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当空。
庭院如同煮沸的锅炉,而夏逸如同那煮熟的熟肉般满面通红,一动不动地坐在房前门外的石阶上,豆大的汗珠不断额上沁出。
月遥静静坐在一旁,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想要出言宽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师叔……”
思缘轻轻拉扯着夏逸的衣袖,看着师叔脸上那罕见的凝重,隐隐感到今日将有大事发生。
不远处,“凛夜”成员围坐于院中石桌两侧,脸上的表情或忧或喜。
究竟是什么样的喜事才值得众人这样又急又喜?
其实此事的发生早在众人意料之中,可当它真的发生之时又令人猝不及防,简单来说就是——小幽要生了。
是以,夏逸的脸色就如昨夜的雾霾一般深沉,甚至连酒也喝不下一口。
“师弟!”
只听一声急叫自院外响起,傅潇风风火火地快步奔入庭院,直冲夏逸而来。
傅潇来的真的很急。
他甫入洛阳便先行前往拜见新晋女皇李雪娥与大将军邵鸣谦,在二人口中得知这件惊天喜讯之后,便是愣了半晌——待回过神后,他便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往这间蔡家为“凛夜”准备的别院。
傅潇快步冲到夏逸面前,也顾不得喜迎上来的思缘,急问道:“弟妹现今如何?”
夏逸勉强笑了一声,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产婆说幽儿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应是出不得什么大碍。”
见师弟这番魂不守舍的模样,傅潇当即解下夏逸腰畔的酒壶,认真地说道:“这种事我有经验,是千万慌不得的!来,你先喝一口压压惊!”
“对……你说的对。”
夏逸魂不守舍地接过酒壶,却又立马变色道:“不成……我儿便要降生,我岂可满嘴的酒气去迎他!”
傅潇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难以相信这句话竟是从夏逸口中说出来的。
“噗嗤!”
无得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难怪都说男人只有当了爹之后才算是真正的男人,倘若这新生的生命能令你这老酒虫从此洁身自好,也算是功德无量!”
夏逸怒道:“笑个屁!难道你这无后的无耻和尚原来是一个假男人么!”
笑声戛然而止,无得宛如一只被人扼住脖颈的大鹅般脸上笑容僵住,竟是无话可说。
就在这时,忽听嘹亮的哭声自屋中传来。
这哭声真可谓惊天动地,竟是震得众人皆是齐齐跳了起来,同时围在卧室门前。
“产婆!产婆!”
夏逸猛拍房门,狂呼道:“幽儿怎样了?她可听得到我说话么?”
话音刚落,便听门内传来一个实诚的女音:“夏先生莫慌,尊夫人贵体无恙!”
夏逸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正想问这新生婴孩可好时,又听产婆笑道:“恭喜夏先生喜得贵子……乖乖,这小娃儿真不轻,小奶手也真是有劲儿!”
闻言,思缘不解地看着傅潇:“这是不是说师叔也当爹了?”
傅潇大笑着将他的宝贝女儿抱起来,亲了亲说道:“对!对极了!思缘从此便有一个小师弟了!”
思缘还是不太理解,眨着眼问道:“师弟?师弟是什么?”
夏逸掐了掐她的小脸蛋,笑吟吟道:“师弟就是弟弟,等弟弟长大以后,就可以保护思缘不受欺负了!”
他又神气地看向傅潇,老气横秋道:“虽然我慢了你六年,但总不算太慢!”
傅潇觉得此话另有深意,颇为忐忑地说道:“不算太慢又是什么意思?”
夏逸大手一挥,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还用说么!你我兄弟情深,膝下又正得一女一子,将来岂不正好婚配!”
傅潇怔住!
夏逸又道:“我与幽儿的孩儿将来必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也不算配不上做思缘的夫君!”
傅潇登时面色一白,想到自己这个师弟与大弟媳的平生作风,只觉得胸口一窒,仿佛已看到自己这位才出生的师侄将来豪赌狂饮的模样。
一念及此,傅潇已感到呼吸困难。
——这混小子竟将算盘打到我家思缘身上了?
傅潇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要笑骂师弟几句,却听思缘问道:“夫君又是什么?”
夏逸目露笑意,正要解释之时,只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名侍女一脸喜气地说道:“夫人与公子已清洗完毕,先生可以进去啦!”
“有劳!有劳!”
夏逸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大喜,只觉得这两位蔡家侍女也是说不出的可爱,入屋之时顺便将身上的全部银票也一并送于二女。
待到抱着婴儿的产婆上前之时,夏逸才惊觉自己已是身无分文。
他嘴角一抽搐,返身就把袁润方身上的银票尽数夺来,不由分说地塞入产婆手中。
“这怎么使得!”
产婆嘴上说着使不得,奈何一双手却是身不由己,但仍不忘叮嘱夏逸一句:“先生是尊贵人,可知道如何抱孩子么?”
夏逸的回答是:“产婆莫要小看我,思缘可是我一手抱大的!”
听着那犹在放声“狂歌”的婴儿,夏逸心想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也莫过如此。
再看那张虽是初见,却又倍感熟悉的小脸,他心中悠然淌过一条暖流,眼里仿佛看到了一团火。
那是生命。
既是新生的生命,也是夏逸的生命。
夏逸惊觉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他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又觉得哪怕自己有一天死了,自己的意志也会通过这怀抱中的小小生命延续下去。
这一刻,夏逸终于亲身体会到先师闲云居士曾对他说过的两个词——繁衍与传承。
繁衍其生命,传承其信念。
人类的诞生,文明的发展。
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迹。
夏逸小心翼翼地怀抱着那红襁褓中的婴孩,口中轻哼着小曲,一边来到床榻跟前。
看到小幽那张白里透红的娇弱面容,他心中不由一软,柔声道:“你受累了。”
小幽娇羞着白了他一眼,颇为无力地哼道:“你这会儿知道我受累了么?还不将悠远抱过来给我看看?”
夏逸这才露出一个“对啊”的表情,抱着那仿佛比一万坛佳酿还要宝贵的婴儿坐到床头,难掩语气中的得意:“你看,这孩子生的膘肥体壮,且哭声豪迈,可见将来酒量不俗!待他懂事之后,我俩也多了一个酒搭子!”
小幽微嗔道:“你说的什么胡话,你难道还想再养出第二个狐祖宗么!”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而笑道:“要说喝酒与赌博,你都不是我的对手!如此看来,悠远还是应该由我来带着才是!”
夏逸怔住,竟觉得小幽所言有理。
身旁,月遥轻拭眼角,心里有些羡慕,却有更多的欣慰——姐姐,陆前辈……看到了么,他终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思缘用力踮着小脚,急切地想要看到师叔口中这位将来的夫君。
后方,王佳杰已是热泪盈眶,看着这一家三口哑然、欣笑、嚎哭的模样,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叶时兰嘴角微扬、浅笑不语。
姜辰锋依是面无表情,但那双寒星似的瞳孔中却闪过一丝暖意。
无得低头默默念经,也不知又在念什么经文。
袁润方则是一脸幸灾乐祸地瞪着无语凝噎的夏逸,很是心痛地摸了摸自己的钱囊。
在这宛如过年一般的喜悦的氛围中,傅潇却是面色忽地一黯,默默退到屋外。
夜。
明月当空。
望着夜空中那半轮残月,傅潇静立于幽静的庭院之中,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这些年一直常住军营的缘故,他竟觉得蔡家为自己安排的这件华丽客院极其不适。
他收回视线的时候,也收回了思绪。
他返身走回卧室,却在推开房门的瞬间骤然收住脚步,目露一丝惊诧。
屋内有什么?
六个不速之客。
“你们……”
看着不请自来的“凛夜”六人,傅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着夏逸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夏逸道:“因为你。”
傅潇道:“我?”
夏逸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傅潇道:“你这是何意?我该对你说什么话么?”
夏逸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再好好想一想。”
傅潇想了想,失笑道:“对了,我还欠你一声恭喜!”
夏逸沉声道:“不是这句话。”
傅潇挑眉道:“不是这句话?那你还要我说什么?”
夏逸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你昼间为什么一声不吭便走了?”
傅潇道:“因为我还有军机要处理,既见弟妹与悠远平安,我自然要回来处理前线要务。”
夏逸道:“你说谎。”
傅潇面色一沉,道:“我为什么要说谎?”
夏逸冷冷道:“因为你有一件极其危险的要事想托于我,却见我初为人父,所以不忍告诉我,是不是?”
傅潇变色道:“你去见过大将军了?”
夏逸目光一闪,脱口道:“果然如此么!”
傅潇这才知道自己竟被夏逸诓骗,脸色微青道:“你莫再多问,我已决意取消这个计划!”
夏逸道:“所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这个计划了?”
傅潇决然道:“就是女皇与大将军亲自来了也休想要我开口!”
夏逸悠悠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只好去找邵将军问个清楚了。”
说着,他就迈着大步走向门口。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之时,却听傅潇忽然叫道:“且慢!”
夏逸回过头,淡淡道:“你终于愿意开口了么?”
傅潇目中闪过一丝挣扎,面色一连数变,最后只得一声长叹,径直来到书桌前,摊开一幅卷起的图纸。
这原来是一幅大魏地形图。
“老实说,我实在不希望你们参与这件事。”
傅潇沉重地看着桌前的六人,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可是除了你们,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完成此次行动。”
夏逸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其实是蔡公与邵将军一同定下的计划,但是否愿意执行此计,还是要取决于你们。”
傅潇指着地图上的邺城说道:“邺城曾是武帝陛下的大敌颜孝的都城,作为一时最强诸侯,颜孝曾被称之为河北之雄。”
“据蔡公所述,当年的蔡家家主曾下注于颜孝,而筹码则是此地。”
傅潇指尖横移,指向邺城以西的太行山,接着说道:“这座太行山北近塞外,南抵黄河之畔,将山东、山西两地完全隔离。
当年蔡家为了方便颜孝他日会师向西,曾耗时多年在太行山某处修了一条横贯东西的栈道。”
袁润方挠了挠脑袋:“横贯太行山东西的栈道?这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夏逸无奈地说道:“蔡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有了钱之后,人力与物力自然也就来了。”
袁润方又问道:“莫非这条栈道如今还在?”
傅潇点头道:“这条栈道的东西两头是两个已存在两百多年的村落,看似倚山而建、世代务农,其实一直受蔡家资援,只为保守这条栈道的出入口。”
夏逸若有所思道:“这栈道若是用于贩夫走卒,可大大减去翻山越岭或是跨过黄河的人力与时间。
可蔡家却一直将这条栈道秘密保藏了两百多年,至今不曾暴露于世间,可见他们图谋的是更大的利益。”
傅潇道:“不错,这样一处栈道若是用于眼下的战争之期,可暗渡一支奇兵直击敌军后方。”
夏逸登时目光一寒:“敌军后方?你的意思是大单于已准备南渡黄河了?”
傅潇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在三日前收到准确消息,大单于已集结位于河北的所有匈奴部落向南进发,预计在半个月后正式开始渡河。”
此话一出,屋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
“大将军的计划是即刻抽调八千人马动身北上,跨过黄河之后前往栈道的西入口,继而穿过栈道向东进发,待大单于亲自率领的匈奴东军南下之时抄袭邺城。”
傅潇咽了口唾沫,似是深深震撼于此计之险。
“而我则会在明日东往陈留,调动白袍军与大将军自关外带回的边军镇守黄河南岸。”
“只要那一路奇兵可以成功夺下邺城并南袭大单于后路,彼时大单于便要面临首尾皆失之局。”
一席话毕。
夏逸默然半晌,缓缓说道:“这确实是一招险棋,如果此棋落对,将是逆转局面的关键一招。”
当前的战局是太行山以东的河北之地已为匈奴尽数侵占,而太行山以西的各地守军忙于迎战关外而来的三路匈奴大军,无力分兵支援。
是以,镇守于黄河南岸的“白袍军”与邵鸣谦当初带回关内的边军,难免要面对将领、兵力不足的逆境。
若要打赢这一场国战,唯有兵行险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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