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颖达离开礼部时,日头已过正午。
长安距汤峪有数十里之遥。
此时坐于车厢内,闲来无事,便从怀里取出那本《三字经》,打算继续研读一二。
可等书页翻开,指尖反复摩挲着纸面纹理,却再也没了那份心气,就像心里压了块石头,有些喘不上气。
方才王珪的话仍在耳边打转,“陛下的绝世神兵”、“世家的活靶子”...
每个字眼都像柄大锤,狠狠敲在他的心上。
贞观六年正月,河南、河北数州大水,洛阳遭难,多地百姓成流民。
同年三月,四省蝗灾遍地,赤地千里,哀鸿遍野,饿死浮漂,触目惊心。
再九月,关中爆发疫害,宫中亦不能幸免...
那时他守在国子监,看着太学里仅有的两位寒门学子,皆因家中遭灾退学,只觉得满心无力。
仅去年一年,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又害的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他纵有家财万贯,却不过是杯水车薪。
万幸得见李斯文横空出世,只身平疫,硬生生将瘟疫掐断在苗头阶段,才不至于瘟疫祸及京都长安。
腊月时节,李斯文胞妹李玉珑,又驾车出城。
收拢灾民上万安置于滨河湾,分田、建屋,让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有了安身之所。
短短一年时间,昔日里那位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却连番做出桩桩大事,惠及了不知凡几的黎民百姓。
就算李斯文做这些事并非出于本心,而是奉命行事、或为利而往...但行善二字,从来都是论迹不论心,
可现在...这位在坊间素有名声的蓝天县公,却再一次被陛下,推到了风头浪尖。
孔颖达默然长叹一声,车厢内良久死寂。
他这一辈子都沉浸于经卷之中,习惯了笔墨纸砚间的清雅,而少见朝堂权谋上的阴诡。
可就算他对这方面再怎么迟钝,他也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木秀于林,堆出于岸,行高于人...李斯文手握活字印刷术,看着光彩,惹人羡艳,却绝非什么好事。
而他这个快要入土的老骨头,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及时提醒一二,不至于让李斯文火烧眉毛。
马车轱辘‘嘎吱’碾过路面石子,车身微微颠簸,打断了他的思绪。
听到车外传来清脆的诵读声,孔颖达掀开窗帘,向外望去。
只见街边小贩正拿着两三本《三字经》向路人推销。
还有几个穿着朴素的寒门子弟蹲在路边,凑在一起捧着一本书册,正看得入神。
时而为书中的句子惊叹,时而低声讨论。
恍惚间,孔颖达的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忽然想起,贞观四年时,十二岁的李承乾开始处理诉讼之事。
却常因朝中官员尸位素餐,坊间百姓愚钝而感到费解。
于是某天教书时,李承乾捧着《论语》特意向他请教,夫子口中“有教无类” 的具体措施。
那时李承乾一切安好,眼神明亮,问他 “先生,为何寒门子弟难入太学,为何朝中官员多是世家贵子?”
他能怎么说,回答世家不干人事,垄断了书籍流通,九品中正制制堵死了寒门?
他敢这么教,当天夜里就要死于非命。
只能含糊其辞回道:“此乃时也,势也”。
而如今,李斯文仅用一本《三字经》、一套印刷术,就撕开了这‘时势’的口子。
书价从上百文一路降到几文,哪怕百姓手头最为拮据,也能咬咬牙给孩子买上一本。
这便是‘有教无类’的开端!
只是...敢为天下师的代价,却是要让那孩子成为众矢之的,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心绪纷乱间,孔颖达放下车帘,心里的急切又多了几分,催促马夫道:“再快些!”
趁现在世家尚未行动,他要赶去汤峪,看看李承乾的腿,更要提醒李斯文,万事小心。
就算陛下有护着他的意思,但世家的恶意,远比想象中的沉重。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门,径直朝着汤峪方向疾驰。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传来一阵清新的草木香,车夫的声音传来:“大人,汤峪到了。”
孔颖达刚走下车,就看到一个身着灰色道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道从庄里走出。
孙思邈!
当年他受曹国公邀请,入宫为皇后诊治病情,两人曾有一面之缘。
孙思邈迎面撞上孔颖达,微微一愣,便笑着迎了上来,拱手做揖:
“敢问可是孔大家当面?”
“不敢称大家,药王称老夫‘冲远’便好。”
冲远是孔颖达的字,只可惜,自己出身贫困,及冠时已经再无长辈赐字。
孙思邈心里快速闪过几个念头,笑着点头:
“当是如此,还没请教,冲远居士所为何事而来,太子殿下的腿疾?”
“正是。”
孔颖达连忙上前,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还没请教孙道长,太子的腿怎么样了?”
孙思邈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与荣共焉的神情:
“殿下恢复得相当不错。
今日换药时,老道检查了石膏下的伤口,骨痂长得很结实,想来再休养几个月时间,便能拆下石膏。
恢复如初不在话下,若能遵从医嘱,好好锻炼,骑马射箭也不成问题。”
听到这话,孔颖达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不知有多少次在深夜惊醒,看着案头堆积的太子课业卷宗。
满心无奈,却又只能扼腕长叹。
帝王之家最容不得废人,‘太子望不似人君’的风闻愈演愈烈,朝堂上只怕早已暗潮涌动,磨刀霍霍。
但此刻,孙思邈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乌云,将他心头的绝望彻底驱散。
孔颖达喉头滚动,几乎要落下泪来,眼眶泛红却又强撑着大学士的威严,顾不上细问,只顾着高兴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
他喃喃重复着,声音比平日沙哑许多:“不知太子现在在何处?还有蓝天县公,他如今何在?”
“殿下正在病房里看书,至于小公爷,应该还在长安里卖肉,看看时辰,也差不多该返程了。”
孙思邈指了指不远处的卧房,“孔大家先去见见殿下吧。
等小公爷回返,老道便会第一时间通知他前来拜见。”
孔颖达连忙摆手,叫住准备给自己引路的孙思邈:
“道长不必麻烦,老夫先去看看太子,至于蓝田公...还请道长吩咐家仆一声,让他们过去催促一二。”
说罢,便朝着病房走去,脚步踉跄,这才惊觉双腿隐隐发软,生怕听到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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