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下设有斑竹榻,铺设蒲桃锦隐囊,旁置双耳鸂鶒木香案,案上越窑青瓷博山炉吐着缕缕瑞脑香,烟迹如游丝般魅惑地缠绕着窗棂月光。
甚至热情之余,它一边邀请后者踏上了边缘以靛蓝织锦包边的萱草编席,一边还准备以琴尾垂有五色璎珞的紫檀木琴取悦对方。
然而忽然一声清响,那好似是檐角的悬铜铎被微风吹动的声音,霎时间,空灵与荧影共同摇曳。
它们照出了一道人影,一道在半敞的南隅槐木书格前,默默注视着月光下卷轴缥帙数函的人影。
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直到最上层摊着的《庄子注》麻纸抄本出现,这时人影的眉下才灵动一明。
接着,他小心地伸出了手,将其取了下来,好奇翻阅时,那松烟墨迹间的朱笔批注如落梅点点。
男子认真地看了进去……
却说该房间如此布置的确疏朗有致,既有林下之风骨,又不失士族待客的清雅气象。
也难怪用完了那名女子之后,早前茶摊上那名仪表堂堂的男子,便随性驻留在了这里。
既有清净的深幽,还能不解而求索,何乐不为?
最重要的是,他要见的人,即将到达这里。
这么一来,男子便更加气定神闲,于是他又翻了翻那本书,晦暗的月光下,眼神中的华彩好似比前者还亮。
直到几声五大三粗的酒言酒语,疯疯癫癫地传入了耳中,这下他才缓缓合上了书,轻轻把它放回了原位,然后悄悄关上了书格。
见状,本来还与烟丝缠绵不休,你情我浓的月光忽有所感,于是它礼貌地辞别了对方,趁机离开了这里。
哦,对了,临走前它还依依不舍地再看了看烟丝,以及更让它心有不忍的东西,那就是产生烟丝的本体,也就是投入香炉,此刻正安静待在一旁的的乌羽飞神散。
“别、别扶我,我没、没醉。”
“小子,你这酒、嗝……你这酒量也太差了,我年轻……”
咣当一声,几人凶神恶煞地闯进了房内,木门都差点儿被他们拆了下来。
“谁、谁、谁差了?”陈星野的舌根都直了,可嘴上依旧强硬,“不信、不信咱们再喝。”
话音刚落,两人顿时一起摔在了地上,陇川俊人实在是没力气了:“兄弟,快别吹了,你就、就三两的量,吹个蛋?”
“谁、谁说我……你、是你小子……”
“是、嗝……是老子我,怎么着,打、打一架?”
不由分说时,两人便席地搂打在了一块儿,就像两根长在一起的胡萝卜左右翻滚,同时还有骂骂咧咧,污言秽语的声音传出。
这时不仅源悟静玄看乐了,就连扶着他的两位女子也笑靥如花。
“哈哈,傻小子,你、你们……”
突然,也就是刹那间,就在源悟静玄如遭雷击般眼神清澈之际,他的面容更是恐慌到扭曲之怖。
东窗下的身影缓缓向前移动了几分……
“傻小子!”源悟静玄的声音看似平常,实则郑重无比,“酒量不行就不要再找我了,滚,回去找你们的爹娘喝奶去吧。”
“嘿,这老家伙还……”
“敢出言不逊?”源悟静玄上去就是一人一脚,这莫名其妙的举动连旁边姑娘都惊讶不已,“你们爹娘难道没教过你们尊敬前辈吗?快滚,回去重学礼法去,还有你们俩,扶着他们一块儿滚,老子看见你们这帮废物就心烦。”
“喂,源先生,你……”
“还不滚,找打是吧?”
接下来,源悟静玄不只是踢了陈星野和陇川俊人,甚至俩女子都一人挨了一脚,最后没办法,他们四人一脸怒气,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房间。
之后随着谩骂声逐渐稀薄,整个房间的温度也开始骤降,几乎一下子便从大暑来到了十殿冥府。
阴冷,森然,好久好久都没有人说话……
“其实,哼……”源悟静玄苦笑了一下,本就没有双臂的身子此刻更显单薄,“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房间里静悄悄的,源悟静玄好似在对着空气说话,但事实上,那人一直都在。
“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这一点毫无疑问。”说起这个,源悟静玄还是很骄傲,“即就是比起他们的大唐骄子,你一点儿也不逊色,甚至如果你要是能出生在这里,那你的成就会更高,我坚信如此。可是哎,故乡那块儿穷地方耽误了你的才华,故乡那群鼠目寸光的蛮夷,他们毁了你的求道之路啊……”
说起这个,源悟静玄的语气里透露出了深深的惋叹,看来他真是对自己最爱的学生,由衷感到可惜啊。
“哎,孩子,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恐怕也无法挽回了,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那作为你的老师,作为你的师傅,我仍然希望,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说道激动处,源悟静玄的表情失控之际,连声音都变得尖鸣。
“孩子,这是为师的错,这是为师的错啊,是为师没有起到良师益友的责任,是为师在关键时刻懦弱让你产生了动摇,如果你有遗恨,请不要迁怒于任何人,不要滥杀无辜,就让为师一人承担吧?”
动情至此,源悟静玄已经瘫坐在了地上,可房间里却依旧阒然无声。
再看外面,本来陈星野和陇川俊人是被两位女子扶着走的,可半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鬼使神差地撵走女子后,两人竟又折返了回来。
“陇川兄,这老小子一定藏着什么好东西,在瞒着我们偷吃呢?”
“哼,陈兄,我觉得也是,走,快去看看。”
于是,就这么的两人又偷偷跑了回来,悄悄藏在了门窗之外,透过戳破的纸窟窿,好奇地观察着里面一切。
“哎,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是命啊……”源悟静玄无可奈何得慨叹了几声,“好吧,既然如此,既然你我师徒还能再次相见,那看来就是命运的安排了,那么我就遵照命运的启示,再帮你一次。”
不知所云,不知所言,门窗外的陈星野和陇川俊人是大眼瞪小眼,两眼茫然,所以他们又继续看了下去。
“和之前一样,你应该还是想知道那个问题,就是那个无道转生中「因何而惧」的法门吧?”源悟静玄端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坐在地上呈现出悟道状,“我记得我们之前探讨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想到这里,源悟静玄瞄向了自己的双臂,因为它们就是那时候被对方拿掉的,而且顺带着,他还夺走了自己的功力。
“现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们都有了不同的境遇和体验,相信对此法门的感受和领悟也会有所不同,至于最后会归于何处,那就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唯有此刻,那人影才向前又移动了几分。
“你还记得那个有着宏伟壮志的年轻人,就是那个修筑《天河水道》的青年才俊吗?”
一言既出,无论是时间,还是记忆,瞬间便都被拉回到了大约三十年前!
“源先生,若是以人为之力,引九天之水,然后灌溉那坎坷之漠,您觉得如何?”臧禹川虽然席地而坐,可无论是眼神还是身躯,都明显兴奋不已,“此法若功成,不仅会拯救天下无数饿殍,就是泽被苍生,名垂青史想必也不在话下,哈哈哈……”
源悟静玄的表情低沉下去,仿佛沉入了三十年前的那条汹涌河道之中。
“彼时,「天河水道」之构想堪称惊世骇俗。
那个年轻人,呵,他的眼神,简直和你一模一样,明得发光,亮得灼人,都是渴望中藏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疯狂。”
窗外的月光似乎凝滞了,连博山炉中逸出的最后一缕残烟也停止了扭动,仿佛时间本身此刻也在侧耳倾听。
东窗下的身影依旧沉默,但那翻阅过《庄子注》的手指,隐隐间以几乎不可察觉的动态小心蜷缩了一次。
源悟静玄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心中既痛且惧,他继续道:“同年你被炼血神域追杀,上天无门,性命攸关,这时你问我大道之行,百死无悔,何惧所在?我答,惧不在外,而在于心。惧那宏愿本身之重,足以压垮践行者之魂;恐惧那无穷之力,终将反噬操持者之心……你,不信,你一点儿也不愿接受这命运之定,你求我教你翻天印,你求我教你无道转生……”
源悟静玄的声音带上了深深的苦涩:“哎,那孩子和你完全一样,他也不信,他也认为那不过是怯懦者的托词,是道途上的心魔罢了,想要功成,唯有当机立断,唯有快刀斩乱麻之心方可臻至圆满,他和你一样,他也不信天来不信命。可、可是……”
一想起那时的回忆,一想起那时的孩子,源悟静玄仿佛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浑身上下都爬满了惋惜:“谁能想到,他会因为心上人的死而失控,最终被裴家重伤成疾,危在旦夕。”
源悟静玄深深低下了头:“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我开始怀疑命运的安排,我不明白上天为何要如此捉弄我的学生,你们明明英才盖世,浑金白玉,可是、可是却要受如此折磨,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于是我强练翻天印,并把它教给了你,哎,或许是我的恨意不经意间融入到了心法当中,最后你虽然侥幸功成,可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抱朴含真,赤子之心的孩子了。”
至此,源悟静玄缓缓抬起了头,直面东窗前的阴影:“恨意虽然让你练成了翻天印,恨意让你成功无道转生,是恨意把你们两个无缝链接到了一起,可是,孩子,恨意的叠加是无量的,它的繁殖是无穷无尽的,你们两个人的恨意加起来足以泯灭一切,可甚至就是你们自己,也无法避免啊,孩子,停下吧,快停下吧,否则就连你,最后也要堕入到那无尽深渊。”
房间里阴森森的,说实话,仿佛和那无尽深渊也没有什么区别。
“师傅,”那人影终于开口了,“因何而惧?”
然而他的话也戛然而止,唯有短短的六个字。
源悟静玄愣住了,激凸的眼球死死盯着前方。
这时除了门外一无所知的两兄弟外,其它在场的物件全都绷紧了身体。
房间里沉闷的就像是漂流在海上的孤舟……
骤然,无影无形之间,空气中闪过一道海流?
也就是下一刻,源悟静玄便犹如被洪水冲刷的泥沙一样,面色凝固的化成了血泥。
再看那名阴影中的男子,他则是继续回想到了以前:
原来源悟静玄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无私公正,至少没有对藤原禹川像他说得那么好。
事实上,在炼血神域的威胁下,他不仅不敢出手搭救,反而还欲以藤原之命,救臧禹川之命,如此一来,既消除了炼血神域对自己的注意,同时还能挽救自己另一个学生,足以取代藤原禹川地位的学生之命。
可令人遗憾的是,臧禹川真不愧是天之骄子,英才盖世,他拒绝怨恨,拒绝冤冤相报,于是他主动放弃了争执,再加上藤原强势不屈,于是那股恨意的水滴,那股只属于藤原禹川的恨意水滴,就这么独自霸占的拥有了整片海洋。
事后他伪装成臧禹川与源悟静玄求道,得知此人真正的秉性后,他怒气难消,干净利落便收拾了对方,并把他囚禁在地牢长达十几年之久。
再看现在,阴影处的男人静若处子,门外的两兄弟则是目瞪口呆,行如雕塑。
“啊~母亲,这都是你教给我的。”
话说像藤原如此多疑的性格,即就是濒死之际还依然对源悟静玄抱有戒心,这都多亏了他母亲的亲身教育。
回想最开始,也就是他母亲救他逃出藤原家的时候,其实那并不是救他,而是他母亲奉命准备用这个倒霉蛋嫁祸他人。
然而预料之外的是,就在他母亲发现自己早被人下毒以除后患时,她终于良心发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放走了藤原禹川,并告知了对方那影响其一生的话:
永远不要当下人!
时间回溯,现在藤原禹川卷土重来,他势必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他势必要拿回自己丢失的一切!
“向问天,宇文彩璇,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突然,就在这时,门卫的两兄弟终于忍耐不住发出了一点声响,藤原禹川当即看了过去。
“哇,快、快跑!”
陈星野拉着陇川俊人连忙拔腿就跑……
与此同时,另一处,向问天等人还在逍遥自在的泡着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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