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及问道:“何策?”
宇文智及就将他的解决办法道出,说道:“取财帛诸物,赏与诸部将士,可振作士气;令王轨再为我大军筹粮秣,明以奖罚,另外亦可别遣兵马,抄掠周边诸地,双管齐下,粮秣小可足之。”
这两个办法,算是没办法的办法。
宇文化及也知,主力部队确是不宜再在黎阳多加拖延,否则军心恐会更乱,想了一想,遂点头应允:“阿奴,便依你所言!明日就犒赏三军,传令王轨。两困稍解,即南下汲县!”
……
两天后,宇文化及的军令传到了东郡。
王轨展开视之,传令的使者在堂上,他看罢后,没敢露出异色,恭恭敬敬地领命而已。
却待使者出后,堂中只剩下了他与他的心腹数吏,他神色转为焦虑,重拈起军令,晃着示与诸人,长吁短叹,说道:“大丞相令我等继续筹粮,限期五日之内,务必凑足十万石,送到军中,若有差误,必将重惩。这不是要我等募粮、运粮,大丞相这简直是在要我等的性命!”
“台座,自大丞相兵到东郡,一两个月了,日日催逼我等为他筹粮。前时大丞相,亲率大军渡河,往攻黎阳仓城,原本想着,将仓城打下后,粮食总算就不缺了,我等也可稍得喘息。却不料,十余万兵马,攻一个黎阳仓城,打到现在,攻之不下!如今又限期五日筹粮十万石,台座,东郡就这么大地方,这么多百姓,士民早已困苦不堪,再强行征粮,只恐激起民变!”
王轨降从了宇文化及后,宇文化及擢任他为刑部尚书。故他的这个心腹,以“台座”尊称他。尚书省,又叫“中台”,六部尚书作为尚书省的核心官员,因得“台端”、“台座”等为尊称。
又一个心腹说道:“可不是么!台座,十余万大军,攻一个黎阳仓城,真是让人想不到,大丞相竟然攻到现在,还攻不下!他攻不下,也就罢了,可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又连粮道,他亦守不住!萧裕、独孤神秀等汉骑,骚扰不断,我等辛苦筹集的粮秣屡被劫掠!如今,他又限期五日筹粮十万石,诚乃强人所难。东郡百姓已疲,再施重压,民怨沸腾,后果不堪设想。”
王轨蹙着眉头,抚着稀疏的胡须,发愁说道:“卿等所言,俺亦深知。然则军令如山,不容违抗。大丞相军令在此,我等若不能如期完成任务,大丞相势必严惩不贷,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心腹献计,说道:“台座,方、郑诸君之议,皆甚是也。东郡现已堪谓涸泽而渔,当前之计,须得设法周旋,以免局势不可收拾。何不上书大丞相,备述东郡实情,言明百姓困苦,粮草难筹,恳请宽限日期?如此,若能得大丞相应允,或可稍缓压力,免致民变。”
与宇文智及所献两策一样,这个心腹所献之计,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王轨思来想去,没有别策,只好接受了此吏的建议,就命人备纸墨,亲笔写了一封上书,详细陈述了他的困难,恳请宇文化及开恩,可以宽限时日,以缓民怨。他写毕,又反复审阅,确认无误后,加盖了官印,择选了能言善道之吏,当日火速送往宇文化及军中。
这吏次日下午还回,没有带来宇文化及新的令旨,只带来了宇文化及的一个口令。
却此吏两只眼里尽是血丝,满身尘土,嘴唇发干,一看就是连夜还回,昨晚未有休息,他匆匆叉手为礼,沙哑着声音说道:“台座,下吏到了黎阳,未能谒见得到大丞相,唐公接见了下吏。他转述了大丞相的口令,限期五日,筹粮十万石,一日不可迟,一石不可少。他说,如能按期完成,大丞相不吝重赏;如不能完成,大丞相的军法亦非儿戏,请台座自为斟酌。”
“唐公”也者,唐奉义是也。
这吏官职低微,仅是东郡郡府的一个曹掾,见不着宇文化及,在王轨的料中。
他问道:“只谒见了唐公?省主有无谒见?”
“省主”,指尚书省的主官,王轨所问之此“省主“,即被宇文化及任为左仆射的宇文智及。
这吏答道:“回台座的话,不曾得谒。”
“如能按期完成,不吝重赏;如不能完成,军法非儿戏。”王轨起身离座,搓着手,在堂中乱转,不由自主地又长吁短叹起来,这等重压,实难承受!他彷徨地顾盼陪在堂中的众心腹吏,说道,“大丞相不肯限期,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众吏面面相觑,皆是再无对策。
一吏说道:“台座,事已至此,唯有竭尽全力,动员全郡之力,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不如立即召集乡绅富户,晓以大义,恳请他们捐资助粮,以解燃眉之急。”
话音才落,一吏反驳说道:“郡中各县的乡绅富户,这些时日,早已被征调得七七八八,家家户户粮仓空乏,——就是徐大郎、汉王等亲族家的粮,我等大着胆子,也都征了!还有你我各家,是不是也都尽力筹措,各已几将家底掏空?就算我等不怕激起民变,再向他们征粮,就这种状况,还能再挤出多少粮?休说十万石,三万、四万石,亦难筹到!”
却这“徐大郎”、“汉王”,说的自然便是徐世绩、李善道。
徐世绩现在李密帐下,是李密的大将;李善道更不必说,已自称王,割据河北。
故而,王轨等出於为自己后路着想的考虑,——首先,王轨本来就已降附李密,与徐世绩原是同僚,此再降宇文化及,系迫不得已;其次,宇文化及弑君之贼,名声大坏,人且无能,明看着,他恐怕难以长久,是以,在最先为宇文化及部征粮时,他们没敢向徐世绩、李善道留在卫南的亲戚们征,可后来随着宇文化及索要的粮食越来越多,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向徐世绩、李善道的亲族亦伸出了手。——当然,比之别户,向徐世绩、李善道亲族征得算少。
东郡辖总九县,大业五年,普查全国人口,其户共十二万户余,口六十万上下。
如今连年战乱,人口锐减,户数早何止不足十万,能存剩个四五万户已是多的了。
民户既已大减,加上又已给宇文化及征过多次粮草,确实是东郡郡中,现即使富户,也尽已捉襟见肘,难以为继。这个吏员说得对,莫说十万石,就再征三四万石,亦是难上加难。
对东郡的情况言之,再征十万石粮,当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对宇文化及言之,莫非宇文化及就不知道这个情况?自也不是。却乃宇文化及也有他的逼不得已。十万石粮,看似很多,但对一支十余万步骑的大军来说,却实在不多,省吃俭用,也无非一月之用。
因此,宇文化及虽知东郡困境,然与李善道决战在即,军需紧迫,不容延缓,他没有其它的法子可用,亦唯有不顾现实之难,强令王轨,再为他筹粮十万石。——实际上,他筹粮的军令不但是下给王轨了,给孟海公的也有,同样亦是十万石粮,限期五日之中筹够。
孟海公处,且暂不必多说。
仍是只说王轨此处。
王轨走到堂门口,望着外头耀眼的日光,一时炫得他眼花,只觉天旋地转,他险些跌倒,赶忙扶住门框,定了定神,低下头来,回顾自到东郡任职至今的点点斑斑,不禁涌起一股无奈与悲凉。先是瓦岗造反,后是李密崛起,再遇宇文化及兵到,短短一两年间,他从一方父母官沦为仰人鼻息、任人宰割的墙头草,威严荡然无存,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事到而今,宇文化及的命令如同悬剑,将他逼到了绝境。
怎么办?怎么办?五日之内,十万石粮,杀了他头,他也筹不到!
便在此际,於他身后,一声重重的拍案声传来。
王轨转身看去,是他最亲信的主簿拍案而起。
“台座!前从宇文化及,本是台座怜悯百姓,不欲百姓多受兵灾之苦的权宜之计!今宇文化及却再三强索粮草,视我东郡生民如草芥,若再仍从其命,无异於饮鸩止渴,为虎作伥!”主簿声色俱厉,眼中满是决绝,“台座,与其筹粮不成,受其军法,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抗,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即使成败难料,至少,不像於今这般憋屈、忍辱偷生!”
王轨心头一震,主簿的话如重锤击心,大惊变色,说道:“卿何出此言?”
“台座!仆不敢隐瞒,仆已暗中呈书汉王,详述宇文化及之暴虐无道,愿弃暗投明,从附汉王。想来三五日内,汉王定就会有回书下至!”
一言既出,堂中诸人,多半失色。
王轨愣怔片刻,说道:“卿去书汉王了?何时去书的?”
“敢禀台座,便是昨天,台座与仆等议完粮草之事,仆断料宇文化及肯定不会给台座延缓的时间,因即连夜修书,托汉王在卫南的亲戚,星夜兼程,送往汲县汉王大营。”
王轨想了起来,他这个主簿也是卫南人,与徐世绩、李善道却是老乡。他看着主簿,说道:“卿实话禀俺,你是不是早就与汉王有所联络?徐大郎处,你是不是也有联络?”
“敢禀台座,徐大郎处,没有联络,但汉王那边,确已多次书信往来。不过,之前的书信,仆未尝表明过投效之意,只是将东郡的近况,述与汉王知晓。直至如今,形势逼人,仆才决意表明心迹,以求可助台座脱此困境,并可使我东郡士民免受宇文化及酷残之苦。台座,汉王英明神武,若能得其庇护,东郡百姓或可免遭涂炭。仆此举,实为大局着想,望台座三思。”
王轨抚着胡须,半天没说话,神情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说道:“卿忠义之士,然此事非同小可。一旦事发,不仅你我性命难保,东郡百姓亦将陷入更大劫难。须慎重考虑。”
主簿听出了王轨并不反对改投李善道,只是顾虑重重,就忙问道:“敢问台座,是有何忧?”
正如上文所说,王轨身在这乱世,夹在各方举义、叛乱的势力之间,为能求活、为能保住他的功名利禄,早是个墙头草,能投李密、能投宇文化及,他自就亦能再转投李善道。故而,他的确对转投李善道,没有抵触,但是,他也确实同时存有担忧、疑虑。
帐中都是他的亲信,他没甚不可言之,便说道:“卿言汉王英明神武固是,可宇文化及拥兵十余万众,声势浩大,俺闻汉王现驻汲县之兵,才不到五万,兵力悬殊,宇文化及与汉王这一仗,汉王能否得胜,尚未可知。若汉王败北,我等投效之举,岂不反将使我等陷入危境?”
“台座,仆愚见,这一仗,汉王必胜,宇文化及必败!”
王轨“哦”了声,说道:“卿此话怎说?”
“台座,仆虽不知兵,亦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战事胜负,非仅兵力之比,更关乎人心向背。宇文化及弑君之贼,暴虐无道,人心尽失,士气低落;而汉王仁义着称,深得士心,庙算神机,士气高昂。此消彼长,胜负已分。台座若能审时度势,毅然投效,不仅可保自身,能庇护东郡百姓,更可顺应天意,成就一番伟业,日后汉王大业成就,不失公侯之位也!”
王轨权衡利弊,仍是沉吟不决。
“台座,汉王在河北轻徭薄赋,民心归附,不需多说,只从两件军事,仆愚见,就能察明汉王与宇文化及的孰优孰劣,可判出此战双方之胜负。
“其一,一个黎阳仓城,宇文化及就久攻不下,特别汉王率主力从河东还前,黎阳守卒才数千,而他十余万众,系乘虚而入,却长达旬日,无有寸功,以至使黎阳守卒等到了汉王主力回援,其之昏庸无能可见!其二,台座也听说了,汉王这边,一方面萧裕、独孤神秀等将,抄掠粮道,屡屡得手,宇文化及毫无应对之法,一方面,汉王部将王君廓,先败元礼、再败孟景,前几日朝歌一战,闻王君廓歼敌上万!此等战绩,足见汉王用兵如神,帐下精兵强将!
“台座,还有何疑?”
王轨心意定下,回到席上坐定,说道:“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这般看来,宇文化及外强中干,确乎不是汉王对手。汉王仁德智勇,民心所向,卿此良谋,我等投之,明智之举。”
主簿大喜,正要接腔。
王轨顿了下,又说道:“不过,汉王幕府,如卿所言,人才济济,只你我投效,怕不好脱颖而出。须再邀请一公,与你我共投,方能既彰我等诚意,亦可由此在汉王幕中占据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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