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在王家宗祠的青石板上。
王生挥刀劈开最后一个土匪的咽喉时,染血的视线里突然撞进庞勇那张怒目圆睁的脸。两人的刀锋在半空相抵,火星溅在供桌上的牌位前,香灰被震得簌簌落下。
“是你引匪入寨?!”庞勇的吼声震得梁上瓦片发颤,他左臂还插着支羽箭,血顺着甲胄的缝隙往下淌,“否则这群杂碎怎知宗祠是王家命脉?!”
王生的刀攥得更紧,指节泛白如骨:“我王家世代忠良,岂容你污蔑——”
话音未落,后堂突然传来佩蓉虚弱的呼喊。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佩蓉扶着门框挣扎起身,素色裙摆上沾着斑斑血迹,显然是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
“别打了……”她声音发颤,指着内院的方向,“土匪分了两拨,一批引你们去前院,一批……一批直扑内宅……”
王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推开庞勇,踉跄着冲进内院。雕花木窗碎得满地都是,廊下挂着的红灯笼被砍得稀烂,红绸子缠在断戟上,像极了爹娘常穿的那件寿衣。
正房的门大敞着,他的爹娘倒在血泊里,父亲手里还攥着那本祖传的兵书,母亲的银簪断成了两截,簪头的玉如意沾满了脑浆。
“爹——!娘——!”
王生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他认得土匪袖口的狼头刺青——那是北境最凶残的“饿狼帮”,据说从不留活口。
院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是土匪去而复返。王生抓起地上的断刀,红着眼就要冲出去,却被追进来的庞勇死死按住。
“你要去送死?!”庞勇低吼着将他往供桌下拽,“留着命才能报仇!”
土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王生看着爹娘圆睁的双眼,突然狠狠咬住庞勇的胳膊。血腥味在舌尖炸开时,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佩蓉托付给你,我去杀了他们——”
话音未落,院门口突然响起一阵诡异的风。那些正要冲进来的土匪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一个个捂着喉咙倒地,黑血从七窍里汩汩涌出。
王生怔住的瞬间,看见暮色里站着个白衣少女。她指尖缠着缕青烟,红唇勾起时,眼角的朱砂痣比地上的血还要艳。
雨丝裹着血腥气砸在脸上时,白薇薇的指甲正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被横梁压住的王生,半边身子已被火舌舔舐,玄色衣袍燃着的火苗像条毒蛇,正往心口爬。
“别动……”她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被浓烟呛得发颤。方才冲破夏老的八卦阵时,她心口的内丹已裂了道缝,此刻每动一下,经脉都像被万千钢针穿刺。
夏冰在身后急得跺脚:“薇薇!你内丹快碎了!再施法会魂飞魄散的!”
白薇薇没回头。她看见王生费力地抬眼,那双曾映过她原形的眸子,此刻只剩痛苦的浑浊。三天前在破庙,就是这双手,把唯一的干粮塞给了饿得现出狐尾的她,说“姑娘别怕,有我在”。
“在”字余温未散,他已陷在火海里。
她猛地抬手,咬破舌尖,一口心头血喷在掌心。妖力裹挟着血气冲天而起,原本晴朗的天突然滚过惊雷,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却在靠近她三尺之地时,被无形的屏障弹开——那是强行催动裂损内丹的反噬,每一滴雨都像石子,砸得她骨头作响。
“起……”她嘶吼着抬臂,雨水突然调转方向,如银龙般扑向火海。横梁被水力掀起的瞬间,她看见王生背上的皮肉已烧成焦黑,而自己的指甲正一片片剥落,露出森白的骨。
“薇薇!”夏冰冲过来扶住她软倒的身子,才发现她后背的白衣早已被血浸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肩胛裂到腰侧——那是八卦阵的符咒烙下的,此刻正冒着黑烟,“你疯了!这伤再碰水……”
白薇薇没听他说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横梁,指尖触到王生滚烫的皮肤时,突然笑了。内丹碎裂的剧痛炸开时,她看见王生模糊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浓烟呛得咳嗽。
也好,他不必知道。
不必知道救他的是只被他喂过半块饼的狐狸,不必知道她为了这片刻,赌上了千年修行和往后轮回。
大雨终于浇灭了大火,王生被夏冰拖出来时,白薇薇已经倒在废墟里。她感觉自己的魂魄正一点点飘离,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最后一眼,她看见王生被救走的方向,衣角翻飞如蝶,却再没回头。
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想,原来救命的滋味,比被降魔杵钉穿心口还要疼。
夏老的降魔杵悬在白薇薇眉心三寸处时,夏冰正死死抱着他的腿,额头磕得青肿:“师父!她救过我!还救了王生!她是好妖啊——!”
雨停后的废墟泛着焦糊味,白薇薇躺在冰冷的泥水里,内丹碎裂的剧痛让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方才为救王生耗尽妖力,此刻在降魔者的法器前,她与寻常狐皮无异。
“好妖?”夏老的声音像淬了冰,降魔杵上的符咒越发明亮,“百年前她爹娘屠了整座青石镇,吸食三百孩童精魄修炼,你忘了你爹娘是怎么死的?”
夏冰的动作猛地僵住。
白薇薇的睫毛颤了颤,唇角溢出丝黑血。原来他都知道。当年爹娘被心魔吞噬酿下血案,她被师父封印在昆仑冰洞三百年,以为换个名字,就能藏起那段罪孽——终究是自欺欺人。
“师父,她不一样!”夏冰红着眼抬头,“她刚才明明可以不管王生的死活,明明可以趁机逃……”
“妖性本恶!”夏老厉声打断,降魔杵骤然下沉,“留她在世,必是祸害!”
就在法器即将触到白薇薇天灵盖的瞬间,她突然睁开眼。那双曾映过夏冰笑脸的狐狸眼,此刻只剩死寂的灰。她看着夏冰,声音轻得像叹息:“别求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指甲刺破心口,将那枚裂成数瓣的内丹硬生生抠了出来。血雾炸开的瞬间,夏老的降魔杵竟被震得后退三尺。
“这枚内丹,是我三百年清修所化,”白薇薇举着那颗黯淡无光的珠子,血顺着指缝淌进泥里,“今日赔给青石镇的亡魂。从此我修为尽废,形同凡狐,任你们处置。”
夏冰目眦欲裂:“薇薇!你疯了——!”
夏老盯着那颗内丹,又看向白薇薇心口不断涌出的血,眉头紧锁。他能感觉到,这妖体内的戾气正随着内丹离体而散去,只剩一片纯净的灵息——那是从未沾染过血腥的、最本真的妖元。
“师父!”夏冰突然跪行两步,挡在白薇薇身前,“她既毁了内丹,便是断了作恶的可能!求您……求您给她条活路!”
白薇薇看着夏冰宽厚的背影,突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血往下掉。她想起三天前在破庙,这傻小子把唯一的棉袄披在她身上,说“虽然我师父说妖都该杀,但我觉得你不像坏人”。
原来被人护着的滋味,比内丹碎裂还要疼,疼得她想落泪。
夏老沉默半晌,突然收回降魔杵:“即日起,你入我门下,法号‘忘尘’。”他看向白薇薇,眼神复杂,“但你要记着,若再动杀念,不必我动手,你这颗碎丹的反噬,就能让你魂飞魄散。”
白薇薇趴在泥里,看着夏冰狂喜回头的脸,缓缓叩首。额头触到冰冷地面的瞬间,她悄悄将藏在袖中的半块饼屑埋进土里——那是王生给她的,如今,该忘了。
可她不知道,夏老转身时,袖中的罗盘轻轻颤动,指针指向她埋饼屑的方向,泛起诡异的红光。而夏冰扶她起身时,指尖不小心触到她心口的伤,竟沾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类的精魄气息。
这场看似救赎的拜师,从一开始,就藏着无人知晓的伏笔。
新坟的土还没压实,王生跪在爹娘墓前,指节抠着潮湿的泥土,指甲缝里全是血。供桌上的白烛被风刮得明明灭灭,映着他眼下的乌青——自大火后,他就没合过眼。
“王生,”佩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太原知府是我远房叔父,他说能给你谋个职位……”
王生没回头。他想起大火里那个模糊的白衣身影,想起那双手推开横梁时的决绝,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闷得发疼。夏冰说救他的是只狐狸,他不信,却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庞勇将一件蓑衣披在他肩上:“别硬扛。你爹娘在天有灵,也不想看见你这么糟践自己。”
王生终于抬眼,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你们走吧。”
“你说什么?”佩蓉愣住了。
“我说,你们走。”王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我爹娘的仇,我自己报。”
庞勇的眉头拧成疙瘩:“饿狼帮有上千人,你单枪匹马去送死?”
“那也是我的事。”王生猛地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供桌,白烛摔在泥里,火苗挣扎了两下就灭了,“佩蓉,谢谢你和庞大哥这些年照拂,但王家的事,不该拖累你们。”
佩蓉的眼圈瞬间红了。她望着王生消瘦的背影,突然从袖中掏出个东西,快步上前塞进他手里:“这是……这是你娘临终前攥着的,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是块玉佩,上面刻着半朵桃花。王生的指尖猛地收紧——他认得,这是当年娘给未来儿媳准备的,另一半,据说在太原知府的千金手里。
“你娘早替你打算好了。”佩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说太原安稳,让你去那重新开始……”
王生的喉结滚了滚,刚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是饿狼帮的人,举着火把往这边来,领头的正是砍死他爹的那个刀疤脸。
“抓住王生!赏银千两!”
庞勇猛地将佩蓉护在身后,拔刀出鞘:“你带佩蓉走!我断后!”
王生却没动。他看着越来越近的火把,突然将玉佩塞进怀里,反手捡起地上的断矛:“要走一起走。”
厮杀声在坟地炸开时,王生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他连爹娘的坟都守不住。刀疤脸的长刀劈过来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见一道白影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指尖弹出的银针精准地扎进刀疤脸的咽喉。
是白薇薇。
她脸色惨白如纸,后背的伤口还在渗血,却死死挡在他身前,手里攥着根烧黑的木棍:“快走!”
王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终于看清,她袖口露出的狐毛,和夏冰描述的一模一样。
“妖!是那只狐狸精!”有土匪尖叫起来。
白薇薇的动作顿了顿,就在这瞬间,一支冷箭射向她后心。王生想也没想就扑过去将她推开,箭簇狠狠扎进他的肩胛。
“你疯了?!”白薇薇的眼睛红了,声音发颤,“我是妖啊!”
“我知道。”王生忍着疼笑了笑,血从嘴角淌下来,“但你救过我。”
远处突然传来降魔杵的嗡鸣,是夏老和夏冰赶来了。白薇薇的脸色更白,她看了眼王生流血的肩胛,又看了眼越来越近的降魔者,突然咬碎舌尖,一口精血喷在他伤口上。
“这是狐族的自愈咒,能保你不死。”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忘了我。”
说完,她转身冲向饿狼帮的人,明知不敌,却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将所有注意力引向自己。夏老的降魔杵砸下来时,王生看见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的东西,他看不懂,却疼得钻心。
“走啊!”庞勇拽着他的胳膊往外冲,佩蓉在一旁哭着给他包扎伤口。
王生回头望去,火光里,那抹白影像片被燃尽的纸,迅速蜷缩、消散。他突然想起她推开横梁时的眼神,想起她倒在废墟里没被他回头看见的模样,突然捂住心口,疼得弯下了腰。
佩蓉递过来的水囊洒在地上,他这才发现,怀里的桃花玉佩不知何时裂了道缝,像极了她那颗碎掉的内丹。
“去太原。”王生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我去太原。”
庞勇和佩蓉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只有王生知道,他去太原,不是为了安稳,是为了找到那另一半桃花玉佩——他想知道,能让娘如此看重的姑娘,是不是也像那只狐狸一样,会为了陌生人,赌上自己的性命。
却不知,佩蓉看着他紧握玉佩的样子,悄悄将袖中那封“饿狼帮围杀王生”的密信,捏成了碎片。
太原城的雪下了三天三夜,王生站在知府府邸的回廊下,看着檐角的冰棱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地寒光。肩胛的箭伤早已愈合,可白薇薇那口精血留下的灼痛感,总在阴雨天准时发作,像条小蛇,在骨缝里钻来钻去。
“王大哥,叔父说让你明日随他去军营历练。”佩蓉端着碗姜汤走来,鬓边别着支珍珠钗,是知府千金送的。这些日子她总往千金院里跑,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股淡淡的脂粉香。
王生接过姜汤,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却暖不透心底的凉。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块桃花玉佩,裂纹在烛光下愈发清晰:“这玉佩的另一半,真在知府千金手里?”
佩蓉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道:“是啊,叔父说这是早年定下的缘分,等你立了军功,就为你们主婚。”她的目光掠过玉佩,快得像错觉,“对了,夏冰托人捎了信来,说……说他那位白师妹不见了。”
王生的手猛地一颤,姜汤洒在袍角。
夏冰的信里没细说,只说那日降魔杵落下后,白薇薇的身影在火光里散了,只留下一撮带血的狐毛。夏老说她魂飞魄散了,夏冰却不信,疯了似的在废墟里找了三天三夜,最后被夏老锁回了降魔司。
“或许……是去投胎了吧。”佩蓉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妖修成正果不易,能投个好胎也算造化。”
王生没接话。他想起白薇薇最后看他的眼神,那里面分明藏着话,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只从夏冰嘴里知道她叫白薇薇——像雪一样的名字,也像雪一样,落了就化,不留痕迹。
深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去了军营。巡营的士兵说,城西破庙最近总闹狐祟,说是有只断了尾巴的白狐,总在半夜哀鸣,听得人头皮发麻。
王生的心猛地一跳,策马奔向破庙。
庙门虚掩着,里面果然有团白影蜷缩在供桌下。他举着火折子靠近,才发现那狐狸的尾巴缺了半截,后腿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正往外淌着黑血——那是降魔杵留下的灼伤。
“白薇薇?”他试探着轻唤。
狐狸猛地抬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里亮得惊人,竟真的有了几分人的情绪。它看着他,喉咙里发出呜咽,像是在哭,又像是在警告。
王生慢慢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块饼——是他特意带的,和当初在破庙给那白衣少女的一模一样。他刚要递过去,狐狸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就往庙外冲。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精准地钉在狐狸刚才蜷缩的地方。
王生猛地回头,看见佩蓉站在庙门口,手里握着把弓,身后跟着几个手持降魔符的道士。
“王大哥,你怎么在这?”佩蓉的声音带着惊慌,“这狐狸是那妖女的原形,夏老说留着是祸害,让我……让我来除了它。”
狐狸被道士们围住,惨叫着躲闪,断尾扫过地面,拖出一串血痕。王生看着它绝望的眼神,突然想起大火里她推开横梁的样子,心口像被巨石砸中。
“住手!”他拔刀出鞘,挡在狐狸身前,“她救过我!”
“可她是妖啊!”佩蓉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王大哥,你忘了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忘了妖物有多凶残吗?这狐狸留着,迟早会害了你!”
道士们的符咒已经念到尾声,金光在半空凝成网,眼看就要落下。狐狸突然看向王生,猛地挣脱束缚,竟直挺挺地朝符咒撞了过去。
“不要!”王生嘶吼着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虚空。
金光炸开的瞬间,他看见狐狸的眼睛始终望着他,嘴角似乎还噙着笑,像极了那日在废墟里,她倒下去时的模样。
符咒散去后,地上只剩一撮焦黑的狐毛,和半块被血浸透的饼。
王生瘫坐在地上,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佩蓉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王大哥,别难过,这是为了你好……”
他猛地抬头,第一次认真看她。她鬓边的珍珠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款式,竟和饿狼帮头领刀疤脸腰间的玉佩一模一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撞进脑海——那日饿狼帮怎么会恰好出现在爹娘的坟前?夏老的降魔杵为何来得那样及时?佩蓉又是怎么知道白薇薇的原形……
佩蓉被他看得发慌,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王大哥,你怎么了?”
王生没说话。他捡起地上那撮焦黑的狐毛,紧紧攥在手心。那温度烫得他骨头都疼,疼得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最疼的,不是妖的舍命相护,是人的心口不一,是他亲手推开了唯一想救他的人。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破庙的瓦上,簌簌作响,像谁在哭。王生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直到天光大亮,才缓缓站起身。
他要去降魔司找夏冰,他要知道真相。
可他不知道,此刻的佩蓉正站在知府千金的院里,将那半块沾血的桃花玉佩放在桌上,轻声道:“他信了。”
千金拿起玉佩,与自己那半块拼在一起,裂纹恰好连成一个“死”字。她笑了,声音甜得发腻:“接下来,该让他尝尝,失去所有在乎的人,是什么滋味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像要把整个太原城,都埋进这场无边无际的寒冷里。
降魔司的地牢潮湿得能拧出水,王生被铁链锁在石壁上,每动一下,铁镣就勒进皮肉,带出刺目的血痕。他已经在这里被关了七天,夏老没审他,也没放他,就任由他自生自灭,仿佛他不是个活人,只是块等待腐烂的石头。
“你就不想知道,白薇薇最后留了什么给你?”夏冰提着食盒进来时,眼底的红血丝比王生的还重。他把一碗冷粥塞进王生手里,声音压得极低,“我偷了师父的法器,才从她消散的地方,敛出这点东西。”
是半枚碎裂的银簪,簪头刻着朵未开的桃花,和王生娘留下的那半块玉佩,竟是同个款式。王生的指尖刚触到簪子,就被上面残留的妖气烫得缩回手——那妖气里裹着浓郁的血腥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人类的精魄气息。
“这是……”
“是她用最后一丝妖元,护住的东西。”夏冰的声音发颤,“师父说,她根本不是被降魔杵打散的,是有人在她体内下了‘噬魂咒’,趁她救你时灵力空虚,引爆了咒印……”
王生的瞳孔骤然收缩。噬魂咒,他在爹的兵书里见过,是种极其阴毒的咒术,需以血亲的心头血为引,才能种下。白薇薇无亲无故,谁会对她下这种咒?
“还有这个。”夏冰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纸,上面是用鲜血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写就的,“我在狐毛堆里找到的,你自己看吧。”
纸上只有三个字:“别信她。”
王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想起佩蓉递给他玉佩时的眼神,想起她站在破庙门口拉弓的样子,想起她鬓边那支与饿狼帮头领同款的珍珠钗——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口。
“她是谁?”夏冰追问,“薇薇在说谁?”
王生没回答。他望着地牢顶上那方狭小的天窗,雪光从那里漏进来,冷得像白薇薇最后看他的眼神。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佩蓉的算计,知道自己会被灭口,却还是拼了命救他,甚至用最后的力气,留下这三个字的警告。
而他呢?他亲手把她推开,看着她撞向符咒,看着她在自己眼前魂飞魄散。
“夏冰,”王生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铁片,“帮我出去。”
“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见佩蓉。”王生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我要问问她,那半块桃花玉佩,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我要问问她,白薇薇体内的噬魂咒,是不是她下的。”
夏冰犹豫了:“师父不会放你走的……”
“那就杀出去。”王生猛地拽断手腕上的铁链,鲜血顺着手臂淌进袖管,“哪怕魂飞魄散,我也要让她知道,欠了我的,欠了白薇薇的,她一样都跑不了。”
地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佩蓉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关切:“王大哥,我来看你了。知府千金说,只要你认下通敌的罪名,她就求叔父放了你……”
王生看着地牢门被推开,佩蓉穿着一身艳红的衣裙,站在光亮里,像朵淬了毒的花。他缓缓站起身,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佩蓉,”他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知道吗?白薇薇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
佩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好像在说,”王生一步步朝她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血里,“王生,你这个傻子,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是啊,他真是个傻子。傻到被人蒙在鼓里,傻到亲手葬送了唯一真心待他的人。这世上最疼的,从来不是伤口的溃烂,是明知真相却无法挽回的绝望,是午夜梦回时,那双含着泪望着他的狐狸眼,一遍遍问他: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雪还在下,降魔司的钟声突然响起,沉闷得像丧钟。王生知道,这场迟来的清算,终究要以最惨烈的方式,拉开序幕了。而他,早已没有回头路。
王生冲出降魔司时,身上的铁链还在哗哗作响。雪地里的血脚印一路延伸到知府府邸,像条蜿蜒的红蛇,舔舐着冰冷的地面。
佩蓉正在偏厅试嫁衣,绯红的绸缎映得她脸色发白。看见王生浑身是血地闯进来,她手里的金线突然崩断,线头弹在脸上,留下道浅浅的红痕。
“你逃出来了?”她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往屏风后躲。
王生没说话,只是将那半枚银簪扔在她面前。簪头的桃花沾着黑血,在锦绣地毯上洇开一小团污渍。
“噬魂咒需要血亲心头血,”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爹娘早逝,哪来的血亲?除非……当年青石镇那场屠杀,活下来的不止白薇薇一个。”
佩蓉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踩中了最隐秘的痛处。她猛地抬头,眼底的柔弱瞬间褪去,只剩淬毒般的狠厉:“是又怎样?她爹娘杀了我全家,我凭什么不能报仇?”
“所以你接近我,引饿狼帮去坟地,甚至不惜勾结知府千金,都是为了让她魂飞魄散?”王生笑了,笑得胸腔发疼,“可你有没有想过,她根本不知道那些事!她被封印了三百年,她连自己爹娘是谁都记不清了!”
“妖的话你也信?”佩蓉突然尖叫起来,指着他的胸口,“你忘了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忘了是谁救了你?王生,你看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我!是能给你前途、给你安稳的我!”
王生的心像被冰锥刺穿。他想起白薇薇最后撞向符咒时的眼神,想起她留在纸上的“别信她”,原来所有的警示都如此清晰,是他自己捂着眼,不肯看清。
“安稳?”他弯腰捡起银簪,指尖划过锋利的簪尖,“用一条命换的安稳,我要不起。”
话音未落,知府千金突然带着卫兵闯进来,手里举着块腰牌:“王生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拿下!”
卫兵的刀鞘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王生看着佩蓉躲在千金身后,嘴角勾起的那抹隐秘笑意,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从来不是复仇,是场早就布好的局。白薇薇是棋子,他是棋子,连佩蓉,或许都只是别人手里的刀。
刀光劈来的瞬间,他突然将银簪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不是寻死,是他摸到簪头刻着的细微纹路——那不是桃花,是半个残缺的阵法,和他爹兵书最后一页画的镇魂阵,正好能拼合。
剧痛炸开时,他听见银簪发出一声轻鸣,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雪窗外,一道白影突然掠过,快得像错觉。
王生的意识开始模糊,倒下前,他看见佩蓉惊恐的脸,看见千金手里那块腰牌上刻着的狼头印记——和饿狼帮头领的刺青,一模一样。
原来饿狼帮的背后,一直站着知府。原来白薇薇要他提防的,从来不止佩蓉一个。
黑暗吞噬视线前,他感觉有片温热的皮毛轻轻蹭过他的手背,像极了破庙里那只狐狸的触感。
是幻觉吗?
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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