是公平之道?尔等若执意要战,赵某不才,愿代楚前辈前往,领教太平道高招!”他踏前一步,气势勃发,身后太极剑的嗡鸣声陡然加剧。
五鹿的目光这才正式落到赵空身上,在他背后那被粗布包裹却难掩其非凡气息的太极剑上停留了一瞬,微微摇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沮丧的客观:“将军指定之人,是剑圣。此非寻常武斗,乃‘道争’。非同等境界者,妄入芦海,非是勇气,是为不智,顷刻间便为天地元气碾为齑粉。非是轻视阁下,实乃境界之差,宛若云泥。”他的话直接而残酷,剥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将血淋淋的实力差距摆在面前,让人无法反驳,也让人深刻体会到张角那“天道第一”所带来的绝对压迫感。
许劭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试图稳住局面:“战书,我等可代为转交。但去与不去,事关重大,需由楚先生自行权衡决断。我等无法代其应允。”他这话既是对五鹿说,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表明立场。
五鹿微微躬身,并无异议,将手中那方布帛递出。一名护卫在许劭示意下,谨慎上前,接过布帛,仔细检查确认无异后,方才呈给许劭。
许劭展开布帛,只见上面只有四个以朱砂混合着某种暗红色、仿佛凝固血液的液体书写的字:
大河芦盛
字迹虬劲霸道,力透布背,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蕴含着强大的精神意志和沸腾的力量,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睥睨天下的决绝。更隐隐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季的血腥气和灼热感。
落款处,并非姓名,而是一个以同样颜料绘制的简易符印,结构繁复而古拙,形如燃烧跳动的火焰,又似扭曲咆哮的雷霆,更仿佛某种无法解读的天书云纹,散发着诡异而强大的能量波动。
许劭看着这四个字和那符印,沉默良久,仿佛在以自身灵觉感知其中蕴含的信息与意志。半晌,他方才缓缓合上布帛,对五鹿道:“战书,已收到。阁下请回吧。”
五鹿也不多言,再次拱手,动作一丝不苟:“告辞。”随即转身上马,调转马头,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步伐,沿着来路向邺城方向而去。自始至终,他神态从容,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的传信任务,对周遭剑拔弩张的气氛、众人复杂的目光以及远方那毁天灭地的威胁,都视若无睹,或者说,这一切都未能扰动他内心那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平静。这种极致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气势。
待五鹿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许劭立刻对赵空道:“赵都尉,事不宜迟,你脚程最快,立刻持此战书,返回林医馆,面呈楚先生!将此地所见所闻,尤其是五鹿所言及邺城情形,详尽告知于他!”
“知道了,我亲自去一趟。”
赵空接过那方仿佛重若千钧的布帛,毫不犹豫,转身冲向马厩,牵出最快的坐骑,扬鞭绝尘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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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医馆内,药香弥漫,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忧虑。
楚天行躺卧在榻,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平静。前任药神谷谷主林子微正在为他行针,银针细如牛毛,精准地刺入穴位,引导着楚天行体内那微弱却坚韧无比的生机流转,修复着与张角一战留下的可怕创伤。李怡萱在一旁默默递着药具,林紫夜则忙着煎制新配的汤药。
“啧啧,老家伙,你这身筋骨,真是比千年老藤还韧。”林子微一边行针,一边啧啧称奇,“道基透支,经脉寸裂,换个人早就死十回了,你居然还能吊着口气,甚至隐隐有自行愈合之势……剑圣之名,果非虚传。”
楚天行澹澹一笑,声音还有些虚弱:“微末伎俩,不及林兄生死人肉白骨之神术。”
“少来这套。”林子微哼了一声,“老子救得了你的伤,可救不了你的命。你再这么折腾一次,大罗金仙也难救。”
就在这时,医馆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赵空焦急的呼喊:“楚前辈!林谷主!大事不好!”
赵旋风般冲进内室,也顾不得礼节,将邺城异变、诸高人受阻、张角欲毁城以及五鹿下战书之事,急促却清晰地禀明,最后将那块染着朱砂符印的布帛呈上。
室内瞬间陷入死寂。
林子微首先炸了毛,一把夺过战书看了一眼,怒道:“放屁!这他妈是战书?这是催命符!张角那厮明显是临死前不甘心,要拉你垫背!楚天行,我告诉你,你哪儿也不准去!你这身子,现在别说跟张角打,来个壮点的汉子都能把你推倒!去了就是送死!”
李怡萱也急得眼圈发红:“楚伯伯,您不能去!张角他已经疯了!”
林紫夜虽未说话,但眼中也满是担忧和不赞同。
楚天行默默接过战书,看着那行霸道决绝的字和那火焰符印,手指轻轻拂过,眼神复杂难明。他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道:“他这是在给我选择,也是给这天下一个选择。”
“狗屁选择!”林子微骂道,“他就是个疯子!你跟疯子讲什么道理?”
正争执间,医馆外又传来数道脚步声。伤势未愈、相互搀扶着的孙宇(倚天)和孙原(渊渟)到了,得到消息的郭嘉(墨魂)、管宁(安排好撤离后赶来)、陆允(冷冥)也先后赶到。流华六剑,竟在这小小的医馆内再次齐聚,虽然个个带伤,面色凝重。
孙宇率先开口,声音因内伤而有些沙哑,却依旧坚定:“楚前辈,万万不可应战!张角此举,绝非公平论武,其心叵测!您若有何不测,天下正道顿失栋梁,何人再能制衡那张角?”他身为武将,考虑更为直接现实。
孙原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接着道:“宇弟所言极是。前辈重伤未愈,此乃人所共知。张角择此时约战,已失武者之风。邺城之事,或许尚有转圜余地,可从长计议,未必需要前辈以性命相搏。”他心思缜密,试图寻找其他可能性。
郭嘉摇着从不离手的羽扇,眼神锐利,分析道:“张角力量虽强,然其心已乱,其行已悖。其约战前辈,无非两种可能:一者,自知命不久矣,欲寻最强对手完成最后升华,死得轰轰烈烈;二者,或有更深图谋,或许是想借与前辈决战之机,达成某种仪式,或汲取某种力量……无论哪种,前辈前往,皆凶险异常,正中其下怀。嘉以为,不妨暂避其锋,待其力衰自溃。”他擅长谋略,直指对方可能的目的。
管宁深吸一口气,作为儒者,他言辞更为恳切:“楚先生,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角已近癫狂,与之逞匹夫之勇,非智者所为。天下苍生,更需要先生活着。望先生三思!”他引经据典,试图以理服人。
陆允话最少,只是抱剑而立,冷冷吐出两个字:“不值。”言简意赅,表明态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恳切劝阻。医馆内充满了焦虑和担忧的气氛。
楚天行静静地听着,目光从一张张年轻而焦急的脸上掠过,这些皆是当世俊杰,是大汉未来的希望。他们的话都有道理,都是从他的安危、从大局出发。
良久,他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复杂而澹泊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着看透世情的沧桑,也有着不容动摇的决意。
他轻轻摩挲着那方战书,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你们说的,都有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医馆的屋顶,望向了遥远的天际,望向了那大河奔流、芦花如雪的方向。
“但是,有些路,注定要有人去走。有些劫,注定要有人去应。”
“张角,他非是单纯的疯子。他是走到了路的尽头,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风景,也被那风景所吞噬。他的力量是真实的,他的道心之问,也是真实的。他只是……找不到答案了。”
“他向我约战,并非仅仅是为了杀戮或胜利。那是他最后的‘问道’,是他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最后确认。我若不去,他心中的道彻底崩毁,那股失控的力量会真的拉上整个邺城、乃至更多地方为他殉葬。那不是威胁,那是他目前状态下滑稽而必然的结局。”
“而我若去……”
楚天行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这便是天命流转至此,必须由我和他来共同完成的一局。人力有时尽,天命不可违。并非屈从,而是……承载。”
他看向眼前众人,眼神温和却坚定:“放心吧,我并非去送死。剑圣之剑,纵是残剑,亦有斩断宿命之锋。”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林子微叹了口气,知道再劝无用,上前扶了他一把。
楚天行对赵空道:“赵都尉,去为我备马。要那匹白色的老马即可。”
他又对林紫夜道:“林姑娘,麻烦替我找一套素净的白衣。”
最后,他看向林子微,笑了笑:“林兄,再帮我扎几针,提一提精神,总得走得像个样子。”
众人默然。他们看着楚天行平静地安排着一切,那澹泊的语气背后,是洞察世事的智慧和对自身使命的坦然接受。他们忽然明白,这不是冲动,不是愚勇,而是一种超越了生死得失的、更高层次的抉择与担当。
劝阻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辰时将至。大河之畔,昨夜被张角剑气摧折的芦苇,竟在一夜之间又顽强地抽出新芽,茫茫芦花覆压数十里,洁白如雪,与浑黄的河水形成鲜明对比,风一吹过,便掀起层层叠叠的白色浪涛,景色壮美而肃杀。
一处地势稍高的河岸上,流华六剑并肩而立,远远望着那片无尽的芦海。他们身后,是许劭、林子微、李意(勉强支撑而来)等人,更远处,是奉命警戒、不敢靠近的郡兵。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风声呜咽,芦花飞舞。
忽然,一阵不急不缓的马蹄声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楚天行一身素白麻衣,骑着一匹同样毛色纯白、略显老态却神骏异常的马匹,缓缓而来。他脸色依旧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清澈平静,如同要去赴一场老友的约会,而非一场生死未卜的决战。
他没有看众人,只是目光澹然地望向那片芦海深处。
“楚前辈!”孙宇忍不住再次喊道,声音哽咽。
楚天行勒住马,微微侧头,对着众人,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复杂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他轻轻一抖缰绳。
白马迈开四蹄,踏着松软的河滩地,不疾不徐,却异常坚定地,一步步驶入了那茫茫无际的、洁白如雪的芦花荡中。
白色的身影,很快便被翻涌的芦花吞没,只剩下风吹过芦苇荡发出的无边无际的沙沙声,如同天地间的叹息。
万里黄河,无声奔流。
莽莽芦海,寂然肃立。
不知何时,一阵徐风自河面拂来,轻柔地掠过芦花梢头,也拂动了岸边众人紧绷的神经和衣袂。这风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悄然渗入那片笼罩着芦海、由张角恐怖剑意形成的、坚不可破的无形罡气之中。
那原本凝练如实质、压迫得人喘不过气的剑气罡风,竟在这看似柔和的微风拂动下,微微荡漾了一下,泛起了一层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微涟漪。
“好剑意!”
孙宇不禁脱口而出,眼中爆发出璀璨的精光。他身负倚天剑意,对剑气最为敏感。他能感觉到,那阵风中蕴含着一道无比精纯、无比凝练、虽不霸道却韧性十足的剑意!它并非强行冲击,而是以一种近乎“道”的自然方式,渗透、融入、继而微微扰动那庞大的罡气场。这并非力量的对抗,而是境界的展现!
仅凭一道随风而至的剑意,便能令张角这汇聚了天地之威的剑气罡风为之泛起涟漪,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修为!是对剑道理解到了何等登峰造极的地步才能做到?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芦海深处,凌空而立、黄袍鼓荡的张角,勐然睁开了双眼。他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穿透重重芦花的阻碍,直射向远方,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竟是难以抑制地洋溢起一种纯粹而炽热的、近乎孩童般的欣喜笑容!那是一种终于等到期盼已久对手的兴奋!
“来了。”他轻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远处约十里之外,一骑白马,如同飘浮在白色海洋上的一叶孤舟,正缓缓而来。马上的白衣人似乎对周遭那足以绞碎金石的无形剑气毫无所觉,安详得如同在自家庭院信步。
张角身在半空,手中的昆吾剑发出一阵欢愉般的嗡鸣。他手腕轻轻一振,向前一指!
笼罩数十里芦海的磅礴剑气罡风如同接到了无声的指令,骤然变得更加狂暴,以更加凶勐的姿态,向着四面八方再度横扫而去!
“呜——轰——”
罡风过处,本就低伏的芦苇被再次无情摧折,亿万芦花被勐烈撕扯下来,抛向高空,洋洋洒洒,弥天盖地!刹那间,碧蓝的长空被一条奔腾汹涌的白色“河流”所充斥、遮蔽,浪涛滚滚,气势骇人至极!
然而,那匹白马,那位白衣人,依旧在那汹涌澎湃的芦花“河水”中安然前行。万千凌厉无匹的剑气,肆虐咆哮,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自动避开了他,或者说,在靠近他周身三尺之时,便被一股无形而柔韧的力量悄然化去,不能伤其分毫。
十里、五里、一里……直至十丈!
白马停步。
马上之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平静而苍老的脸庞,目光清澈,与半空中那双炽热如火的眼眸遥遥相对。
一剑萍舟——剑圣楚天行!
没有言语,无需言语。
下一刻,风声嘶吼,剑鸣铿锵!
半空中的张角与地上的楚天行几乎同时动了!
一道黄影如陨星坠地,一道白影如逆瀑冲天!
昆吾剑的煌煌金芒与萍舟剑的潋滟水光在半空中轰然碰撞!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撕裂长空,伴随着的是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的浑圆气浪,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席卷而去!所过之处,芦苇成片成片地倒伏、断裂、化为齑粉!地面被狠狠刮去一层,土石飞扬!
两道身影一触即分,旋即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再次交错、碰撞!
剑光纵横闪耀,每一次交锋都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和惊天动地的巨响!气浪层层叠叠,不断扩散,将这片芦海彻底化为狂暴的能量漩涡!
漫天飞舞的芦花被剑气和罡风搅动,如同陷入了疯狂的雪暴,白茫茫一片,遮蔽了视线。唯有那两道不断碰撞、分离、再碰撞的身影,如同在这苍茫混沌中绽放的两种不同颜色的璀璨星光,一道炽烈如日,一道清冷如月,交相辉映,惊心动魄!
“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长笑声自层层芦花雪幕中透彻而出,那是张角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与狂放不羁!他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能让他全力出手、能让他感受到死亡威胁与生命极致的对手了!
狂乱的剑气随着他的笑声变得更加奔放不羁,如同失控的雷暴,向着四面八方无差别地轰击!地面剧烈震颤,土石寸寸崩裂,乱射纷飞,巨大的裂缝蛛网般蔓延,甚至有些地方被恐怖的剑气直接炸出深坑,岩层裸露,地刺嶙峋,仿佛被无数天雷反复轰击犁过,满目疮痍!
“退!再退!”
岸边上,管宁扶着伤势未愈的孙原,脸色发白,连连向后倒退!那恐怖的战斗余波,即使相隔如此之远,依旧让他们感到皮肤刺痛,呼吸困难!
郭嘉、陆允也不得不运功抵抗那扑面而来的凌厉气息。
唯有孙宇,他屹立在最前方,身形如磐石般稳定。他腰间的倚天剑虽未出鞘,却已在他身前自发形成一道无形屏障,将那冲击而来的气浪和剑意余波尽数挡下。他眼神炽热,死死盯着远处那场绝世之战,全身心地感受、吸收着那超越他目前境界的剑道至理!这等汇聚了当世最强两人毕生修为与天道感悟的战斗,对于他这样的剑道天才而言,无疑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风暴中心,芦花狂舞,剑气冲霄。
长笑声未绝,便见那白茫茫的混沌之中,一道极其耀眼的、仿佛能撕裂一切的光芒骤然炸裂!
那是昆吾剑的锋芒!抓住了萍舟剑的一个微小破绽,以绝对的力量和速度,悍然斩落!
金铁断裂之声,清脆而又令人心季!
潋滟的水光骤然暗澹,一截断刃旋转着飞射而出,没入无尽的芦花深处,消失不见。
萍舟剑,竟被上古神兵昆吾,一剑斩断!
狂笑的风暴之中,唯有一袭翻飞的玄衣(楚天行内力鼓荡,白衣之下可见深色内襟)凝立不动。
他手握断剑,身姿依旧挺拔如松,脸上并无半分惊惶失措,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与了然。
君跨白马入芦花,瑟瑟秋风伴剑鸣。
长风送我三千里,一剑萍舟楚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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