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远近林梢,沙沙作响。
初冬的晨光,稀薄而清冷,仿佛一层冻住的琉璃,覆在广袤的旷野上。枯草凝霜,硬邦邦地戳着大地,呵气成雾,兵甲相击之声,在金铁般的寒气中回荡,好似被冻得更加脆了。
罗士信勒马阵前。
年轻黝黑的脸庞上,面皮紧绷,一夜过去了,昨暮被陈敬儿嘲笑的羞恼仍未消散。
他望着对面也已成列的汉军大阵。陈敬儿,这个名字在他齿缝间碾过,疆场对战,从来靠的不是口舌之利,而是勇武见真章,今日就让你见识俺的手段,一报昨日受辱之耻!
细眺其阵,倒见也似模似样:步阵居中,前疏后密,骑兵在右;前边的战阵之后,隐约可见驻兵,也就是预备队阵的轮廓,而陈敬儿的将旗,立在战阵与预备队阵之间的望楼边上。
“哼,缩头乌龟!”罗士信拨转马头,回到阵中。
立时与诸将议进战方略。
梁虎生、梁世俊、罗士谦诸将适才皆有从他观汉阵,已是各有见解。
罗士谦进言说道:“阿弟,陈敬儿虽不以勇称,颇以谨稳得名。其守黎阳一战,与薛世雄、李善仁等困守孤城,宇文化及十余万众连攻不破,足见其守御之能。今观其阵,前后森严,步骑相倚。我军若仓促强攻,恐难奏全功。不若勒阵暂待,候其阵型松懈,再寻隙而进。”
话音未落,梁世俊已按捺不住,猛攻雍丘两日,眼见城池将克,正意气风发之时,他大声说道:“罗公此言差矣!”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昨日总管以百骑逆击其先锋,已挫其锋。方见陈敬儿将旗居三阵之后,则足见其懦。今日会战,宜应迅猛进攻,夺其士气,趁胜直进,便可克胜!总管,末将愿领精锐,先冲其阵,待其阵乱,大军压上,荡平易也!”
——却是陈敬儿布列的主力步阵,概言之,分为战阵、驻兵两阵,而前边的战阵,则又分成了三阵。陈敬儿的将旗正位处在战阵与驻兵阵间,也就是前边战阵的第三阵后。
梁世俊的话,正戳中罗士信心头的火炭。
昨日受到的羞辱,与急於雪耻的渴望,促使他听不进去罗士谦的建议。
他拍了拍大槊,说道:“临敌进战,勇者胜!庸将之流,亦敢称雄?世俊之策,正合吾意!然此先锋,却不需你出,俺自为公等陷阵!”他目光扫过诸将,下令说道,“虎生,你留看本阵。其余诸将,待俺透其前阵,望俺将旗所指,便引兵压上,务求一举破贼!”
“末将等领命!”罗士信先冲陷阵,原是他常用的战术,诸将见他意决,於是尽皆应诺。
罗士信披挂整齐,翻身上马。
点了五百精骑从战,无不悍卒,人马口鼻喷吐着浓重的白气,在晨曦中,凝而不散。
罗彦师、娄僧贤等健将,护其左右。
……
不到辰时,凄厉的号角撕裂了空气。
罗士信一马当先,自阵右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五百战马,铁蹄踏地,声如闷雷滚过冻土,卷起滚滚烟尘,直扑数里外的陈敬儿头阵!
汉军头阵本就疏朗,弓弩手不多,箭矢稀稀拉拉射来,撞在精骑的甲胄上叮当作响,或被盾牌格开。罗士信冒着箭矢,全然不顾,俯身马上,长槊紧挟,率先撞入阵中。
槊锋过处,血光迸溅!
罗彦师、娄僧贤分护左右,近挥刀锏,远以槊刺。
三骑组成一个矢锋阵,端得是挡者披靡。
骑兵冲步阵,速度与冲击力的优势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汉军头阵的士卒虽然拼命试图拦阻,压根拦不下他们的冲势。片刻功夫,看似严整的汉军阵列就被他们犁开了一道血肉胡同。
随着后续的五百骑兵打着唿哨驰入,或从罗士信等后,或分向两侧扩大战果,陈敬儿的头阵肉眼可见地开始松动、散乱。战不过两刻钟,头阵已被罗士信等骑贯透!
罗士信毫不停歇,将旗前指,五百精骑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随从着他,接着撞向陈敬儿次阵!
“咚咚咚咚”,震天动地的鼓声在罗军本阵响起。
梁世俊、罗士谦等将见罗士信等如此神勇,无不血脉贲张,各引本部精兵,齐声鼓噪,如潮水般紧随其后,扑向汉军大阵。喊杀声、鼓噪声汇成狂暴的大潮,似乎要将整个汉阵吞没。
……
汉阵第三阵后,望楼上。
陈敬儿扶栏眺看。
望楼下,他的将旗在风中招展。
四五里外的前方,罗士信的将旗,便如破风而前的快舟,以迅捷的速度穿透头阵,直逼次阵。
望楼上的从将们,遥见罗士信虎入羊群也似的悍勇,以及紧随其后汹涌而来的罗军大队,尽皆色变,手心渗出冷汗。一骑将飞马到望楼下,仰头急呼:“大将军!贼势猖獗,次阵恐难久持!末将请率骑军出击,侧击其锋!”——却是右边骑阵的李孟尝赶来请战。
陈敬儿没有去看李孟尝,沉静地观望着罗士信突阵的进展,答道:“李将军,此战部署,你岂不知?公自有重任,速速还阵,静候将令!不得擅动!”
言辞虽然客气,语气凛然。
李孟尝张了张嘴,终究不敢违抗,重重一抱拳,拨马退回右翼骑阵。
再往前方战况,罗士信等骑亦然突进次阵,梁世俊、罗士谦等部也已渐将杀到次阵前沿。
次阵虽较头阵紧密,抵抗顽强,但在罗士信骑兵的再三冲撞和梁世俊、罗士谦等部杀到的兵士协同攻击下,也开始出现裂痕,阵线如被巨浪拍击的堤岸,渐有不支之态。
一个从将焦急地望向东南,雍丘城所在的方向,却只望到了空无一人的荒野,不见李公逸部的半点踪影。这将忍不住破口大骂:“李公逸误期!致我军孤军奋战!”
“怕非误期,是不敢出城!此战罢了,大将军,当严治其抗令之罪!”另一将愤怒说道。
陈敬儿却仿佛没听见,仍是神色沉静,只是眼神更深邃了些。
这一点,亦在李善道、李靖料中。
李公逸新附之辈,对李善道无多少忠心可言,畏惧罗士信的威势,他不敢出城参战,不足为奇。不过,不论李公逸来不来,此战都一样要打。他来,无非锦上添花;不来,一样能赢!
……
十数里外,雍丘西城楼。
此际,李公逸与其弟李善行却正在凭垛远眺。
西北方向,天地相接处,烟尘弥漫,遮天蔽日,虽看不清战况,但隐隐传来的、如同大地深处闷雷般的鼓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冲天杀声,却撞击着他们的耳膜,也撞击着他们的心。
寒风卷过城头,吹得人衣袍飞舞。
李善行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忧色重重,说道:“阿哥,瞧这声势、听这动静,仗是打起来了,而且战事已酣!不知陈敬儿能否挡得住罗士信?这厮凶名赫赫,远的不说,也不说这两天攻我城,只自他投魏公后,跟从魏公与王世充之历战,常能从檄报中见其斩将陷阵之功。陈敬儿料非其敌,若其败了……,阿哥,如何是好?我等……,又将何以自处?”
李公逸沉默着,目光穿透烟尘,仿佛想看清十余里外这场汉魏对战的胜负。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能如何?再降魏公罢了。”
鼓声、杀声随风传来,似若命运的叩问。
若无乱世,他兄弟占据不了雍丘,作威作福於梁郡,可也正是因为乱世,面对更强大的势力时,他兄弟却某种程度上,亦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随波逐流,仰强者鼻息。
……
日头渐渐爬高,已接近中天。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惊天动地的战鼓声、弥漫的血腥味,已将这片旷野彻底点燃。
放眼望去,罗军全线压上,触目可及,数里前的陈阵外围、头阵内,尽是穿着黄色戎装、奋勇进斗的罗军将士!陈敬儿的头阵已然溃乱,穿着红色戎装的败兵,奔走散逃。
罗士信率着虽然减员但锐气未减的精骑,已经杀入了汉军的次阵阵中。次阵的汉军士卒如暴风雨中的礁石,在罗军狂涛般的攻势下苦苦支撑,阵线摇摇欲坠,但始终未彻底崩溃。
望楼之上,陈敬儿心如明镜。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开战到今,已两个时辰了。
头阵、次阵两阵的阻击,尤其次阵的顽强,已极大消耗了罗士信先锋的锐气,拖延了其后续主力的步伐。快到决胜的时刻了!他点了两个从将:“尔二人,至次阵督战!务再阻其两刻!”
“得令!”二将抱拳,飞身下望楼,策马如飞,奔赴最危险的锋线。
陈敬儿继续凝望。
他看到罗士信的从骑在次阵顽强的抵抗和密集的箭矢下,时而有人中箭落马。护卫在罗士信马边的两将之一,也中了一箭,然此将甚是勇悍,未有退缩,反手一刀斩断箭杆,接着护从着罗士信,挥槊冲杀。而罗军后续跟进的大队人马,在冲入次阵范围后,因阵型被迟滞、空间被挤压,加上次阵汉军的死战不退,其狂猛的冲击势头,终於慢慢地迟缓、凝重下来。
目光在已换了两次马,却仍旧进斗的罗士信的身影上,停了稍顷,陈敬儿也是不由为他的勇力感到惊叹,低声赞了一声:“好个罗士信,不愧当世孟贲,真悍将也!”
话是赞叹,却他的眼神中,分明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光芒。
在赶到督战的两个从将的军法督促下,次阵的汉军将士,居然硬是完成了陈敬儿的军令,果是又坚持了两刻钟。再又寻看罗士信等的身影,但见如陷泥淖,攻势更显滞涩!
时刻关注日晷的一个从将进禀:“大将军!两刻钟到了!”
“驻队,备战!”言罢,陈敬儿不再观望罗士信,转身疾步,下了望楼,翻身上马,在亲兵的簇拥下,驰向一里多地前头,自开战至今,一直静默如山、蓄势待发的第三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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