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琉璃灯焰晃了晃,熄灭成一缕银烟。
樱抬头,夜空之上,真正的月亮已圆满无缺。它不再俯视,而是缓缓下降,像一枚巨大的、温柔的茧,将她与庭院一同包裹。
黑暗里,她听见铜铃第十一声响起——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轻。
当月光再度亮起时,庭院消失,脚下只剩一片柔软的草原。
草原中央,一株蒲公英正在风里摇曳,绒毛未散,却已透出淡淡银光。
樱赤足走过去,俯身摘下它。
就在绒毛飞散的刹那,她眉心的满月胎记彻底隐去,而掌心却多出一道极细的银线,像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
她握紧手,听见自己心跳与远处潮汐同频。
这一次,岸不在对面,而在每一次脉动里。
草原尽头,天色初曙。银线在她掌心微微发烫,像一条醒来的脉络,牵引她向南。
她走在晨雾中,很快,一座废弃的渡口浮现。
只见渡口无舟,只横陈着一截朽木,木上刻着“此岸即彼岸”。
朽木旁,立着一面铜镜,镜面裂痕如同旧疤一般。
樱俯身照镜,却不见自己。
镜里只有那条黑河,河水倒流,碎月逆流,最终凝成一滴更大的血泪,悬在镜中央,像一颗未落的晨星。
血泪忽坠,落入她掌心银线上。银线瞬间舒展,化作一条极细的银舟,舟底托着那滴血泪。
铜镜随之碎成尘,尘里浮起一行新字:“渡河不用桨,用疼。”
银舟离地寸许,载着她无声的滑向雾里。雾越来越浓,浓成乳白的夜,再浓成漆黑的昼。
这时,黑暗深处,锁链声再次哗响,却不再冰冷。
第十一声铃响的余音忽然折回,在她耳畔轻轻炸开,化作一句极轻的摇篮曲。
樱闭上眼,银舟、血泪、锁链、雾,同时归于寂静。
寂静里,她先听见自己的呼吸,像一根极细的丝,把胸腔缝得密不透风。
随后,呼吸之外,出现了另一道呼吸——更慢、更老,像是从时间的背面传来。
她睁开眼,黑暗已退成灰,灰里站着一位老妪,发如枯草,手里却捧着一盏琉璃灯。
灯焰正是方才庭院里熄灭的那一缕银烟,如今被重新点燃,抖得像一颗不肯坠落的心。
老妪不说话,只用灯焰照向樱的掌心。
银舟已变回细线,却仍托着那滴血泪,血泪此刻透亮,像一颗被岁月磨圆的月亮。
老妪伸出指尖,轻轻一点,血泪便浮起,悬在两人之间。血泪悬停,像一枚被时光磨亮的种子。
老妪的指尖没有皱纹,只有一圈圈年轮般的银纹,自她指腹荡开,与血泪同频轻颤。
“它叫‘未竟’。”老妪第一次开口,声音像两片枯叶擦过地面,“所有未流完的泪,未走完的岸,未熄灭的火,都凝在这里。”
樱抬手,银线随之微光一闪,血泪便缓缓旋转,映出无数碎影。
老妪将琉璃灯递给她。
灯焰一触血泪,竟生出一条极细的火线,火线沿银线游走,像替一条河流点灯。
“把它种下去。”老妪指向灰蒙尽处。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一道裂隙,裂隙里没有光,却传来潮声。
樱走过去,双膝没入柔软的灰里。
她摊开掌心,银线自动脱落,血泪坠入裂隙,无声炸开成一片暗红的涟漪。
只见涟漪所过之处,灰色褪去,露出底下深蓝的夜。
夜中浮起一座倒置的岛,岛上草木皆向下生长,根须探向天空,像无数求救的手。
就在这时,琉璃灯忽然变沉,樱低头,灯焰里浮出一枚钥匙,钥匙齿呈月牙形。
她伸手去取,钥匙却穿过她的指缝,径直落向倒置的岛。
叮当——
钥匙触岛的一瞬,根系纷纷折断,化作漫天流萤。
流萤聚拢,凝成一道门,门楣上刻着:“归来者,请先归还自己。”
樱回头,老妪已化作一盏熄灭的灯,静静躺在灰里。
她弯腰拾起,灯芯处只剩一粒银白的种子,她握紧种子,走向那道门。
门自动开启,门后却不是岛,而是一间空屋。
屋内只有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面镜子——镜子照出她幼时的脸,眉心满月胎记仍亮着。
镜中的小女孩向她伸手,掌心同样有一道银线。
两条线在镜面相触,发出极轻的“叮”。
刹那间,镜碎成光,光里浮现老妪最后的低语:“此岸即彼岸,疼即桨,遗忘即归途。”
樱闭眼,将种子按进心口。心跳骤停一瞬,随后以更古老的节奏重启。
再睁眼时,草原、渡口、老妪、铜镜皆无。
她站在最初熄灯的庭院,风又起了。
琉璃灯完好如初,灯焰里浮着一滴血泪,像从未离开。
第十一声铃响,终于落地。
第十二声铃却没有声响,只有一道极细的裂缝自铃舌向下爬,像谁用指甲在空气里刻出一道伤口。
樱伸手,指尖刚触到灯焰,那滴血泪便顺着她的指纹沁入皮肤。
灼痛沿着腕骨一路烧进肩胛,她听见自己骨缝里传来潮声——是忘川在倒流。
庭院四周的竹影忽然拔高,化作漆黑的桅杆,一盏盏琉璃灯变作悬于夜海的航标,次第亮起,照出脚下并非青砖,而是覆满青苔的沉船甲板。
风送来潮湿的诵经声,像无数人在水底齐声背诵她遗忘的名字。
樱低头,心口处的种子已长出须根,正穿透肋骨,向更深处锚定。
每扎入一条根脉,便有一瓣樱花从她瞳孔里剥落,飘向灯焰,发出极轻的“嗤”声——像是雪落在烧红的铁上。
当最后一瓣樱花燃尽,灯焰忽地转为苍白色。
樱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抽离出来,跪在甲板边缘,正将一截断裂的桨叶埋进苔痕。
那影子抬头,与她面面相觑,嘴唇开合间,吐出老妪的声音:“疼是桨,你划到哪里,哪里就是岸。”
话音未落,船身剧震。
庭院(不,是船舱)四壁开始渗水,却不是水,而是带着铜锈味的光。
樱踉跄一步,踩碎了一片浮动的铃影——那碎裂的铃舌竟化作一枚铜钥匙,钥匙齿上刻着一行小字:
“此岸即彼岸,遗忘即归途,但归途永无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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