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微微一笑，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依旧优雅，但语气却带着一丝了然：“黄总，谢谢您的肯定。不过，我想您今天特意找我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夸奖我几句吧？是不是……和我下个月即将到期的合同有关？”
黄丽脸上的笑容略微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她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身体向后靠向椅背，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感慨：“杨经理果然是个聪明人，快人快语。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
黄丽顿了顿，拿起桌上的咖啡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缓缓开口：“确实，你现在的合同还剩最后一个月。按惯例，我们现在就需要开始沟通续约意向。你在酒店这些年的表现，大家确实都看在眼里，能力、责任心都没得说。只是……”
黄丽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杨桃脸上，带着一种看似关切实则审视的意味：“杨经理，咱们都是女人，有些现实问题不得不考虑。你看，你这个年纪……如果我没记错，已经三十……”
杨桃也不回避年龄问题，直截了当的接话道：“三十二了！”
黄丽点点头继续道：“这个阶段，个人问题往往会被提上日程。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现在……是单身吗？近期有没有考虑结婚、生孩子的打算？”
杨桃心中了然，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甚至比刚才更加从容。她清晰地回答：“谢谢黄总关心。我现在不是单身，而且，确实有结婚和生孩子的意愿，如果顺利的话，应该会提上日程。”
黄丽显然没料到杨桃会如此直接地承认，毕竟就算再傻的人听到这会儿也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怎么着也要掩饰或者争取一二的。
黄丽轻咳一声，试图将话题引向预设的方向：“杨经理，你别误会，酒店绝对不是对女性有歧视，纯粹是从工作稳定性和团队管理的角度出发。你看，一旦结婚、怀孕、生子，这前后至少一两年的时间，精力难免会分散，岗位的连续性也会受到影响。大堂经理这个职位，需要的是随时在岗，全身心投入，压力大，突发情况多……我们也是考虑到你未来的个人发展，以及可能面临的实际情况……”
“黄总，”杨桃声音温和的打断了黄丽这些没有意义的话：“您说的这些现实情况，我明白。咱们不妨……有话直说？”
黄丽被这么一打断，倒也没有显出太多尴尬，她做人力资源工作多年，处理类似情况早已驾轻就熟。她推了推眼镜，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摆出更正式谈判的姿态。
“好，杨经理是爽快人，那我也不绕弯子了。”黄丽的语气变得更加公事公办：“公司管理层经过综合考量，认为在大堂经理这个关键岗位上，需要确保长期、稳定的投入和专注度。但结婚生子毕竟是人生大事，酒店不可能、也不会要求员工为此做出牺牲，这既不现实，也违背相关法律法规。
但是，考虑到这个岗位的特殊性，以及未来可能因生育、育儿带来的工作时间、精力上的不确定性，公司决定，在你本月合同到期后，不再与你续签劳动合同。
当然，该有的流程和补偿，公司都会严格按照国家《劳动合同法》的规定执行。你的合同不是还有一个月才正式到期吗？这期间，您可以不用再来打卡上班了，方便您集中时间处理个人事务，或者着手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黄丽说完，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轻轻推到杨桃面前：“这是《终止劳动合同通知书》以及相关的补偿方案明细，您可以仔细看一下。如果没什么异议，在这里签个字，后续的手续和款项，财务和人事部门会尽快为您办理。”
办公室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黄丽看着杨桃，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看不出太多情绪的表情，她确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不过令黄丽比较意外的是，杨桃的脸色从始至终都很是平静从容，在听到公司做出的不再续约的决定后，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愤怒或者不甘，甚至连一句争取或者辩解的话都没有。这让她有些意外，心下不由猜测：这是早就找好下家了？还是说……提前知道了消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知道不可能续约？
杨桃拿起那份《终止劳动合同通知书》和补偿方案，仔细地逐条看了起来。确认文件条款清晰，补偿金额也完全符合法律规定，没有任何陷阱或模糊之处后，她便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利落地在指定的位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黄总，字我签好了。请问还有其他需要我办理或者确认的事项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离开了。”杨桃将签好的文件轻轻推回黄丽面前，语气平和。
黄丽看着杨桃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动作，心中的好奇更盛了。她做人力资源这么多年，处理过太多合同到期不续签的情况，大多数人即便表面上接受，眼神里也难免会流露出失落、不甘，甚至有人会情绪激动地争取留下，主动提出可以降薪、调岗……像杨桃这样平静到近乎解脱的，实在少见。
“杨经理……哦不，现在该叫杨桃了。”黄丽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笑容：“我能冒昧地问个问题吗？”
杨桃微微挑眉，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我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情况，”黄丽斟酌着用词：“大多数同事在听到不再续约的决定时，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也总会有些情绪波动，或者……至少会尝试争取一下其他的可能性。像你这样……这么平静干脆的，确实不多见。是已经找好了更好的去处，所以……毫不在意了吗？”
杨桃没想到黄丽好奇的是这个，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和轻松：“怎么说呢……我确实有了其他的选择，一个……关于我小时候梦想的选择。之前其实一直有些犹豫，下不了决心。现在看，公司的这个决定，反倒是帮我下了决心，推了我一把。”
杨桃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再次确认道：“黄总，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收拾一下个人物品了。”
黄丽见状，知道问不出更多，也便不再挽留，点了点头：“好的，手续方面后续会有同事跟你对接。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黄总，也祝您工作顺利。”
杨桃站起身，朝着黄丽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人力资源总监办公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办公室内的空调冷气和略显压抑的氛围。杨桃独自走在铺着柔软地毯的行政楼层走廊里，脚步不自觉地变得轻快起来。
她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先去了员工休息区，给自己接了一杯温水。端着水杯，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熟悉的城市街景。
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盘踞了许久的、关于职业前景和年龄焦虑的石头，仿佛随着那口浊气一起被吐了出去。
虽然是被“辞退”，但奇怪的是，她心中没有半分失落和迷茫，反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和对未来的隐隐期待。林不凡昨天的话犹在耳边——“你只需要回答我，想，还是不想？”
现在，答案已经无比清晰了。
她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准备开始收拾东西，也收拾心情，去迎接那个属于婚纱设计师杨桃的全新人生。
林不凡自然不知道杨桃这边发生的事情。他把杨桃送到酒店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旋转门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几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了蓝未未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蓝未未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意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喂？林……林不凡？”
“怎么，蓝教练，接到我的电话这么意外？”林不凡语气轻松，带着惯有的笑意。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蓝未未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几分疏离和尴尬：“只是……我以为……经过之前的事，你和桃子……你应该不会再联系我了。”
林不凡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复杂情绪，依旧用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说道：“这话说的，我为什么不联系你？你可别忘了，我可是在你那儿正儿八经办了VIp卡的客户，钱都交了，课程还没上完呢。蓝教练，你这该不会是想卷款跑路，不认账了吧？”
蓝未未一时之间被噎住了，不是你丫的有病吧？刚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不骂我、不安慰我也就算了，你还要我去给你上课，你到底怎么想的？
再说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觉得人家有心情去上课吗？
还有，你觉得我还有脸去那家健身房上课吗？
一点共情能力没有是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数秒，这才传来蓝未未有些低沉的声音：“我有点不舒服，就不去上课了。林先生如果你想继续上课的话，可以直接去健身房，我已经跟经理说好了，会有一位新的、很优秀的教练接手我的会员，她的专业能力很强，你不用担心课程质量……”
林不凡立刻打断了蓝未未的话，语气带着点不容商榷的意味：“那不行。蓝教练，我当初办卡买课，可是冲着你这个人来的。现在随便换个人教我，那感觉能一样吗？我不同意。”
蓝未未似乎有些无奈，努力维持着客气的语调：“接替我的王教练真的很好，很多会员都认可她，教学经验比我还丰富，你试一节课就知道……”
“不用试。”林不凡再次打断，语气斩钉截铁：“我就要你教。别人，我不认。”
蓝未未那边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和妥协：“林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样吧，你当时办卡和买课花了多少钱？我把钱退给你。真的很抱歉，给你造成不便了。”
林不凡眉毛微挑，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从善如流地接道：“退钱？也行。那你现在在哪儿？我把收据找出来，我们当面算清楚，你把钱直接给我就行。”
蓝未未似乎没料到林不凡会提出当面退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报出了一个地址——是她自己租住的公寓地址。
“好，我大概半小时后到。”林不凡说完，利落地挂了电话。
半小时后，林不凡按响了蓝未未公寓的门铃。门很快被打开，蓝未未站在门后。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眼下的淡淡青黑显示她这几日确实没休息好，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去精气神的憔悴，但比起前几天的状态，情绪显然已经稳定了许多。
她看到林不凡，侧身让开：“请进吧。”
林不凡走进公寓，客厅收拾得还算整洁，但茶几上随意放着的半杯水和显得有些凌乱的沙发毯，还是暴露了主人近几日的心境。
蓝未未没有多寒暄，径直走到茶几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厚度看起来不少。她将信封递给林不凡，语气平静无波：“这里是一万块，我估算了一下你办卡和买课的费用，只多不少。你点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林不凡看着递到面前的信封，却没有伸手去接。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好整以暇地看着蓝未未，嘴角噙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蓝未未举着信封等了几秒，见林不凡毫无反应，只是看着自己，不由得蹙起眉头，疑惑地问：“怎么了？钱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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