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带着铁锈与腐败血腥气息的雾气,沉甸甸地压在云雾谷底,几乎凝成实质。
两侧陡峭如刀削的山峰,如同上古巨神沉默合拢的漆黑铁臂,仅留下谷底一道狭窄扭曲的咽喉。
冰冷的晨雾粘稠得化不开,缠绕在嶙峋怪石和虬结枯死的树干上,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了凝固的、带着土腥味的血浆。
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山风不知疲倦地掠过岩石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尖啸,仿佛无数怨魂在低语。
索朗坚赞卓立在一方突兀探出、形似鹰喙的黑色巨岩之上。
刺骨的山风如同无形的巨手,将他身上那件厚重的黑貂皮大氅撕扯得猎猎狂舞,仿佛一头即将俯冲捕猎的秃鹫,在悬崖边展开了它遮天蔽日的凶戾翅膀。
他那张被高原风沙与岁月利刃反复雕刻的面庞上,凝固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鸷。
此刻,那薄如刀锋的嘴唇却反常地向上勾起,牵动腮边一道深褐色的、蚯蚓般扭曲盘踞的陈年刀疤,勉强挤出一个绝非笑意的弧度,冰冷得如同毒蛇的凝视。
他缓缓开口,干涩嘶哑的嗓音像是粗粝的砂纸在腐朽的树皮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淬炼出的毒液,沉重地滴落在死寂的山谷里:
“‘云雾谷’……嘶……好,好一个天然的绞索!”他刻意拉长的尾音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佛祖赐予汉人的坟场!”
他那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浓雾的眼睛,缓慢而残忍地刮过谷底每一处狭窄得仅容数人并行的拐角,上方倾斜欲坠、布满风化裂纹的陡峭山壁,以及巨石之间那些幽深的、仿佛择人而噬的缝隙。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已经预演了无数次汉军朱雀旗被撕碎,无数身披赤甲的将士在滚木礌石和密如飞蝗的箭矢下,如同蝼蚁般被碾成肉泥的可怖景象。
“步跋子!”索朗猛地暴喝,如同平地炸响一道旱雷!
他头也不回,那声音却像烧红的铁锥,狠狠穿透了沉滞的雾霭,刺得埋伏在四周的士兵耳膜嗡嗡作响,一阵刺痛。
“步跋子”三个字,在吐蕃军中代表着最精锐、最擅长山地死战的无畏勇士。
随着这声暴喝,山坡的凹陷处、巨石的阴影后,仿佛无数蛰伏的岩石骤然活了过来!
密密麻麻的、精瘦剽悍的身影无声地挺直了脊背。
他们身披经过硝制、颜色与山岩融为一体的硬皮甲,脸上涂抹着赭石与泥土混合的油彩,只露出一双双在晨雾中闪烁着凶戾光芒的眼睛,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狼群,屏息凝神,等待着撕裂猎物的命令。
“全部上东西两侧山峰!”索朗的手臂如同铁铸的指挥棒,猛地指向两侧高耸入云的绝壁,“隐入石缝,伏进凹坑!听着——滚木礌石!凡能动用的石头、大树干,都给我在险口、窄道、崖弯之上堆好了!”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碰撞的硬度,“要堆得结实!堆得致命!我要它们落下去的时候,能把汉狗砸成肉酱,把他们的骨头碾成齑粉!”
“遵命!将军!”沉闷如鼓点般的应诺声从山坡各处低低响起,并非整齐划一,却带着一种岩石滚落般的沉重质感,瞬间又被呼啸的山风撕碎。
紧接着,是令人心悸的、窸窸窣窣的攀爬声。
无数道黑影如同巨大的壁虎,紧贴着冰冷湿滑、几乎垂直的岩壁向上涌动。
他们动作迅捷而无声,粗壮的原木被几十双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手臂用浸过油的坚韧藤蔓和牛筋绳索死死捆扎在一起。
沉重的石斧带着沉闷的劈砍声挥下,将原木的一端削出尖锐的棱角,更有士兵将棱角处凿出浅坑,将棱角锋利的碎石块狠狠嵌入其中,用粘稠的树脂死死封固。
这些被改造过的巨木,一旦滚落,将变成恐怖的地狱钉锤!
另一边,巨大的滚石被粗大的木杠撬动着,顺着士兵们事先在岩石天然凹槽里开凿出的、简陋却实用的临时轨道,发出沉闷的“隆隆”声,缓缓滑向悬崖边缘。
它们最终被安放在几块特意楔入的、摇摇欲坠的垫石上。
只需一根绳索,或者一次精准的撬动,这些沉默的死亡使者就将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下方狭窄的死亡通道。
“箭手!弩手!”索朗的指令如同疾风骤雨,毫不停歇。
他那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猛地指向更高处那些嶙峋凸出、仿佛巨兽獠牙的岩石,以及山壁上天然形成的、布满裂缝的小平台。
“看见没?每一块能落脚、藏身的石头!每一处能居高临下瞄着谷底的坑洼!都给老子占死了!弓弦——”他猛地一握拳,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给我绷到极限!绷到再紧一丝就要断裂的地步!听到我的号令——”
他眼中凶光暴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恶鬼咆哮,“就把你们的怒火,把你们的箭矢,给老子狠狠地灌进汉狗的心脏、喉咙、眼窝!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吼——!”压抑的吼声从高处传来。
紧接着,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嘎吱——”声在山壁上蔓延开来。
那是无数张强劲的牛角弓和沉重的绞盘弩被拉到满月状态的呻吟。
一支支涂抹了剧毒草药(由高原特有的狼毒花和蝎尾草汁液混合熬制)的箭簇,在熹微晨光穿过浓雾的惨淡光线下,闪烁着幽暗不祥的蓝绿色磷光,如同无数毒蛇的冰冷眼瞳,死死锁定了下方空无一人的谷道。
最后,索朗坚赞那淬火弯刀般的目光,猛地钉在身边如同铁塔般矗立的一名大将身上——旺堆,他的心腹爱将,以勇猛凶悍、噬血如狂着称的千夫长。
旺堆那张被高原烈日和风霜磨砺成古铜色的脸庞上,此刻只有一种纯粹的、野兽对血腥的渴望。
腰间的弯刀早已出鞘半寸,锋利的刃口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却令人心悸的寒芒。
“旺堆!”索朗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两块粗糙的磨刀石在相互碾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和即将喷发的暴烈,“带上你的三千轻骑,立刻!退出谷口,藏好马蹄声!”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东北方向,“给我埋伏在东北三里那片‘铁棘林’后面!那里的林子密得能吞噬战马的嘶鸣,厚得能让阳光都透不进去!记住——”
他死死盯住旺堆燃烧着战意的眼睛,“耐心!像在雪线之上,等待最肥美的羚羊踏入你利爪范围的雪豹!等……等敌军的前锋像没头苍蝇一样涌进山谷深处,把他的主力搅得混乱不堪、挤作一团,整个后队变成一盘散沙,失去指挥,乱得像被捅了窝的蚂蚁的时候——”
索朗坚赞猛地做了一个双手撕扯、扼杀的动作,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中瞬间爆发出毒蛇扑击前那种令人胆寒的狠戾光芒,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
“——就在那一刻!给我吹响‘血狼号’!用最快的速度杀出来!像割秋天熟透的麦子一样砍倒他们!我要他刘志群引以为傲的朱雀军,变成一条被掐断了脖子、绞碎了脊骨的死蛇!头尾不能相顾!肝肠寸断!全都给我烂死在这云雾谷里!用他们的血,浇透这里的每一块石头!”
“遵命!将军!”旺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野兽磨牙般的嘶吼。
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干燥开裂的嘴唇,眼中凶光暴涨,几乎要喷薄而出,“我会让汉狗的血,染红鹰愁涧每一片落叶!染红铁棘林每一根尖刺!”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动作迅猛如扑食的黑豹,几个纵跃便消失在通往谷外陡峭岩壁的阴影之中。
很快,山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密集鼓点般沉闷的震动,那是数千只包裹了厚厚毛毡和皮草的马蹄,小心翼翼踏过碎石地发出的声响,迅速被呼啸的风声和林涛吞没。
冰冷的、无形的铁链——索朗坚赞呕心沥血、自信满满打造的死亡陷阱——已然层层扣死,严丝合缝。
浓烈的、无形的杀气随着渐渐升高的惨白日头蒸腾起来,那飘荡的山雾仿佛真的被无数道嗜血的目光、冰冷的箭簇和悬于头顶的巨石浸染,透出一种诡异而深沉的、如同干涸铁锈般的暗红色泽。
猎人立于悬崖之巅,弯弓如满月,箭簇死死锁定猎物必经的咽喉通道。
索朗坚赞的嘴角,那抹毒蛇般的弧度再次勾起。他在等待,等待刘志群带领的大军自投罗网。
……
……
十几里外,景象已截然不同。
这里是被当地人称为“鬼见愁”的原始密林深处。
空气湿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叶气息和一种若有若无、却足以让人头晕目眩的甜腻瘴气。
参天古树的巨大树冠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将阳光彻底拒之门外,只有极少数惨淡的光斑,如同垂死者的目光,无力地投射在厚厚堆积的、不知腐烂了多少年的落叶层上。
粗大的藤蔓如同史前巨蟒,相互绞杀缠绕,在潮湿的地面上盘根错节,隆起又塌陷,形成无数天然的死亡陷阱。
那些藤蔓和灌木的叶片边缘,生长着肉眼可见的、锯齿般的锋利尖刺,轻易就能划开坚韧的皮甲,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这里是连最熟悉山地的老猎户都会闻之色变、远远绕行的绝地,传说中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绿色坟墓。
一杆残破却依旧不屈挺立的军旗,深深插在泥泞腐叶之中。
旗面是血一般的赤红底色,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欲飞、浴火重生的朱雀神鸟图腾——这是朱雀军团的象征。
旗帜已被污血、汗渍和泥浆浸透,边缘被荆棘撕扯得破烂不堪,却依旧在沉闷的空气中微微颤动,如同不屈的心脏在搏动。
军旗旁,主将刘志群如同生了根的铁柱般矗立着。
他咧着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在一片黝黑、布满新旧伤痕如同龟裂大地般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狰狞。
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封几乎被汗水、暗红血迹和黑绿色污泥彻底浸透、字迹都模糊难辨的羊皮纸——那是斥候统领白一行,用胸膛堵住三支吐蕃狼牙箭,以生命为代价带回来的张巡大帅的紧急军令。
“绕道野狼谷……他奶奶的……”刘志群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并非恐惧,而是压抑到极致后迸发出的、带着歇斯底里味道的狂笑!
脸上那道几乎将左颊完全撕裂的狰狞疤痕,随着他扭曲的笑容而诡异扭动,活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在皮肤下疯狂挣扎复活。
“弯弯绕绕,尽是石头缝!老子不去!死也不去!”他猛地咆哮出声,布满粗厚老茧、指节如同铁疙瘩般的右手狠狠攥紧!
那封代表着军法如山的帅令,在他恐怖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瞬间被揉捏成一团污秽不堪的破烂纸球!
仿佛那不是张巡的帅令,而是索朗坚赞那颗令人憎恶的头颅!
亲卫队长王老梆忧心忡忡地一步踏前,沉重的皮靴深深陷入腐叶泥泞中。
他压低了沙哑的嗓音,如同破锣:“将军!张帅军令如山!且斥候回报,索朗老狗的主力动向不明,必有所图!野狼谷虽是险径,但尚有一线生机,这‘鬼见愁’……”
他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抽动,望着眼前那片令人绝望的、黑暗得如同巨兽肠胃的密林,“……十死无生啊!”
“索朗?呸!”刘志群猛地朝地上啐出一口浓痰,那口痰如同炮弹般砸在腐叶上,溅起一小片黑泥。
他眼中疯狂的光芒瞬间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炽热的岩浆几乎要灼穿眼前的黑暗!
“那老狐狸夹着尾巴放个屁,老子在十里外都能闻着他那身死羊膻味!云雾谷!他娘的,老子敢用项上人头打赌,他八成正撅着腚在云雾谷里撒好网,磨好了刀,就等着老子傻乎乎一头撞进他的网里,洗干净脖子让他砍呢!”
他狂笑着,笑声在死寂的密林中回荡,惊起远处一片怪异的鸟鸣,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癫狂。
笑声未绝,他已闪电般抄起一直斜倚在身边巨大枯木上的那柄恐怖凶器——一柄门板般宽阔、刃口闪烁着刺骨寒光的开山巨斧!
那沉重的斧柄在他布满伤痕的大手中仿佛轻若无物!
“想吃掉老子?!” 刘志群猛地发出一声震动林莽的咆哮!
双臂虬结的肌肉如同盘绕的巨蟒瞬间贲张!
沉重的巨斧毫无预兆地撕裂沉闷的空气,带起一片凄厉刺耳的尖啸!
咔嚓!!!轰隆!!!!
巨斧的寒光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狠狠劈在旁边一棵两人合抱粗、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杉树躯干上!
沉闷的巨响如同雷霆炸裂!
坚韧的木质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朽木般崩碎!
巨大的豁口瞬间炸开,乳白色的木屑、尖锐的碎木块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混合着树汁的腥气,狂暴地炸裂四溅!
整棵巨树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来,落叶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老子今天要把他那条老狗的五脏六腑全掏出来,当球踢!喂秃鹫!”
烈风呼啸,吹动他猩红战盔上那束如同熊熊燃烧地狱之火的鲜艳红缨。
他不再看任何人,甚至不再看那封被捏碎的帅令。
那柄沾满了新鲜木屑和树汁的巨斧,带着一往无前、劈开一切的决绝气势,破空指向西侧那片黑魆魆、连一丝天光都无法透入、散发着无尽死亡气息的“鬼见愁”原始密林深处!
他的声音如同两块烧红的精铁在猛烈撞击,每一个字都迸溅着灼热的火星,狠狠撕裂了林间令人窒息的死寂:“兄弟们!前路是鬼门关!可活路——”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膛如同风箱般高高鼓起,那吸入的气息仿佛带着硫磺与硝烟的灼热味道,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霄之上落下的灭世雷霆战鼓,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每一个被这疯狂决定惊得呆滞、血液几乎冻结的士兵心口!
“——他娘的是用命劈出来的!多余的东西,全给老子扔了!辎重!粮车!营帐!坛坛罐罐!给老子扔!统统扔!只带上你们的刀!你们的枪!你们的弓箭!还有三天口粮!其余——”
他巨斧横扫,带起一片劲风,“都是狗屁!累赘!舍不得扔的,老子亲自动手,连人带东西,劈成两半!”
他布满血丝的虎目扫过一张张或震惊、或恐惧、或茫然的脸,巨斧猛地顿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深深楔入腐殖土层。
“没路?!”刘志群的声音如同受伤猛虎最后的咆哮,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老子今天偏要在这‘鬼见愁’的老肠子里,生生给兄弟们撕开一条通天大道!怕死的——”
他环视四周,目光如电,“现在就给老子滚回娘胎里去!不怕死的,有种的,跟着老子——”
“逢山,开路!”
“遇水,架桥!”
“豁出这条命,给老子把时间抢回来!活路,就在前面!杀——!!!”
最后一个“杀”字出口的瞬间,他人已化作一团狂暴燃烧的赤色旋风!
那柄巨大的开山斧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咆哮着要撕碎一切阻碍的赤色蛟龙!
对着眼前层层叠叠、盘根错节、布满锋利尖刺、如同无数条绞索般死死缠绕封锁前路的巨藤荆棘墙,用尽全身的力量,狠狠劈下!
咔嚓!噗嗤!轰隆!
三种截然不同的恐怖声响瞬间炸开!
粗如成年男子大腿、表皮布满瘤节和苔藓的古老巨藤应声而断!断裂处喷射出粘稠得如同血浆、散发着刺鼻腥臭味的绿色汁液,劈头盖脸地溅了刘志群一身!
碗口粗细、坚硬如铁的灌木丛在门板巨斧面前如同纸糊般四分五裂,尖锐的断枝如同箭矢般激射!
一块半人高、嶙峋凸出的黑色怪石被巨力猛烈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瞬间崩裂!大小不一的碎石块裹挟着尘土和腐叶,如同霰弹般向四周爆射!
没有道路。
只有死亡陷阱组成的厚重壁垒。
刘志群就用手中这柄巨斧,用他钢铁浇筑般的意志和悍不畏死的疯狂,用他燃烧的生命力,硬生生在“鬼见愁”这头亘古巨兽的脏腑之中,开始了绝望而壮烈的开凿!
“将军……!”士兵们看得浑身热血瞬间冲上头顶,手脚发麻!那最初对“鬼见愁”深入骨髓的天然恐惧,瞬间被将军身先士卒、以血肉之躯撞向地狱绝壁的决绝姿态点燃了!
点燃成了同样不顾一切的、焚尽理智的癫狂炽焰!
几千名朱雀军团士兵喉咙里迸发出震裂苍穹的咆哮!一双双眼睛瞬间被血丝和决死的战意染得赤红!
“杀!杀!杀——!!!”
几千双穿着皮靴的脚,死死踏着主将用巨斧劈砍出的、浸染了粘稠绿汁和尖锐碎石屑的、仅容一人艰难通行的血肉通道!
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在湿滑嶙峋的怪石间手脚并用地挪腾跳跃!在无数长满锯齿尖刺、仿佛活物般缠绕抓挠的植物枝条中躬身穿行、撕扯挣扎!
粗重的、如同无数破旧风箱同时拉动的喘息声,沉重的铁甲片撞击在岩石上发出的“哐啷”闷响,刀刃劈砍坚韧荆棘发出的刺耳“嗤啦”锐鸣,士兵被尖刺划破皮肉、被毒藤汁液溅到伤口时发出的痛苦闷哼……无数声音在这亿万年来只有死寂和虫豸低鸣的原始密林深处汇聚、碰撞、最终轰然炸裂!
掀起一片灼热滚烫、用生命与意志燃烧的生命洪流!
赤色的铠甲在阴暗的林中如同流淌的熔岩,所过之处,绿色的死亡壁垒被硬生生撕开一道不断向前延伸的、血与汗铺就的裂口!
这支决死的赤色洪流,以超越肉体极限的坚韧和疯狂,在索朗坚赞精心构筑的死亡陷阱的绝对侧翼,用生命与意志做凿子,开始了这场注定被写入史诗的、不可能的行军!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
……
……
云雾谷东西两道险峻如刀锋的山脊上。
巨大的滚木礌石如同悬顶之剑,沉重地压在悬崖边缘,在惨淡的天光下投下不祥的阴影。
吐蕃最精锐的步跋子和弓弩手们,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地潜伏在岩石缝隙和凹坑之中。
他们屏气凝神,身体因长时间保持紧绷的姿势而微微颤抖,肌肉酸痛僵硬。
冰冷的汗水无声地从鬓角滑落,浸湿了紧贴皮肤的面甲内衬,顺着紧握武器、指节发白的手掌流下,让冰冷的金属握柄也变得滑腻。
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下方那条弯曲狭窄、如同通往幽冥地府的谷道,瞳孔因长时间的专注而微微放大。
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每一个预设的伏击点——那个狭窄的S形弯道,那片上方有巨大悬石的陡坡,那块仅容数人通过的隘口巨石……
然而,预想中人喊马嘶、旌旗招展、金铁交鸣的喧嚣景象并未出现。
谷道死寂得可怕。
只有山风不知疲倦地掠过冰冷岩石的呜咽声,以及浓雾在谷底翻滚、聚散、变幻着诡异形状时发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气流声。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凝固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每一阵稍强的风吹过,带动枯草或碎石滚动,都让藏匿的吐蕃士兵心头骤然一紧,搭在弓弦上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猎物,如同蒸发般,迟迟没有踏入这精心准备的屠宰场。
索朗坚赞依旧屹立在那块鹰嘴巨岩之上,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悬崖边的、冰冷的黑铁雕像。
但他脸上那惯有的、掌控一切的阴沉自信,正如同冬日冰封的湖面,悄然出现细微却致命的裂痕。
那丝裂缝从他鹰隼般锐利的眼底深处悄然蔓延开来——一种难以名状、如同毒虫噬咬般的焦灼感开始滋生。
他锐利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近乎偏执地扫过下方空无一人的谷道,每一次都带着更深的疑虑。
随即,他又会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迫切,投向东北方向铁棘林所在的位置,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确认旺堆和他那三千把嗜血的弯刀是否已磨得雪亮,是否已按捺不住杀戮的渴望。
他的右手五指,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腰间弯刀那包裹着粗糙鲨鱼皮的刀柄。
每一次粗糙皮面摩擦指腹带来的微弱阻力感,在此刻死寂而紧绷到极致的空气中,都如同惊雷般清晰、刺耳地敲打着他自己的耳鼓,也无声地敲打在每一个屏息凝神、侧耳倾听主帅动静的吐蕃士兵心上。
喀、喀、喀……
单调而压抑的摩擦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在这片凝固的杀场中回荡,无声地滋养着蔓延的疑虑和不安。
一丝微弱的、冰凉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骨悄然爬上后颈。
就在这时!
呼哧——呼哧——!
一阵极其突兀、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濒临窒息的粗重喘息声,伴随着草木被猛烈刮擦、撕扯的“哗啦!嗤啦!”声,骤然从索朗坚赞身后、南侧那片布满了剧毒荆棘和湿滑陡峭岩石的山坡下传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亡命奔逃的绝望感!
紧接着,一个身影如同被无形巨力抛出的滚地葫芦,连滚带爬,带着满身的泥泞、枯叶和无数道新鲜翻卷、正汩汩冒血的口子——那是被锯齿荆棘和锋利岩石边缘疯狂切割留下的恐怖伤痕——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上了山脊边缘!
是派出去探查汉军动向的探马!
他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头发被汗水和血水黏成一绺绺贴在额头上,脸上布满了被荆棘划出的血痕,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和一种魂飞魄散、仿佛亲眼目睹了九幽炼狱的极致恐惧!
“将……将军!!!”探马猛地扑倒在索朗脚边的冰冷岩石上,双手如同铁钩般死死抓住索朗脚边的岩缝,指甲瞬间崩裂翻起,鲜血淋漓!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令人心悸的“嗬嗬”声,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临窒息的鱼。
他染满泥血、剧烈颤抖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痉挛般死死指向西侧那片令所有吐蕃士兵闻之色变、代表着绝对绝境的区域——“鬼见愁”的方向!
“……朱雀军!!!”他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叶里挤压出来,带着浓重的血沫喷溅而出,“他们……他们没……没走云雾谷!刘……刘疯虎……他……他带着那群红鬼……从……从‘鬼见——见——愁’……”
他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倒映着索朗骤然扭曲的脸,“钻……钻出来了!就在……在我们背后……那片‘鹰愁涧’的山梁……山梁子下面……最多……最多五里!他们……他们正在往上……往上爬!快要……冲上来了!!”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嘶吼完这最后一句,身体猛地一抽,如同断线的木偶,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鬼——见——愁——?!”
这三个字!这三个如同诅咒般的字眼!
如同三道撕裂苍穹的九幽阴雷,狠狠劈在索朗坚赞的头顶!
他那双鹰隼般的瞳孔,在听到这三个字的刹那,如同遭遇了万载玄冰的瞬间冲击,猛地收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的、凝固着绝对零度寒意的冰点!
他脸颊上虬结如岩石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剧烈地弹跳了一下,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带着剧毒倒刺的蜈蚣,在他皮肉下疯狂钻行!
这三个字!
这三个代表着吞噬一切生机的绝对死地的字眼!
如同三根烧得通红、带着狰狞倒刺的烙铁,狠狠烙在他呕心沥血、笃信万无一失的绝杀沙盘之上!
“嗤啦——!”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沙盘上代表云雾谷的精致木制模型被瞬间洞穿、扭曲、冒出焦糊白烟的幻音!
陷阱!
原来他并非稳操胜券的猎人!
而是那只疯虎眼中,被一步步诱入绝境的猎物!
他引以为傲、固若金汤的山谷牢笼,此刻竟成了锁死他自身数万大军的冰冷钢铁囚牢!
那只该死的疯虎,竟然用最不可能、最疯狂、最不要命的方式,绕开了他精心布置的致命前门,把血淋淋的獠牙,直接咬向了他毫无防备、最为脆弱的后心!
“快——!快!!!后队!所有后队!立刻给老子转向!向鹰愁涧方向!!!”索朗坚赞的声音如同绷紧到极限的钢丝骤然断裂,发出刺耳欲聋、完全失态的尖叫!
那份阴沉的从容、名将的风度彻底粉碎,只剩下被猎物反噬的极致惊怒和被死亡扼住咽喉的恐慌!
他像一头被长矛刺穿脚掌的暴怒雪豹,猛地从鹰嘴岩上跳了起来,动作因巨大的冲击而显得踉跄:“步跋子!就近!抢占背后所有能站住脚的山头!哪怕只是个光秃秃的土包!给老子钉死在那里!弓箭手!压住!压住那片该死的林子!把所有箭头!都给老子调过去!快!!”
他声嘶力竭,唾沫星子横飞,猛地一把揪住身边一名传令亲兵的皮甲前襟,力道之大几乎将那个健壮的士兵整个提离了地面!
他目眦尽裂,眼珠因极度的惊怒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出眼眶,喷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信号!给旺堆发最急的信号!‘血狼三连号’!召回所有轻骑!放弃埋伏!放弃!立刻给老子回援!回援!!再晚一步——”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最后一个字的嘶吼已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沙哑撕裂,“……我们都得死在这儿!快啊——!!!”
传令兵脸色惨白如纸,连滚爬爬地冲向信号旗的位置。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呜——呜呜呜——!!!”
苍凉、急促、带着浓浓血腥杀伐之意的号角声,并非从索朗期待的铁棘林方向传来,而是如同鬼魅般,骤然从西侧那片被称为“鹰愁涧”的陡峭山梁下方,撕裂了云雾谷死寂的空气,冲天而起!
那正是“血狼号”的声音!但这号角并非旺堆吹响的回援信号,而是——
进攻的号角!
如同回应这号角,西侧鹰愁涧方向那片原本只有风声呜咽的陡峭山坡密林中,猛地爆发出一片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山峦都掀翻的怒吼!
“杀——!!!”
无数点赤红色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熔岩中喷薄而出的烈焰狂潮,猛地撞破了“鬼见愁”边缘最后一道荆棘屏障,带着满身的伤痕、泥泞和淋漓的鲜血,从令人绝望的陡坡之下,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冲锋!
他们眼中燃烧着和刘志群一模一样的、焚尽一切的疯狂战意!那柄巨大的开山斧,如同血色的旗帜,冲杀在最前方!
死亡囚笼的铁门,已被那只疯虎,用最狂暴的方式,从外面狠狠踹开!
冰冷的刀锋,正抵向吐蕃大军的后心!
云雾谷,这精心准备的屠宰场,瞬间变成了困住猎人的绝地!
……
甸甸地压在云雾谷西侧陡峭的山脊上,浓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山风在嶙峋的怪石缝隙间呜咽穿梭,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深不见底的鹰愁涧。
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源自谷底腐烂植被的、令人隐隐作呕的甜腻霉味。
吐蕃名将索朗坚赞,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牢牢锁住下方谷底那条蜿蜒如蛇肠、被称作“鬼见愁”的险峻通道。
他那张被高原风霜刻满深刻沟壑的脸上,此刻浮动着一种猎人静待猎物踏入致命陷阱的、冰冷而笃定的神情。
他微微抬起手,覆盖着精良铁护臂的手掌在冰冷的空气中虚握了一下,仿佛已经攥住了那支注定覆灭的朱雀军的咽喉。
“传令各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传到身后肃立的传令兵耳中,“汉军若入谷,滚木礌石齐下,封死前后谷口。弓弩手轮番攒射,不必吝惜箭矢。步跋子精锐,给我把谷口彻底钉死,一只老鼠也别想钻出去!”
他的手指猛地向下一挥,如同挥下屠刀,“今日,这云雾谷,便是刘志群的埋骨之地!我要用刘疯子的血,祭奠我吐蕃儿郎的英魂!”
“是!”传令兵低吼应命,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和嗜血的狂热,转身沿着狭窄崎岖、仅容两三人并肩的山脊,手脚并用地向两侧埋伏点奔去,铁甲叶片随着动作发出细碎而冰冷的摩擦声。
索朗身后,是精心构筑的死亡阵地。
身披厚重铁札甲、手持沉重骨朵和长矛的步跋子重步兵,如同岩石般楔在崖边最关键的隘口处,冰冷的甲胄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们身后,悬垂着无数需数人合抱、重逾千斤的巨木和棱角狰狞的巨石,被坚韧的藤索和粗大的木桩牢牢固定,只待一声令下,便是毁灭性的倾泻。
弓弩手们则蜷伏在岩石的缝隙和人工开凿出的浅坑里,强弓劲弩早已张开,冰冷的狼牙箭簇密密麻麻地指向下方,箭头反射着幽冷的微光,如同毒蛇的獠牙。
整个山脊,如同一条盘踞在绝壁上的钢铁巨蟒,沉默地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巨口,只待猎物自投罗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爬行。
山风卷过裸露的岩石,发出尖锐的哨音。
一只不知名的褐色山鸟扑棱棱从岩缝中惊起,发出一连串短促而凄厉的“嘎嘎”声,随即投入浓雾深处,更添几分不祥。
突然——
“呜——呜——呜——”
三声急促而凄厉的号角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山谷的死寂,从“鬼见愁”入口方向破空传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在陡峭的山壁间疯狂碰撞、回荡、放大!
来了!
如同投入滚烫蚁穴的巨石!
整个严阵以待的吐蕃阵地,刹那间炸开了锅!
“汉军!汉军闯进来了!”凄厉的、变调的呼喊从一个步跋子士兵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不可能!他们怎么能……从那里……”另一个军官模样的吐蕃人嘶吼着,声音却被更大的混乱淹没。
绝望的命令、惊恐的呼喝、茫然失措的应和声在狭窄崎岖、仅容两三人并肩的山脊上疯狂碰撞、回响!
声音被两侧高耸的山壁反复叠加、放大,混乱得如同末日哀歌,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步跋子们下意识地丢下手中精心布置在崖边、闪着致命寒光的滚木礌石控制索,如同受惊的螃蟹,手忙脚乱地从潜藏的岩缝、凹坑中钻出。
沉重的铁甲在山坡上叮当作响,笨拙而惊恐地在陡峭的山梁上试图完成转向,挤作一团。
几个号角手慌忙抓起沉重的羚羊角号,鼓足腮帮子试图吹响那代表最高警戒和决死反击的“血狼三连号”。
然而,巨大的恐惧让他们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本该尖锐高亢、穿透云霄的号音,硬是被吹得断断续续、喑哑悲鸣,瞬间就被下方谷中传来的厮杀声和狂躁的山风撕得粉碎,传达不到一里之外。
弓弩手们的处境更为绝望。
他们身处在狭窄得仅容回身的射击平台上,在方寸之地互相推搡着试图转向,寻找新的射击角度。
沉重的蹶张劲弩和已经弯好的大弓在混乱中互相磕碰、缠绕,射手指令与军官压制的叫喊混作一团。
“别挤!”“瞄准下面!”“滚开,挡着我了!”许多箭矢在推搡中脱手,叮叮当当地滚落崖底。
更多的人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瞄准位置和空间!
狭窄的山道上,挤满了从前方更高处仓皇涌下、企图回身布防的士兵,与后方接到混乱指令、试图抢占后方制高点的步跋子精锐狠狠地撞在一起!
人挤人,甲撞甲,乱成一团,挤得水泄不通!
铁甲摩擦的冰冷腥气,士兵身上蒸腾的酸臭汗味,以及一种名为“大势已去”、令人窒息的绝望寒意,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将整个山脊淹没!
军令系统彻底瘫痪,每一个士兵都成了被恐惧驱赶的无头苍蝇。
“呵……呵……呵……”
就在这片混乱喧嚣即将达到顶峰之时,一阵低沉、嘶哑、如同风穿过枯骨缝隙发出的、干涩诡异的笑声,突然从山脊北端、鹰愁涧方向最高处那片嶙峋的乱石堆后阴恻恻地响起。
那笑声不大,甚至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森然魔意,奇异地盖过了所有混乱的喧嚣。
紧接着,一股仿佛来自冰狱最深处的、夹杂着浓烈血腥味的穿堂阴风,呜咽着灌满了整片狭窄的山脊!
风中似乎还带着细微的、粘稠的、尚未冷却的血滴。
所有的嘈杂,在这一刻诡异地消失了。
所有的吐蕃士兵,无论正在推搡还是嘶声叫喊,动作都瞬间僵直!
那刺骨的寒意并非仅仅作用于皮肤,而是瞬间冻结了他们奔流的血液!
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爪,狠狠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索朗老狗——!纳命来——!!!”
刘志群那标志性的、蕴含着焚天之怒的狂暴咆哮,如同九天神雷混合着万年冰峰的崩塌巨响,毫无遮拦地、裹挟着实质般的杀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从吐蕃军背后、鹰愁涧方向的山脊线上,轰然炸开!
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吐蕃士兵的心头!
血光,刹那间如同怒放的妖异之花,在山脊最高处迸溅!
根本没给吐蕃人任何喘息、布阵、哪怕是转过身来的时间!
轰隆!
一声巨响,尘土碎石飞扬!一团燃烧的血色陨星,裹挟着令人无法直视的狂暴力场,从最高处那块巨岩顶端猛扑而下!
其势如雷霆万钧,仿佛要将整个山脊踏碎!
尘土稍散,人们才看清那“陨星”的真容——正是刘志群!
他浑身浴血,精赤着古铜色、布满新旧伤痕和虬结如老树根般肌肉的上半身。
那件标志性的猩红战袍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层凝固的、混合着敌人鲜血和一种奇特绿色藤蔓汁液的黑褐色血痂,如同披挂着一身地狱归来的铠甲!
手中的巨斧——那门板似的斧面布满翻卷的豁口和深深嵌入的碎骨,斧刃沾满了泥泞和半凝固的暗红碎肉,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腥气!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胯下那匹同样挂满纵横交错伤口、沾满泥泞血污的黑色战马——“乌骓”!
它巨大的鼻孔喷出愤怒的白雾,马蹄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知道他是如何在“鬼见愁”那飞鸟难渡的绝壁里把这样一匹神骏的战马弄上来的!
刘志群布满血污和狰狞伤疤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的疯狂战意如同沸腾的熔岩。
他看也不看前方混乱拥挤的吐蕃士兵,巨大的手臂肌肉坟起贲张,门板似的巨斧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挥出!
狂风为之尖啸呜咽!
“挡老子路?给老子——开——!!!”
斧影如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
目标正前方,是七八个因混乱转向指令而相互推搡、武器甚至没有端平的步跋子精锐!他们惊恐万状,绝望的瞳孔中只有那在视野里不断放大的、象征着死亡的巨大阴影!
噗嗤!咔嚓!轰——!
令人牙酸的、钝器切入肉体骨骼的沉闷爆响,骨头瞬间粉碎的脆响,以及血肉被巨力硬生生轰爆的恐怖声音混作一团!
一团粘稠炽热的血雾如同被飓风卷起的地狱喷泉,瞬间炸开数尺之高!腥风血雨当头淋下!
两个顶在最前面的吐蕃重甲兵,身上精良的、镌刻着祈福经文的厚重铁札甲,连同他们下意识举起格挡的、厚实铁橡木包铁皮的圆盾,就像烈日下暴晒的蜡像,在那股非人的恐怖巨力面前,连一瞬都没能支撑住!
噗!噗!
上半身瞬间被轰成了四散飞溅的、冒着腾腾热气的血污肉块!
红的肌肉、白的碎骨、破碎的甲片、粘稠滑腻的内脏碎屑,带着浓烈到令人窒息作呕的腥风,如同暴雨般泼洒了周围所有吐蕃士兵一身一脸!
滚烫的血液糊住了他们的眼睛,黏腻的碎肉挂在了他们的胡须和铁甲上!
那极致恐怖的景象和刺鼻的血腥,瞬间将极致的恐惧凝固在了他们惨白的脸上!
这血与肉的残酷烟火,如同吹响了进攻的死神号角!
“杀——!!!宰光这群吐蕃狗!!”
山崩地裂般的咆哮!如同压抑万年的岩浆轰然决堤!
无数赤红色的身影,从山林阴影里、岩石缝隙后、低矮灌木丛中如同赤色地狱爬出的复仇恶鬼般骤然暴起!正是攀上绝地的朱雀军团士兵!
这些士兵眼神血红,眼球上布满血丝,脸上是长途奔袭、攀爬绝壁后的极度疲惫和陷入绝境后彻底爆发的搏命疯狂!
他们的冲锋没有任何章法,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滔天气势!
身上那标志性的猩红战袄早已破烂不堪,被荆棘划成布条,被刀枪撕裂,被泥土血污浸透,但那浓重的红色如同吸饱了复仇之火,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夺目,如同熊熊燃烧的地狱业火!
他们根本无视吐蕃精锐步跋子身上坚硬的甲胄和闪着寒光的长矛!
只沿着主将刘志群用巨斧和敌人血肉劈开的死亡通道,嘶吼着、翻滚着、连滚带爬地撞上去!
“啊——!”一个朱雀军团士兵被吐蕃士兵的长矛刺穿了小腹,他非但不退,反而狂吼一声,用尽最后力气扑上去,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狠狠咬向敌人的喉咙!
牙齿嵌入皮肉,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滚烫的鲜血喷了他一脸!
另一个士兵的矛杆被吐蕃弯刀砍断,他毫不犹豫地倒转半截矛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捅进面前一个步跋子因惊恐而大张的嘴巴!矛杆穿透口腔,从后颈带着碎骨和血沫刺出!
更有甚者,一个被吐蕃弯刀劈中肩膀、深可见骨的朱雀军团士兵,在咽气前的瞬间,脸上竟露出一个扭曲而狂热的笑容,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敌人,死死抱住其双腿,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拖拽着对方一同滚下了深不见底的万丈断崖!
那绝望而疯狂的坠崖惨嚎,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那股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甚至死了也要拉敌人垫背的冲天疯劲,比高山上的凛冽罡风更猛烈十倍!彻底摧毁了吐蕃士兵仅存的抵抗意志!
砰砰砰!噗嗤!咔嚓!啊——!
密集的撞击声(肉体撞上甲胄、兵器互斫)、切肉断骨声、惨绝人寰的哀嚎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狭窄的山脊!
仓促结阵、被恐惧挤在山梁上动弹不得的吐蕃兵锋,被这赤色的死亡洪流撞得七零八落,纸糊的一般!
山脊狭窄的地形,此刻成了吐蕃军最大的噩梦,兵力优势根本无法展开,反而成了朱雀军团死士逐个突破、分割屠戮的屠宰场!
整段山脊,瞬间化作一条疯狂流淌、蜿蜒而下的粘稠血河!破碎的肢体、流淌的肠子、失去主人的兵刃随处可见。
索朗坚赞的心,彻底沉入了万丈冰窟!那冰寒刺穿了他所有的自信与算计。
他引以为傲的、精心构筑的死亡陷阱,在他以为的猎物骤然化身修罗、反戈一击之下,崩溃得如此惨烈!
如此彻底!自己大军挤在这狭窄险峰,竟成了动弹不得的待宰羔羊,而对方却如鱼得水,杀进了他的命脉核心!
“放箭!给我压住他们!压住!”索朗目眦尽裂,眼白上布满血丝,嘶声力竭地狂吼,弯刀指向后坡上如同被饿狼驱赶的羊群般狼奔豕突、不断被赤色洪流吞噬的部下,“不惜一切代价!射死他们!快!”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而尖锐变调。
稀稀拉拉的箭矢,带着尖锐却明显无力的破空声,从混乱不堪、各自为战的吐蕃射手群中零星地、绝望地射出。
然而,大部分弓弩手要么被冲上来的朱雀军死士死死缠住进行着绝望的肉搏,要么连张弓搭箭的空间都没有——狭窄的山道上挤满了溃退的同袍!
寥寥几支侥幸脱弦的狼牙箭,带着最后的挣扎,深深钉入朱雀军士兵被泥浆、汗水、血污浸透得硬邦邦的残破红袄上。
“夺!夺!”箭头入肉的声音沉闷地响起。
但那残破红袄之下,坚韧的多层熟牛皮和细密的锁子内衬,依旧顽强地吃住了箭头的穿透力,大多只留下一个不深的血洞,箭头被牛皮和铁环卡住,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致命杀伤!
中箭的朱雀军士兵只是身体微微一晃,甚至看都不看伤口,依旧红着眼,嘶吼着扑向下一个敌人!
至于山崖边那些需要精心操作才能投放的、重达千钧的滚木礌石?
此刻更是悬挂在吐蕃人自己头顶上最大的讽刺与梦魇!它们沉重地悬停在那里,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旦为了杀伤背后汹涌扑来的敌人而贸然推下……那首先被砸得粉身碎骨、血肉成泥的,必然是下方拥挤在山坡上、正在被屠杀却无处可逃的自己人!
索朗坚赞算无遗策的地利,此刻成了勒紧他和他整个大军脖颈、越收越紧的致命绞索!他死死盯着那些滚木礌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连下达推下命令的勇气都没有!
“将军!完了!挡不住了!快撤吧!退回谷口!”一名灰头土脸、头盔不翼而飞、脸上糊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同袍的脑浆血污的千夫长,跌跌撞撞地冲到索朗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被不断倒卷溃退的人潮推挤得几乎站不稳脚,他死死抓住索朗的臂甲,“留得青山在啊将军!再不走就……”
“撤?!”索朗坚赞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眼中凶光爆射!他猛地挥出一刀!雪亮的弯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瞬间毫无阻碍地抹过了那个畏战千夫长的咽喉!
噗嗤!
一股温热的血箭猛地喷溅而出,溅射到索朗冰冷坚硬的胸甲上,留下几道刺目的猩红!
那千夫长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双手徒劳地捂住飙血的喉咙,嗬嗬作响,身体软软地向后栽倒。
“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今日退无可退!唯有死战!”索朗坚赞脸上那份智珠在握的得意早已被绝望和极致的狰狞取代,眼神却燃烧着一种困兽犹斗的疯狂凶残。
他猛地将染血的弯刀指向那片正不断爆开血花、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战场核心——那个如同绞肉机般推进、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的赤色身影——刘志群!
“亲兵队!!”索朗的咆哮如同垂死巨兽的嘶吼,盖过了周围的混乱,“随本帅上!堵住那个汉将!扼住疯虎的喉咙!否则今日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声音里的决绝,只剩下最后一线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身边仅剩的数十名身披最厚重双层札甲、手持沉重包铁骨朵和精钢长矛的亲卫死兵,被主帅的绝命嘶吼点燃了最后的血气,爆发出凄厉而绝望的呼号:“为了将军!杀——!”
如同一股黑色的、绝望的钢铁洪流,逆着崩溃的兵潮,朝着风暴最中心、血光最盛的方向——刘志群,狂扑而去!
他们踏过同袍的尸体和流淌的血泊,义无反顾地撞向那尊浴血的杀神!
索朗坚赞身先士卒!他全身的功力、毕生征战的血气、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尽数灌注于手中的弯刀!
雪亮的刀锋划破凝固着血腥的空气,带着他燃烧生命力与最后希望的极致杀意,撕裂弥漫的淡红雾气,刀尖直取刘志群毫无防护的颈项!
刀锋流转的光芒映照着刘志群脸上凝固的黑褐色血浆和那道巨大的伤疤,刃口的森然寒气几乎要刺破皮肤!
就在这电光石火、千钧一发之际!
铛——!!!咔嚓——!!!轰!!!!!
一声无法用人类语言描述的、如同天外殒星以万钧之力砸穿巍峨雪山的恐怖巨响,在云雾蒸腾、血浪翻滚的山脊顶峰骤然炸裂!
整个山体仿佛都在这一击下簌簌颤抖!碎石从高处滚落!
索朗坚赞那倾注了毕生心血、以吐蕃秘法采自雪域深处的特殊陨铁百炼而成的精钢弯刀,带着他全身功力、孤注一掷的决绝,结结实实地、毫无花巧地劈在了刘志群那柄门板厚、斧脊更厚、材质奇异乌黑厚重得仿佛无锋的“开山”巨斧脊背之上!
嗤啦——!
刺目到极点的火星,如同火山喷发般猛烈迸溅开来!
一圈肉眼可见的、灰白色的狂暴冲击波,以两件兵器和两人为中心,如同实质的毁灭涟漪猛然爆散开来!
噗!噗!噗!
周围数丈之内,无论是还在混战的吐蕃兵还是杀红了眼的朱雀军士兵,竟齐齐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击爆发出的恐怖气浪震得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踉跄着连连后退!
口鼻之中瞬间喷出鲜血!惨叫声被巨大的金铁交鸣声淹没!离得最近的几名索朗亲兵,如同被无形的攻城巨锤正面轰中,“噗噗”连喷数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身体像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嶙峋的乱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骨裂声,眼见是不活了!
金铁交鸣的毁灭性声波如同实质的钢针,疯狂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嗡嗡震响,盖过了一切的喊杀声和惨嚎,在山谷中反复激荡!
索朗坚赞的感觉——
无法形容的、如同被远古洪荒巨兽正面撞上的霸道伟力,沿着刀身、手臂、肩膀、如同九幽深处积蓄了亿万年的地底熔岩轰然喷发,狂暴地倒卷逆冲回来!
他的右手臂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那巨力的碾压下寸寸爆裂!
握刀的虎口彻底炸开,血肉模糊,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瞬间将那弯刀精美缠丝的乌木刀柄浸透、染红!
恐怖的震波传递全身,五脏六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疯狂地揉捏、撕裂!他双眼一黑,一股滚烫的逆血猛地直冲咽喉!
他死死咬住牙关,甚至“咔嚓”一声咬碎了一颗后槽牙,凭借最后一丝意志将那口腥甜死死咽了回去!
整张脸瞬间由激怒的赤红转为死灰般的蜡白!
一双穿着坚韧虎皮战靴的脚掌在地面犁出两道深达寸许、布满碎裂石子的深沟,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像狂风中的枯树般勉强顿住身形!
胸中气息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乱冒,看向对手的目光中,第一次涌出了无法掩饰的、最深沉的骇然与一种名为“绝望”的死灰色灰烬!
反观刘志群!
胯下那匹神骏的黑马“乌骓”发出一声沉闷而痛苦的悲嘶,四蹄如同打桩般深深陷入地面数寸,鼻孔中喷出的白气如同两道小型烟柱。
刘志群那布满血污和狰狞伤疤的脸上,疯狂的狞笑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扭曲、更加狰狞!
他那如百炼精钢铸就的雄壮身躯只是微不可查地向后晃了一下,虬结贲张得如同千年老树根般的右臂肌肉剧烈地起伏弹动了几下,竟硬生生将那股足以将寻常武人震成肉泥的恐怖冲击力彻底化解!
“呵!”他喉间滚动,发出一声轻蔑到极致的嗤笑,舌头伸出,极其缓慢地舔舐了一下溅射到干裂唇边带着浓郁铁腥味的血痂,眼中燃烧的狂热如同沸腾的熔岩,里面清晰地映照出索朗的狼狈与虚弱,“老狗!就这点挠痒痒的力气?也配让老子动用‘开山’?!”
话音未落!刘志群眼中杀机暴涨!手中巨斧猛然向上一抬,再猛地向侧面一甩!动作简洁、暴烈、毫无花哨!千斤巨斧在他手中竟轻盈得如同孩童挥舞的木棍!
索朗坚赞只觉得手中那柄几乎要脱手而飞的弯刀,被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野蛮力量狠狠荡开!
那股力量是如此蛮横,仿佛要把他的灵魂都从这具重伤的躯壳里甩脱出去!精疲力竭、脏腑如焚的他,再也握持不住!
哐啷!
那柄象征着他身份与荣耀的精钢弯刀旋转着、哀鸣着飞出十几步外,“铮”的一声,深深插进了一块坚硬的岩石之中,刀柄兀自颤动不止!
索朗坚赞瞬间双臂大张,胸前空门大露!
他骇然抬头,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燃烧着血与火、如同魔神般俯视下来的冰冷眸子!死亡的阴影如同最深沉的寒夜,骤然笼罩了他全部的身心!
刘志群根本不给猎物任何喘息、挣扎、甚至发出遗言的机会!
就在索朗旧力耗尽、新力未生、因为巨大反震而脏腑重创、身形虚浮踉跄的——那个稍纵即逝的绝对破绽出现的刹那!
“死!!!”
带着地狱回响的冰冷宣告,如同丧钟敲响!刘志群手中的“开山”巨斧动了!
不再是简单的格挡,也不是精巧的劈斩!而是凝聚了无匹疯狂与极致仇恨、蛮横霸道到摒弃一切技巧、纯粹得只追求毁灭力量的终极一击——笔直!垂直!如同不周山倾塌!万神震怒!
沉重到极限的斧刃撕裂面前所有的空气、尘埃、血腥雾气、甚至光线!发出一种低沉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嗡呜——”的恐怖破空声!
那声音凝成实质,如同来自深渊的叹息,连弥漫的雾气在这一斧的威势下都被迫向两侧翻滚退散!
那厚重的、翻卷着豁口的斧刃前端,闪烁着冰冷的、不祥的乌光,精准无比地映照着索朗坚赞因极致恐惧而凝固、完全暴露在死亡阴影下的头颅!
没有言语,没有犹豫,无视任何格挡的可能!
这一劈,承载着朱雀军无数袍泽的血仇,承载着被吐蕃铁蹄蹂躏的汉家儿女的血泪,也承载着刘志群毕生狂暴的杀意!
一劈之下!神鬼皆惊!
寒冷!无法形容的、如同将灵魂投入液态寒渊般的极致冰寒!
瞬间从索朗坚赞的脚底板炸开,沿着脊椎骨以超越光速直冲天灵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的空气被那巨斧的威势压缩、被榨干,发出尖锐刺耳的悲鸣!
他能听到自己全身骨骼在死亡威压下发出的、细小而密集的呻吟碎裂声!
他甚至闻到了自己头颅即将在巨斧下碳化的焦糊气息!巨大的恐惧让他全身瞬间僵硬、瘫痪!
刚刚那惊天动地的碰撞带来的震荡和重创,已经彻底震散了他最后凝聚的稀薄真气!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凭着身体本能的恐惧,用尽仅存的力量,勉强将酸痛欲裂、空空如也的双手交叉,徒劳地试图抬起护住头顶——用这血肉之躯,去硬撼那足以开山裂海的巨斧!螳臂当车!绝望徒劳!
死生!就在这零点一瞬!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巨斧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即将劈开索朗坚赞头颅的瞬间——
“呜——昂——昂——呜!!!”
一声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带着高原特有的、如泣如诉的苍茫悲鸣的号角声,极其突兀地、极其响亮地刺破了山脊上喧嚣的厮杀、震天的惨叫、刺耳的金铁交鸣!
这声音凄厉绵长,迥异于朱雀军中任何昂扬激越的号令,也不同于吐蕃人沉郁的羚羊号角!
这声音来自谷外!东北口!隐藏在“铁棘林”中的旺堆轻骑!他的兵马,看到了山脊上帅旗不稳、乱象纷呈!
他们在没有完全准备好、阵型尚未完全展开的情况下,提前发动了!试图围魏救赵!号角声里透着焦灼和孤注一掷!
嗡——
这救命的信号如同无形的电击,狠狠刺中了狂暴状态中、心神意志完全锁定索朗头颅的刘志群!
他那狂热的、要将敌人彻底碾碎的眼神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清晰的、如同完美壁画被泼上污迹般的震怒与极度不爽!
那不是对伏兵本身的恐惧(他或许早已预料到旺堆的存在),而是对他即将完成的、凝聚了全部杀意与仇恨的致命一击被打扰的暴怒!
他那灌注了全部意志、积蓄了全部力量的雷霆一斧,在听到这号角声响起的千分之一刹那,那狂暴无匹的下落轨迹,竟因这暴怒带来的瞬间气机凝滞,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决定生死的——迟滞!力道在最后关头无法完美凝聚!
生死毫厘!战场瞬息万变!
噗嗤!咔嚓!轰——!
刘志群那恐怖绝伦的巨斧依旧带着开山裂石的巨力轰然劈下!
但因那瞬间极其微小的迟滞,原本对准索朗坚赞天灵盖的核心轨迹,终究偏了毫厘!
沉重无匹的斧刃带着毁灭的风压,轰在了索朗坚赞仓促举起格挡的左手臂和左肩之上!
索朗坚赞的左手连同覆盖其上的坚硬精钢护臂,如同朽木枯枝般,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挤压、撕裂、砸穿!
噗嗤!咔嚓!
刺耳的骨碎甲裂声!精钢打造的铁护臂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碎裂、扭曲变形!
粗壮的左臂骨如同朽木般从中折断,可怕的森白断骨刺穿皮肉和碎裂的甲叶,暴露在血腥的空气中!
随后,斧刃余势不减,沉重地轰击在索朗坚赞的左肩甲胄连接处!
轰!噗——!
更加沉闷的爆响!肩甲的铁质叶片、内衬的坚韧皮革连同下方的皮肉、锁骨、肩胛骨瞬间被这股巨力砸成了肉糜、骨头碎渣和一团粘稠不堪的血酱!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左半边身子彻底染红!破碎的甲片和血肉碎骨呈放射状喷溅开来!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极端痛苦、仿佛灵魂被撕裂的惨嚎终于从索朗喉咙深处喷发出来!然而身体甚至来不及感受这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就被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狠狠砸飞出去!
轰隆!哗啦!
他整个身体像一袋被投石机抛出的沉重沙包,重重砸在七八步外坚硬冰冷的岩石地面上,翻滚了数圈才停下,身下碎石乱溅,扬起一片混着血腥的尘埃!
左肩及左胸上三分之一的位置,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碗口大的、血肉模糊的恐怖豁口,断裂的骨茬白森森地混合在暗红的肉糜和黏稠的血泉中,不断涌出!
他那颗精悍的头颅虽然侥幸躲过被劈开的命运,但头盔早已不知飞向何处,花白的头发、胡须被血污黏连成绺,披散下来盖住了半边脸。
他蜡白扭曲的脸上全是濒临死亡的青灰色和剧痛导致的无法控制的痉挛,仅存的右眼瞳孔涣散,死死盯着那依然挺立在战马上、手持滴血巨斧的凶魔,眼神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剧痛带来的抽搐。
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大量的血沫和碎肉从他嘴中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他知道,若非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号角干扰,让那疯魔般的一斧在最致命的瞬间出现了毫厘偏差,此刻被劈成两半、脑浆涂地的,必然是自己!
然而,索朗的厄运并未结束。
就在他意识模糊、濒临死亡的边缘,那个如同地狱魔神般的身影,策动着他那匹同样伤痕累累却凶悍无比的黑马“乌骓”,一步步踏着粘稠的血泊和破碎的肢体,走到了他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刘志群俯视着脚下这具残破的躯体,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大仇得报的残酷快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中那柄沾满了索朗血肉的“开山”巨斧,再次扬起!
这一次,再无干扰!
噗嗤!
斧刃精准而冷酷地切断了索朗坚赞的脖颈!头颅与身躯分离!一股滚烫的血柱冲天而起!
刘志群手腕一翻,巨斧向上猛地一挑!
索朗坚赞那颗须发戟张、怒目圆睁、凝固着极致痛苦与无尽惊骇的头颅,被血淋淋地高高挑在了“开山”巨斧那宽阔的斧刃之上!
粘稠的、冒着热气的血水顺着斧刃、斧柄,如同小溪般滚烫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每一滴都像敲在残余吐蕃士兵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索朗坚赞!已——伏——诛——!!!”
刘志群的声音如同九霄落下的惊雷,又似地狱深渊刮出的罡风,裹挟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浪,狠狠砸在每一个活物的耳膜上,炸响在整个云雾谷的上空!
那声音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实质感,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神罚般的恐怖威严!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咚!
紧随这如同丧钟的宣告之后,是那面绘制着狰狞雪狮图腾、代表着吐蕃东路先锋军无上威严与灵魂的华丽帅旗!
旗杆被旁边一名状若疯虎、浑身浴血的朱雀军校尉(正是之前砍断绳索的王老梆),用卷刃的佩刀狠狠砍断的沉闷声响!
咔嚓!
那面曾经在高原上象征无上荣耀与权力的三角帅旗,带着索朗坚赞一生的功勋、野心与此刻的终结,颓然倾斜,如同被折断翅膀的巨鸟,沉重地砸落在血污浸透、尸骸狼藉的冰冷土地之上!溅起一片混杂着碎骨与泥浆的暗红色血花!
这声音!这景象!如同压垮骆驼脊梁的最后一座雪山!成为了压垮吐蕃军最后抵抗意志的、无可辩驳的终极证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山脊之上——
所有还在挥舞弯刀、试图结成小阵垂死挣扎的吐蕃步跋子士兵;
所有躲在岩石缝隙中、手指因恐惧而僵硬无法扣动弩机的弓弩手;
所有正在与冲上山梁的朱雀军悍卒进行着绝望肉搏的各级军官……他们或怒目圆睁,或茫然呆滞,或惊骇欲绝的瞳孔深处,都清晰地映出了那颗被高高挑起的、须发皆霜染的头颅,那面轰然倒地的华丽帅旗!
那景象烙印在灵魂深处,瞬间抽干了他们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将……将军……”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了这声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随即——
“将军死了!帅旗倒了!快逃啊!!” 恐慌如同爆发的山洪,瞬间席卷了整个山脊!这绝望的呼喊如同瘟疫,在残存的吐蕃士兵中疯狂蔓延。
咔嚓!哐当!叮铃咣啷!
武器——弯刀、长矛、盾牌、沉重的骨朵、强弓劲弩——从无数双因恐惧而彻底麻痹、失去所有力量的手中滑落,如同冰冷的陨石雨,掉在坚硬的岩石上、温热的尸骸上,发出清脆或沉闷的绝望交响。
最后的抵抗意志彻底瓦解!
残存的吐蕃士兵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成片成片地跪倒下去,额头死死抵在浸满自己同袍或敌人鲜血的冰冷土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绝望的寒流冻结了他们的血液,也冻结了他们的心。
山脊上,除了朱雀军士兵粗重的喘息和伤者的呻吟,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绝望。
谷口方向——
旺堆率领的三千吐蕃轻骑,正如同赤色的钢铁洪流,在狭隘的谷口与朱雀军仓促构建的“铁壁阵”进行着惨烈无比的绞杀!
旺堆手中弯刀挥舞如风,刀光闪烁间,接连劈倒两名挡路的朱雀军盾手,马蹄狠狠踏碎了一个受伤倒地士兵的胸腔,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他狂吼着激励士气,声音因激烈的搏杀而嘶哑:“杀穿他们!救出将军!我们……”
话未说完!
刘志群那声宣告索朗坚赞伏诛、如同死神敲响丧钟的怒吼,和帅旗轰然倒地的景象,仿佛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狠狠地、精准无误地凿入他的感知!旺堆猛地勒住战马缰绳!
唏律律——!
那匹神骏的青海骢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旺堆脸上的暴戾、血勇、决绝,在这信息传入大脑的瞬间,如同被浇上一瓢冰水,瞬间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死灰般的惨白和一种灵魂被瞬间掏空的巨大茫然!他握着弯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将军……索朗……将军……” 旺堆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呢喃。
他手中的弯刀无力地垂下,刀尖上原本滴落的敌人鲜血,此刻仿佛也失去了温度。
他死死地盯着山脊方向,看着那被挑起的熟悉头颅,那面轰然倒地的、象征着一切的帅旗,仿佛全身的骨骼都在那一刻寸寸崩解!
他赖以支撑、甚至愿意用生命去换取的支柱……崩塌了!一股冰冷的空虚瞬间攫住了他。
“将军死了!帅旗倒了!!”同样的恐惧如同瘟疫的种子,在冲击阵列的吐蕃轻骑中疯狂滋生、瞬间爆发!
刚才还在悍不畏死冲锋的骑兵们,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
前方是不惜代价、死战不退的朱雀军钢铁壁垒,后方则是刚刚冲进来的狭窄谷口!
主将被杀,帅旗倾覆,山脊上的战斗明显结束,再冲击下去还有何意义?为谁而战?!
“跑啊!快跑!!”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一个骑兵口中迸发。
“让开!快让开!!后面的人退啊!”另一个军官模样的骑兵试图维持秩序,声音却被更大的混乱淹没。
“别挡路!滚开!”绝望的咒骂声四起。
彻底的崩坏!兵败如山倒!
恐慌彻底取代了复仇的怒火。
旺堆麾下的轻骑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混乱!
他们不再是冲锋陷阵的战士,而是一群只想逃离这吞噬了主帅、也将吞噬他们的炼狱的惊恐兽群!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士兵们凄厉地嚎叫着,像炸了窝的马蜂,拼命地拉扯缰绳,不顾一切地调转马头!狭窄的谷口地形瞬间成了致命陷阱!
冲在后面的骑兵想逃,但已经被惯性推动着撞进狭窄空间,根本转不过身!人挤人!马撞马!刀枪碰撞!惨叫声、怒骂声、战马的嘶鸣和悲鸣声响彻谷口!
“啊——我的腿!”一个骑兵被侧面同伴失控的马匹狠狠撞倒,瞬间被后面涌来的马蹄淹没。
“停下!都停下!踩死人了!”混乱中,有人徒劳地嘶喊。
互相践踏!无数骑手被同伴坐骑挤倒、撞翻在地,瞬间被无数纷乱的铁蹄踩踏成一摊难以辨认的肉泥!
谷口狭窄的通道瞬间变成了修罗场,惨叫声和骨肉碎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原本还算严整的冲锋阵型彻底崩溃,变成了互相倾轧、自相残杀的溃败洪流。
旺堆被混乱的人潮马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谷外踉跄。
他那双曾经如同鹰隼般锐利、燃烧着噬血战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空洞的悲哀。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血浪翻腾的山脊,那片埋葬了索朗坚赞和东路军希望的绝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被崩溃的、只想逃命的洪流,绝望地冲向谷外未知的、同样黑暗的前途……
朱雀军团剩下将士,如同被烈火灼烧过后的顽铁,在尸山血海中矗立。
震天的喊杀声被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伤者压抑的呻吟声、兵器垂落撞击甲胄的叮当声所取代。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内脏破裂的酸馊气、失禁的粪便恶臭、汗水的酸味,以及“鬼见愁”林子里带来的、某种奇特藤蔓被碾碎后的苦涩青汁味,混合成一股沉甸甸的、令人胃部翻腾的气息,死死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刘志群缓缓放下巨斧。
索朗坚赞那颗须发戟张、凝固着惊骇的头颅,被紧随其后的贴身亲卫王老梆用早已准备好的硝制鞣革袋粗暴地套住,袋口用皮绳死死扎紧。
粘稠的黑红色血液立刻从袋子的缝隙中渗出,迅速将王老梆的大腿染得一片暗红湿濡。
“将军!您的伤!”王老梆冲到刘志群身边,声音嘶哑。直到此刻,激战的烟尘和血污稍散,他才看清刘志群左臂外侧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口子!
皮肉狰狞地向外翻卷着,鲜血正汩汩涌出,顺着古铜色的臂膀流淌,染红了仅剩的贴身皮甲残片和乌骓马深色的皮毛。
然而刘志群的身躯依旧挺立如松如岳,仿佛那道足以让常人昏厥的重创只是微不足道的划痕。
面对王老梆的焦急,他只是微微摆了摆手,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拂去一粒灰尘般淡然。
“少废话,弄!”刘志群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老梆不敢怠慢,立刻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是劣质的、气味刺鼻的烧刀子烈酒)、一个简陋的针线包(针是粗大的弯针,线是坚韧的麻线),还有一卷相对干净的白布(也早已沾满了尘土和汗渍)。
他拔开酒罐塞子,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刘志群臂上那翻卷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狠狠心,将烈酒直接倾倒在那恐怖的伤口上!
“嘶——”剧烈的烧灼感让刘志群倒抽一口冷气,浓眉瞬间拧紧,如同刀刻!
虬结的臂膀肌肉猛地绷起,坚硬如岩石般贲张,条条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
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额角、鼻尖渗出,混杂着血污滚落。
但他牙关紧咬,下颌骨绷出凌厉的线条,硬生生将冲到喉咙的痛哼压了下去,只从紧抿的嘴唇缝隙里挤出两个字,带着血腥气:“快点!”
王老梆顾不上汗水流进眼睛带来的刺痛,用牙齿咬开针线包,捏起那根在烈酒里匆匆浸泡了一下的粗大弯针,穿上坚韧的麻线。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而狠厉,咬着牙,开始快速地将那翻卷的皮肉一针针缝合起来!
每一针刺入皮肉和拉紧丝线的动作,都伴随着肌肉的细微抽搐和皮肉被强行拉扯的“噗嗤”声。
鲜血依旧不断从缝合的缝隙中渗出,很快浸透了王老梆的手指和那卷粗糙的白布。
他动作飞快,用尽全身力气勒紧每一针,尽量让狰狞的伤口闭合。
战场各处,嘶哑但有力的指令在疲惫的队伍中断断续续传递。
“收押俘虏!跪地不杀者不杀!敢有异动,格杀勿论!”一个脸上带着长长刀疤的校尉厉声吼道,手中的横刀还在滴血。
“轻伤的!互相包扎!把金疮药匀一匀!”另一个军官声音透着疲惫,但依旧清晰。
“清点战损!把死了的弟兄……名字、籍贯,都给老子记下来!一个都不能漏!”这道命令带着难以掩饰的沉痛和哽咽。
“武器!盔甲!能用的都给老子捡起来!别糟蹋东西!”
“水囊!谁还有水!给重伤的兄弟灌两口!”
士兵们机械地执行着命令。
他们脸上覆盖着厚厚的泥浆和凝固发黑的血块,眼神中交织着死里逃生的麻木、力竭的虚脱以及对身边倒下同袍的深重悲伤。
他们沉默地扶起还能踉跄行走的伤员,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袍泽的温情;冷漠地收拢着倒在地上哀嚎呻吟或眼神空洞的吐蕃降兵(此刻山脊的俘虏已彻底失去反抗意志,如同待宰羔羊);
麻木地将散落各处的残肢断臂归拢到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整个山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呻吟、铁器碰撞和脚步拖沓的声音。
夕阳正奋力地挣脱厚重血云的束缚,将最后的、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的余晖奋力泼洒下来。
金红色的光芒穿过渐渐散开的、带着粉红光晕的薄雾,笼罩在这片刚刚经历地狱的山谷。
光线照射在被凝固血浆覆盖的岩石上,反射出妖异诡谲的光泽;
照耀在残破断裂、卷刃豁口的兵刃上,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寒芒;
最终,光芒笼罩在那面终于得以在云雾谷西侧制高点上、迎着山风猎猎飘扬的猩红朱雀大纛上!
旗帜残破,边缘被撕成条缕,但中央那只振翅欲飞、浴火重生的朱雀图腾,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仿佛真的燃烧起来,猩红得刺眼,悲壮得令人窒息!
那血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烈,如同用无数生命浸染而成!
“将军!”一个身影踉跄地赶到刘志群身边。正是之前负责统领“铁壁”阵死守谷口的副将李铁枪。
他左臂缠着厚厚的、被鲜血浸透的绷带,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粗糙的木头,“俘虏清点完毕,约一千八百,多数带伤,已无反抗之心。我军……”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巨大的沉痛,“战死和重伤不能再战的弟兄……初步清点……约一千六百余……伤者……近三千……能站着的,不足一半了……”
他看了一眼几乎被丢弃在“鬼见愁”险道入口处、堆积如山的辎重车辆残骸,“粮草、箭矢、药品……几乎全丢了……”
这一场硬闯绝地、逆转伏击的血战,代价惨烈得令人心颤。
刘志群拄着他那柄血迹斑斑、豁口累累的“开山”巨斧,如同永不弯曲的铁柱,支撑着魁梧的身躯。
那道被王老梆粗糙缝合的伤口,依旧有细细的血丝不断渗出,在白布上晕开新的暗红。
他静静地听着李铁枪的汇报,赤铜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道巨大的旧伤疤在血色夕阳下显得更加狰狞深邃,如同一条盘踞的蜈蚣。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尸骸遍地的山谷,眺望着谷口方向,那些吐蕃轻骑崩溃逃窜留下的狼藉马蹄印迹和丢弃的兵器,一路延伸向远处被黄昏渲染成深紫色的、沉默的群山。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一股熔岩般灼热而坚定的意志,穿透了弥漫的疲惫和血腥,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还能站立的士兵耳中:
“传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在染血的大地上——
“尸体,就地堆叠,浇上火油,焚烧!骨灰……暂埋山下显眼处,做好标记!待战事平息,再行迁回故土安葬!”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吐蕃俘虏,冰冷如刀锋,“投降的吐蕃杂碎,扒干净甲胄武器!让那些轻伤的弟兄们看押着!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抬我们的重伤员下山!一个都不能丢下!敢怠慢,就地砍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死了的弟兄……姓名、籍贯,务必给老子登记清楚!回去上报,厚加抚恤!能用的兵器甲胄,都给老子捡起来带着!天黑之前……”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虎目燃烧着最后的决绝,狠狠指向西南方,那被暮霭笼罩、通往富庶天府之国的方向——成都!
“必须离开这鬼地方!立刻派人!快马加鞭!持索朗老狗的首级!禀报张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狮王最后、也是最震撼寰宇的咆哮,在血色弥漫、尸骸枕藉的山谷中隆隆回响,撞在两侧山壁上,激起阵阵回声:
“云雾谷!通——了——!!!”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身后那群虽疲惫不堪却依旧挺立、如同从血池地狱中爬出、被血与火淬炼得更为彪悍凶戾的士兵。
每一张染血的面孔,每一道伤痕,都承载着这场惨胜的代价与不屈的意志。他一字一句,如同沉重的战锤,敲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
“……即刻兵发——成都!”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最后的涟漪。疲惫到极点的队伍再次开始艰难地蠕动起来。
抬担架的士兵咬着牙,肩膀被粗糙的木杠磨出血痕;押解俘虏的士兵用带血的刀背驱赶着吐蕃降兵去搬运重伤的同袍;收集武器的士兵在尸堆中艰难地翻找着还能使用的刀枪……在残阳如血、天地一片金红的悲壮背景下,形成一幅无比惨烈又无比坚韧的画卷。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血染的山坡上,如同不屈的丰碑。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遥远、却无比清晰、带着某种冰冷韵律的长长号角声,穿透了暮色四合的原野,越过群山的阻隔,隐隐约约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从西南方向传来,回荡在刚刚平息战火、弥漫着浓重血腥与死亡气息的云雾谷上空。
那号角声,绝非汉军激昂的进军号!也非吐蕃沉郁的羚羊号角!
它更加悠长、更加沉浑,带着一种古老、苍凉而神秘的气息,仿佛来自一片从未有人涉足的、蛮荒而危险的未知之地。
号角声的尾音在群山间拖曳,如同某种庞然巨物的低吟,带着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号角声落下的瞬间,谷中几只被浓烈血腥吸引来的、体型巨大如小牛犊的漆黑食腐秃鹫,正贪婪地啄食着一具尚未凉透的吐蕃军官尸体上裸露的内脏。
它们猛地停止了动作,丑陋的头颅齐刷刷地转向西南方号角传来的方向!
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珠里,竟闪过一丝动物本能的、极其清晰的恐惧!
随即,它们发出刺耳惊慌的“嘎嘎”声,如同见了天敌,巨大的翅膀疯狂扑打,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叶,急速盘旋升空,头也不回地朝着号角传来的相反方向——北方,惊恐万状地逃遁而去!
仿佛那里有什么令它们灵魂战栗的存在!
整个山谷,在一瞬间陷入了比激战过后更加死寂、更加令人不安的静默。
连伤兵压抑的呻吟声都下意识地低了下去,仿佛被那诡异的号角声扼住了喉咙。
所有还能抬头的人,无论是正在包扎伤口的朱雀军士兵,还是抬着担架、面如死灰的吐蕃降兵,都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西南方——号角声消逝的方向。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山谷中的每一个角落。那寒意并非来自堆积的尸体或冰冷的山风,而是来自那未知号角所代表的、更加深邃叵测的威胁。
如同无形的冰水,悄然漫过脚踝,带来刺骨的冰冷。
刘志群脸上的疯狂与杀意尚未完全褪去,浓黑如刷的眉毛却已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拄着开山斧的右手背上,青筋如同潜伏的蚯蚓般微微蠕动了一下。
夕阳的最后一抹熔金余晖,恰好落在他那对如同燃烧着余烬的虎目深处,映照出一丝极其凝重、甚至带着前所未有严肃的警惕。
那警惕,比面对索朗坚赞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时,更加深沉。
他缓缓地、无声地咀嚼着两个字,仿佛那上面裹着一层剧毒的冰霜:
“成都……”
血路已经用生命撕开,尸骸铺就。
……
……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渐渐被凄厉到撕裂肺腑的哀嚎、绝望到骨髓深处的哭喊所取代。
磨盘原——这片曾长满葱郁青草、开满不知名野花的土地,此刻每一寸泥土都浸透了粘稠、暗红的血液。
夕阳之下,那血液并非简单的流淌,而是如同沼泽一般,汇聚成片片的血洼,一脚踩下去,不再是泥土的松软与青草的芬芳,而是令人作呕的、冰冷滑腻的“噗嗤”声,翻涌上来的不再是泥土,而是混合着惨白碎肉块、暗紫色内脏碎渣与断裂骨茬的泥泞血浆。
鞋底拔出时,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连感。
天幕尽头,那轮巨大而沉重的太阳,宛如一块刚从血池里捞出的巨大磨盘,边缘滴淌着粘稠的光晕,沉沉地、绝望地压向西方层叠起伏的山峦。
它不再散发往日金灿灿的暖意,而是将整片修罗场染成一片触目惊心、诡异妖艳的色调:金红如同凝固的火焰,暗紫如同淤积的脓血,在天际线上晕染交融,仿佛这片大地连同天空一起,正在无可挽回地滑向地狱的熔炉。
残阳的余晖斜射在战场上散落的断裂兵器、扭曲破碎的甲胄碎片和那些或圆睁、或破碎、死不瞑目的眼球上,折射出冰冷而残酷的光晕,每一片反光都像是一块破碎的冥界之门残片。
硝烟尚未散尽,混杂着尸体燃烧的青烟和尘土,浓得化不开,像一层厚重、呛人的尸布,笼罩着这片被死亡彻底犁过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浓烈到几乎凝结成块的血腥气,浓稠得直往鼻腔和喉咙深处钻,令人作呕;
皮肉毛发被火焰反复舔舐后的焦糊恶臭,带着一股特殊的油腻感,钻进肺里便引发阵阵痉挛;
金属在高温灼烧和滚烫血液侵蚀下生出的、带着铁锈特有的腥锈气息,冰冷刺鼻;
还有一种更为隐秘、一旦察觉便挥之不去的甜腻气味——那是大量内脏破裂、内容物渗出后特有的、带着腐朽前兆的死亡气息。
这股混合而成的死亡之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每一次吸气都仿佛有无数细微绝望的颗粒黏附在喉咙和气管上,每一次呼气都像是在对抗着这片天地的无形重压。
张巡端坐于他那匹神骏非凡、通体如墨的踏雪乌骓之上,冰冷沉重的明光铠覆盖着他挺拔的身躯。
经历了整日的血火鏖战,这套闪耀着皇家威严的铠甲此刻已是污迹斑斑,原本光可鉴人的甲片被溅射的血浆、喷射的脑髓、飞扬的泥土和汗水混合而成的污垢彻底掩盖,在残阳下只能反射出黯淡的、仿佛被一层厚厚血污完全蒙蔽的微弱冷光。
他脸上亦是如此,血污、汗水、硝尘混合成一片黑红的泥垢,完全掩盖了他原本清癯儒雅的面容轮廓,只剩下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千年寒潭,又锐利如苍空巨鹰,此刻正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视着这片尸骸遍野、断肢残躯堆积如山的炼狱场。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折断的刀枪剑戟,是破碎的盾牌头盔,是被掏空内脏的狰狞马尸,是人马分离、器官外露的可怖景象,是如杂草般铺满大地的各种姿态的僵硬躯体——有俯卧在地背上插满箭矢的,有仰面朝天胸膛被洞穿的,有四肢扭曲抱在一起的,甚至有不完整的肢体和头颅散落各处。
战场的喧嚣正在快速平息,如同退潮后露出的嶙峋礁石,只剩下唐军士兵劫后余生粗重如风箱般、还带着剧烈颤抖的喘息声;
伤兵们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或是痛到极点反而变成压抑低沉、断断续续的呻吟;
收缴战利品时金属碰撞发出的刺耳脆响,这声音此刻显得尤为不协调,却又冰冷地提示着胜利的存在;
还有那些失去主人的战马,它们或是依偎在主人尸体旁,或是孤独地徘徊在血泊边缘,发出阵阵悲怆的、悠长如呜咽的长嘶,声声催人断肠。
“大——帅——!!!”
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划破了这片沉重压抑的寂静。
一名满身血污、头盔歪斜地扣在头上几乎遮住一只眼睛的传令兵,几乎是滚下马鞍,踉跄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粘稠的血泥,冲到张巡马前数步才勉强停住。
他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声音因长时间在震耳欲聋的喊杀中咆哮而彻底劈裂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尚未褪尽的、手刃敌人后的浓烈煞气,仿佛刚从血海里捞出:
“大捷!大捷啊!天大的捷报!吐蕃残部彻底…彻底溃散!被咱们杀怕了,杀破了胆了!扎西部那帮狗娘养的轻骑跑得最快,简直像是被恶鬼撵着屁股,还他娘的裹挟了后头压阵督战的援军,自己人冲自己人,全他娘的乱了套了!跟一群没头苍蝇似的互相践踏着往后跑!咱们的轻骑弟兄们正追着他们屁股砍呢!那才叫一个痛快!斩获无算…斩获无算啊大帅!砍瓜切菜,宰羊杀鸡一样!”
他激动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仿佛要将那血腥追击的场面具现化。
张巡端坐马背,身形纹丝不动,如同古寺中一尊凝固的石像,连发丝都仿佛静止在铁流般凝固的血色夕阳里。
只有握着缰绳的手指,在乌黑油亮的皮革上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
他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沉沉扫视着远方的战场烟尘,声音沉稳如山岳般压住了传令兵的狂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喉咙被粗粝砂纸反复打磨过的沙哑,如同一阵裹挟着冰粒的寒风:
“嗯。本帅知晓了。传令各追击部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个调,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传令兵的耳中:“穷寇莫追三十里!给本帅停下!谨防有诈!吐蕃素来诡诈,小心其在乱中设伏,反咬一口!”
“传令:驱散俘虏溃兵为第一要务!尽最大可能抓活的!缴获装备!保全我军轻骑有生力量,不得无谓折损!尤其盯紧扎西那支轻骑!此獠狡猾如狐,惯用金蝉脱壳、诈败诱敌之计!追出十里若地形不利,立刻回转!任何人不得踏入西面那片乱石沟壑半步!那是绝地,进去了就是活靶子!”
他特别强调了这一点。
西面地形复杂,沟壑纵横,乱石嶙峋,正是轻骑设伏的天然陷阱,扎西部此刻的仓皇溃退,未必不是陷阱的一部分。
“得…得令!” 传令兵眼中那因追击酣畅而燃起的火焰瞬间黯淡了一瞬,脸上飞掠过一丝不甘——多好的扩大战果的机会啊!
但军令如铁如山,多年跟随大帅形成的铁律早已刻入骨髓。
他猛地抱拳,右拳狠狠砸在左胸甲胄上,“噗”的一声闷响后,立刻翻身,矫健地跃上旁边一名士兵牵过来的战马,狠狠地一夹马腹,用嘶哑的喉咙吼道:“大帅军令!各队止步!穷寇莫追三十里!不得深入乱石沟!”
战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溅起大片暗红的泥浆血水,向着追击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敲打在死寂的战场上,带着一种急迫的节奏。
张巡的目光,如同战场上最精准、最冰冷的探针,缓缓地从追击扬起的烟尘上移开,转向了整片磨盘原最核心、厮杀最惨烈、尸骸堆积如山的区域。
那里的空气似乎更加凝重,血腥气浓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仿佛连硝烟都畏惧那里的惨烈,而不敢轻易飘散。
在那里,一个如同从岩浆血海中爬出的血色巨人,正如同亘古磐石,巍然屹立在由层层叠叠的敌我尸首铺就的猩红地毯上!正是雷万春!
这位陌刀营的统领,此刻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皮肤是原本的颜色。
黑红凝结的血痂覆盖了他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厚实的板甲缝隙里都在往下滴淌着粘稠的暗红液体。
他左手拄着他那柄令整个战场都为之胆寒的巨型陌刀。
陌刀已不再是平日里那寒光凛凛、能映照出人影的凶器。
接近六尺长、一掌多宽的沉重刀身,此刻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翻卷豁口,如同被饥饿野兽啃噬过的巨骨。
原本锋锐无匹的刃口上,挂着凝固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碎肉块、黏连着森白或暗红的骨渣,厚厚的暗褐色血浆如同污秽的漆层彻底覆盖了刀身的大半,甚至刀背的倒钩上,还挂着几缕不知是人是马的毛发,在凄凉的晚风中微微飘动。
他脚下,横陈着一具被残忍劈开近半的巨大躯体——那是吐蕃悍将巴图鲁那匹通体漆黑、雄骏非凡的西域大宛战马。
此刻,胸腔被巨力从马颈开始斜劈至腰腹,巨大的创口狰狞外翻,粉红色的内脏、缠绕的肠子和猩红泛白的肉块混合着大量的血浆,如同被暴力的孩子倾倒的垃圾,流淌了一地,形成一片散发着浓郁脏器腥气的沼泽。
巨大的马头还相对完整地歪在一边,一双曾经神骏的大眼圆睁着,失去了所有光彩,口鼻处溢出的鲜血混合着白沫。
在这令人作呕的肉糜沼泽旁边,巴图鲁本人则被数道浸透了鲜血、坚韧无比的牛皮索捆得结结实实,像一头被捕获、随时待宰的庞然野牛。
这位曾经在高原上纵横驰骋、以骁勇暴烈着称的吐蕃悍将,此刻面如金箔,布满高原红的厚脸上血色尽失,眼白因惊恐和剧痛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失焦,失去了所有狂傲的光彩。
他粗壮的右臂以一种正常人绝不可能做到的诡异角度向内扭曲着,肘关节反折的骨茬刺破了皮甲,露出惨白染红的一角,显然是被无可抗拒的巨力硬生生砸断!
“哈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啊!”雷万春猛地仰天狂笑,笑声如同九天滚雷,震得周围空气都在嗡嗡作响,也震得附近几个同样血污满身、拄着断裂或卷刃陌刀勉强支撑不倒的陌刀手浑身一颤,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这些陌刀营的将士,个个如同刚从地狱最深处的血池里捞出来,厚重的双层精锻板甲上布满了无数斧痕、矛印、凹坑和箭孔,深一些的凹陷处,甚至能看到里面被砸扁了的护甲内衬织物纤维和从中渗出的、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血浆。
人人步履蹒跚,身体摇摇欲坠,每一次喘息都如同老旧破损的风箱在嘶吼,带着胸腔破裂般的杂音和血沫的泡泡破裂声。
然而,透过那被血污糊住、仅剩些许缝隙的面甲,露出的那一双双充血的眼睛,却如同濒死的灰烬中骤然复燃的野火,燃烧着对生还的无限渴望、对惨烈战斗后幸存下来的狂喜,和对这来之不易胜利的烈火般炽热的光芒!
“大——帅!”雷万春声若洪钟,巨大的肺活量支撑着他近乎咆哮的呼喊,震得近处几个受伤较轻的士兵耳膜嗡嗡作响。
他那蒲扇般布满血痂和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陌刀那血迹斑斑的刀柄尾端,“嘭”的一声闷响,震得沉重的刀身发出低沉哀鸣般的嗡鸣,附着的血珠被震得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您看!这贼酋活蹦乱跳的抓到了!这狼崽子咋处置?要不要俺老雷现在就一刀劈开他那狗脑壳!”
雷万春用他那硕大的、沾满脑浆和泥垢的战靴鞋底踩住巴图鲁挣扎的身体,指着地上那张恐惧扭曲的肥脸,唾沫星子混着血沫横飞,声如霹雳,“用他那颗狗头,给咱们那些先走一步的弟兄们祭酒!让他们在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些!”
他作势就要从泥泞中拔出那柄沉重的陌刀,沉重的刀尖拖过混合着血肉骨渣的烂泥,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地上的巴图鲁虽不懂汉语,但从那手势和语气中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被反绑的躯体剧烈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野兽般的“嗬嗬”声,绝望地看着那柄曾将他战马劈开的凶器再次举起。
“住——手!”
张巡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股瞬间冻结空气的凛然威严,如同三九寒天的冰凌刺入滚烫的沸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上所有的嘈杂、雷万春的怒吼和巴图鲁的嘶嚎。
他轻轻一磕马腹,踏雪乌骓迈着平稳而沉重的步伐,缓缓踱步上前,碗口大的铁蹄踏在粘稠的血泥上,发出“噗嗤…噗嗤…”令人心悸的沉闷声响,每一步都像是敲打在众人心上。
他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一般落在巴图鲁满是血污和绝望的脸上,毫无一丝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送入熔炉重新锻造的铁器,而非一个活生生的、曾令敌人胆寒的生命。
“此人,”张巡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数字,“乃吐蕃赞普赤德祖赞座下第一莽夫,也是他最信任的猎犬,真正的左膀右臂。”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雷万春因激动和失血而更加赤红的脸庞,“擒获此獠的价值,远胜于在此时此地砍下他那颗……只会加速腐烂的头颅。”
此人是打开吐蕃堡垒的钥匙!赤德祖赞性情暴烈偏执,倚重亲信,巴图鲁一脉在吐蕃贵族中势力盘根错节。
活口!必须保他活口!押回长安,是震慑赤德祖赞最响亮的战鼓,挫其锐气,长我大唐天威!
他是未来和谈桌上最重的砝码,能逼吐蕃让出多少血肉!更何况……此獠身居高位,吐蕃近两年兵力调动部署、粮秣储备要点、各部之间的矛盾……这一切价值连城的情报,都封存在他那颗脑袋里!
一刀杀了?愚蠢!那是用价值连城的金矿换一把生锈的铁刀!留着他,喘着气,活着带回长安!让陛下的有司去敲开他的嘴!
让吐蕃人寝食难安,让赤德祖赞尝尝失去臂膀的滋味!这才是真正的胜利果实!比一万颗普通吐蕃卒的首级都沉!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铁流在张巡心中奔涌。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巴图鲁并非只是一个莽夫,他是连接吐蕃王庭与吐蕃军事贵族的关键节点,掌握着诸多机密。
杀了他,顶多是砍掉了赤德祖赞的一根锋利指甲;生擒他,则是斩断了他的一条臂膀,并且能从断臂的血肉里挖出赤德祖赞的筋骨脉络!
“押下去!”张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违逆的千钧之力,“严加看管!派双岗,三岗!捆扎结实了!嘴巴堵严!军医——过来!”他手指点向一旁匆匆跑来、脸上还沾着别人血迹的军医官,“给他止血!用最好的金疮药!接上他的断骨!吊住他的命!用参汤吊也给我吊住!听好了!”
他目光骤然锐利如针,死死钉在军医眼中,“此人若有任何闪失,无论是伤重不治还是被人暗害,本帅唯你是问!你,”他转而盯着负责押解的校尉,“还有你们所有人!他的命就是你们的命!他的生死,自有陛下——圣裁!”
最后一句,如同泰山压顶,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带着森冷的杀意,将所有可能存在的私下复仇念头彻底碾碎。
“喏!”负责的校尉和军医同时凛然应命,心头一片冰凉,如同被浸入腊月的冰河。
立刻便有数名魁梧的军士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将不断挣扎呜咽的巴图鲁从血泥中拖起,毫不怜惜地架走。
雷万春悻悻地收回那只即将拔刀的大手,巨大而笨拙地在甲裙上擦了擦,似乎想擦掉某种无形的污秽,瓮声瓮气地嘟囔着,口水喷溅:“便宜这狗入的狼崽子了!让他再多喘几天气!哼!”
随即,他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公牛般的大眼却又亮了起来,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原始的狂热情感。
他粗糙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敌人的皮肉组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胸前那厚实板甲上一道深达半寸、几乎将护心镜从中劈开的恐怖斧痕!
边缘的甲叶向内翻卷变形,留下一个狰狞的凹陷。
接着他又摸向左肩甲胄那更惨不忍睹的部分:一道更粗更深、由巴图鲁临死反扑的重兵器(很可能是其标志性的重型狼牙棒)猛力砸击造成的巨大裂痕贯穿了多层甲叶,使得板甲像破碎的蛋壳般深陷下去,边缘渗出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如同丑陋的疤痕,与甲胄冰冷坚硬的金属彻底融为一体。
“不过大帅,您瞧瞧!”雷万春的声音因激动而高亢、颤抖,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看看咱这陌刀营的娃子们!真他娘的是用昆仑山的铁水浇出来的!是铁打的天神下凡!”
他用力捶了一下胸甲,发出沉闷的“哐”声,“七百人!就他妈的七百条汉子!”他猛地伸出粗大的手指,狠狠指向身后那片尸山血海,“硬生生!像楔子钉进朽木一样,把扎西和他那狗腿子巴图鲁的上万军阵,从最厚实最硬的脑袋顶上,硬凿穿了!凿透了!把他妈整个吐蕃人的肠肠肚肚都给凿出来,糊了他自己一脸!”
他的声音响彻这小小的区域,试图唤回刚才的热血沸腾。
他的眼神在狂热背后掠过一丝浓烈的、劫后余生的后怕,如同冰冷的蛇缠绕过心脏。
雷万春心中暗想:侥幸!侥幸啊!若非天工之城用那种闻所未闻的叠打锻钢法弄出这该死的厚甲……硬!真他娘的硬!
步跋子的巨斧砍上来,老子都听见火星子了!那矛阵戳过来,像撞到了铁墙上!换做往年咱们那身札甲……呸!早被那群饿狼啃得渣都不剩了!
还有这陌刀……百炼精钢,真是神了!可……刚才最后那一下……要劈巴图鲁这头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嘶……左肩膀……真他娘的疼起来了……刚才那一下好像砸碎了……
想到这里,雷万春那只抚摸伤处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额角豆大的汗珠混杂着血水滚落下来,巨大的身躯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全靠那柄深深插在泥泞里的陌刀支撑。
“陌刀所至,人马俱碎……”张巡轻声重复着这八个字。
这简单朴素的八个字,在今日这场铁与血的验证后,注定将响彻大唐疆域的每一个角落,成为令敌人胆寒、让国人振奋的战歌箴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雷万春身后那些虽然伤痕累累、却依旧沉默如山的陌刀手们。
他们许多人正用那双布满血口和老茧的手,拄着几乎与自己身高等高的陌刀作为拐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刺耳的拉风箱声和明显的血沫喷溅音。
汗水混合着血水,如同无数条暗红的小溪,从他们被血污糊住的面甲缝隙里,从甲叶的连接间隙处,不停地流淌下来,汇入脚下那片污浊不堪的血泥之中。
这一战,陌刀营顶在刀尖之上,以血肉为墙,立下扭转乾坤的奇功。
但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代价……张巡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在这群铁血汉子中搜寻。
那些熟悉的、在训练场上生龙活虎的年轻面孔……王家的三小子……李校尉……刘伍长……都消失了,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泥泞里。
剩下屹立着的,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狰狞的伤痕和甲片缝隙里渗出的暗红,连雷万春这铁打的巨人都明显气息虚浮了。
张巡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凉的巨手攥紧,猛地向无底深渊沉去,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巨大的胜利喜悦被惨烈的牺牲冲刷得荡然无存。
“万春,”张巡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冷硬如金铁交击,“立刻!清点陌刀营伤亡!优先组织军医,救治重伤员!所有阵亡将士的遗骸……”
他顿了一下,仿佛要将那巨大的悲伤短暂按下,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狠狠砸在空气中,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务必寻回!要……擦干净他们的脸!要找到属于他们的、哪怕是半块残破的身份牌!要妥善收敛!一具……都不能落下!一个……都不能少!”
“一个都不能少!” 这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缝吐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鲜血淋漓的分量,不容任何人质疑。
“喏!”提到伤亡名单,雷万春脸上那如同血色残阳般的亢奋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只余下沉甸甸的、如同铅块般的悲恸和一种让人心悸的阴冷肃杀。
他猛地转身,左脚脚踝扭伤的剧痛和左肩突然爆发的撕扯痛让他巨大的身躯晃了一下,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脸颊肌肉扭曲。
但他仿佛毫无所觉,用他那标志性的、能震碎人耳膜的大嗓门,如同平地炸响一声焦雷,向着所有幸存的陌刀手吼道:
“陌刀营——!都给老子听仔细了!”声浪滚过寂静的尸山,激起回响。
“没咽气的,喘粗气的!都他娘别给老子装死!看看你左边!昨天还跟你抢肉吃的兄弟在哪?!看看你右边!昨晚上给你掖被角的伍长在哪?!活着的!相互搭把手!抬到那边医官那里去!手脚给老子轻点!那是兄弟!不是死狗!重伤的!谁都不许放弃!拿咱自己命换也要吊着他们的命!”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撕裂般刺耳的嘶哑,眼眶猛地红了:“死了的……”
喉咙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堵住,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下一秒却爆发出更加震撼天地、如同狮吼般的咆哮:
“给老子!背——回——来!!”这声音在尸山血海上空炸开,带着撕裂喉咙的血气。
“擦干净他们的脸!记住他们的名字!咱们陌刀营的兄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都他娘的不准落下!少一个!老子亲自去阎王殿里抢回来!”
沉重的、带着铁靴撞击血泥的铿锵脚步声,再次在这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上响起。
不再是冲锋陷阵时的无畏果决,而是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气氛。
士兵们沉默地弯腰,小心翼翼地从狰狞的尸堆中,从断裂的车辕下,从凝固的血泊里,仔细地翻找、辨认着同袍的遗体。
他们的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沉睡的战友,轻轻拂去糊在脸上的血泥,仔细辨认着每一张年轻或苍老的脸庞,手指拂过冰冷的额头、紧闭的眉眼,指尖传递着最后的温度与无言的诀别。
有人无声地呜咽着,泪水混着血水滑落;有人则沉默地用力,将残破的躯体从重压下拖出,仿佛在进行一项至高无上的仪式。
胜利的欢呼是短暂的,伴随着巨大伤亡统计而沉浮的悲恸与对未来的隐忧,像冰冷的血水,开始无声地渗透进每一个人的骨头缝里。
磨盘原,这座刚刚被血火铸就的丰碑,其基座下埋葬的,是朱雀军团最锋利的矛尖,也是唐军在西域最坚固的血肉长城之一。
这损失,几乎痛入骨髓。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剧烈痛苦喘息的声音靠近。
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如同风中残烛,拖着一道长长的、粘稠未干的血迹,艰难地挪了过来。
他的左脚无力地拖在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扭曲的、带血的脚印。
走近了,才看清这人是辎重营主官吴铁锤。
他左小腿靠近膝盖的地方,赫然插着一支折断的、染血的吐蕃重型倒刺狼牙箭!箭杆粗如拇指,箭头带倒钩,深深扎入肌肉骨头之中,只露出小半截尾羽。
伤口只用一截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撕下的破布条胡乱缠绕捆扎了几圈,勉强止住了狂涌的血,但黑红的血渍已经渗透了粗布,凝固成块,边缘还在微微渗着粘稠的体液。
每走一步,那钻心刺骨的剧痛都会让他半边身体猛地一抽,脸颊煞白,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脸上被硝烟和血液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白在昏暗残阳的光线下异常醒目地亮着,里面盛满了肉体剧痛和更深层绝望的浑浊。
他几乎是蹭到张巡马前几尺远的地方才停下,嘴唇哆嗦着,干裂的嘴唇上布满裂口。
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嘶哑声,仿佛声带已经被硝烟和呐喊彻底摧毁。
他连着深呼吸了几次,那喘息如同垂死的野兽,牵动着胸肺,也牵动着腿上的伤,脸颊剧烈地抽搐着。
终于,他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那哭声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嘶喊道:
“大…大帅…辎重营…小的…小的带着人…清点…清点完了…”他喉咙剧烈滚动着,仿佛要呕出什么,声音带着金属摩擦撕裂的质感,“‘霹雳弹’…没啦…全…全打光了!真的…一枚…都没剩下啊!”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嚎叫出来的。
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用满是污血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露出下面更加绝望的神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鸣,指向后方那曾经是辎重车阵、此刻已成废墟的地方:
“最后…最后那批…几十个…最后那些小霹雳弹…是…是抱着冲进吐蕃狗那矛阵里的辅兵兄弟…用命…用他们的命啊!大帅!”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发出沉闷的“噗”声,眼泪混着血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在他乌黑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是周木头…是张二蛋…是李家那才十五岁的娃子…”
他哽咽着,叫出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年轻生命在爆炸中消失,“用命塞进去的!抱着冲进去的啊!那帮狗崽子的铁盾都飞上了天!人碎得…连个巴掌大的囫囵肉都找不回来了啊!呜呜呜…”
这绝望的控诉和哀鸣,像一个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了张巡的心脏。
轰隆!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残酷的事实从吴铁锤——这个以坚韧顽强、视辎重如生命的老兵口中确认时,那股寒意瞬间浸透了张巡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
不仅仅是那些便携式的“霹雳弹”,那些需要巨大绞盘驱动、发射沉重铁桶弹的“神机炮”所用的大型火药包,数量也必定是所剩无几!
磨盘原此役能赢,能粉碎吐蕃人排山倒海般的进攻,那如同九天雷霆般连续的“霹雳弹”密集轰炸,和那“神机炮”毁灭性的、能够瞬间清空数十步方圆的凶兽喷吐般的齐射,居功至伟!
它们撕裂了敌阵,烧毁了军械,杀伤了大量有生力量,极大地震慑了敌胆。
然而,这份力量如同饮鸩止渴,彻底暴露了朱雀军团对火器那极度恐怖的后勤依赖和无底洞般的消耗速度!
威力有多大,代价就有多沉!
没有了这些被吐蕃称为“唐人天雷”的大杀器,接下来的仗怎么打?
自然是能打的,但死伤就不会如这般少了。
他强压下心中翻腾的忧虑,那是对整支军团数万将士深深的责任带来的重压。
“知道了。”张巡的声音沉凝如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硬度,目光如炬地扫过吴铁锤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铁锤,你和营里活着的弟兄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你们的命换回来的东西,是这场胜利的脊梁骨!是你们守住了车阵!你们的牺牲,本帅和整个朱雀军团上下,永世不忘!!”
这绝不是简单的慰藉,这是最高统帅对军人尊严的郑重背书。他的目光随即变得锐利务实:
“现在听令!立刻组织还能动弹的人手!优先抢救伤员!不管是刀伤的枪伤的箭伤的炸伤的!一个也不能等死!让医官用最好的药!立刻动手加固、修复车阵西边那个最大的缺口!吐蕃虽溃,难保不会有小股马贼趁乱捡便宜!这营地不能变成敞开的门!”
他手指向那如同巨大獠牙般断裂的车阵口子,“然后,集中所有能清理战场的人手!收集!搜刮!打扫!吐蕃人遗留的、完好的、能用的所有军械箭矢!特别是——”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战场上那些惊魂甫定、徘徊嘶鸣的健壮战马,“那些失去主人的吐蕃战马!一匹都不能少!那是我们日后长途奔袭、哨探粮道、活着把消息送回长安的希望!是我们未来几个月可能仅有的‘腿’!比金子都宝贵!”
“末将…领命!”吴铁锤用尽残存力气猛地抱拳,这动作牵扯到腿上的箭伤,剧痛如同尖刀贯穿神经,让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地。
但他硬是咬着牙关,发出野兽般的闷哼,硬生生挺住了,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瀑。
随即,他拖起那条已经麻木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转身,用那沙哑如同破锣的嗓子嘶声裂肺地开始吆喝起还能走动的辎重兵:“能动的!都给老子动起来!抬伤兵!挖木头填缺口!捡家伙!抓马!没马车的腿就废了!快!”
虽然步履艰难,声音嘶哑,但那种百战老兵的不屈意志,却如同微弱但不灭的火焰,在血色夕阳下跳动。
张巡的目光,最终缓缓移向了那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悲壮、也格外凄凉惨烈的防线——辎重车阵构成的营盘。
它曾是一道坚固的生命线,一道钢铁堡垒。此刻,却像一个被巨兽啃噬撕扯过的垂死巨兽。
原本由厚重辎重大车、碗口粗削尖的巨木、成年人手臂粗的铁索互相锁连构筑的、勉强还算齐整的防御圈,此刻已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许多地方被吐蕃力士挥舞的、几十斤重的开山巨斧硬生生劈开!
厚重的橡木车板如同酥脆的枯木般碎裂,露出里面的结构。
一些车体直接被吐蕃小型投石机发射的、裹着火油棉的巨石砸得支离破碎,燃烧后的残骸仍在冒着黑烟。
更可怕的是几处被冲击力巨大的简陋冲车(裹了铁皮的巨大原木)撞击过的地段,车辕彻底断裂,轮子变形深陷泥土,如同被踩烂的甲虫。
甚至有几处彻底被堆积如山的尸体、破碎的甲胄、断裂的兵器残骸和倾倒的木料彻底堵塞,形成一个由有机和无机死亡物共同构成的、散发着浓烈腐臭的诡异壁垒。
然而,最让见惯生死的张巡都感到心口发闷、呼吸困难的,是车阵最前沿那道用无数阵亡袍泽遗体、断裂的车轴、扭曲的拒马木临时堆砌起来的……“尸墙”!
它不高,但极其绵长,沿着车阵受攻击最烈的正面延伸开来。
许多唐军士兵的遗体依旧保持着生前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姿态,成为了这道墙体的一部分:
一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士兵,背靠着倾倒的巨大车辕,双手紧紧握着一柄前端完全折断、只剩木质枪杆的长矛,矛尖早已消失不见,枪杆被血色浸透。
他头歪向一侧,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像是在凝固的最后一刻仍在怒喝。
一个中年伍长,整个身体扑倒在倒竖的木制拒马尖刺上!至少有四根粗锐的尖刺贯穿了他的胸腹,透背而出!
他用身体死死堵住了一个被劈开的缺口!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痛苦却又无比坚定的扭曲表情。
还有一个身披低阶军官甲胄的人,至死都圆睁着双眼,空洞地望着吐蕃溃兵仓皇逃窜的方向,瞳孔里倒映着最后的那抹血阳。
他的嘴巴微张,仿佛仍在这片死寂中无声地呐喊:“杀!……”
晚风呜呜咽咽地卷过这片用生命和血肉筑就的死亡之地,掀起破碎的朱雀战旗和士兵身上褴褛的染血衣角,卷起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也仿佛带来了无数凝固在这片土地上的英魂不甘的低语和无尽的叹息。这风声,像一首苍凉而永恒的安魂曲。
“陛下曾经说过,要修建烈士陵园……收敛……所有阵亡将士遗体……”张巡的声音低沉而肃穆,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将领、每一个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耳中,盖过了所有嘈杂。
他用马鞭轻轻一指那道“尸墙”,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不分将校士卒,不分职务高低,不分隶属何营……皆需收敛。要恭敬!要体面!”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悲恸转化为铁律,“我军将士,每一具,必须逐一登记!姓名!籍贯!家中可有老小!所属营队番号!不能确定姓名的……记录体貌特征,所穿衣物甲胄碎片!他们的遗物,哪怕只剩一个生锈的铁牌,一只破靴子,也要妥善保管!一丝一毫亦不得遗失!”
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沉痛,但更是一种责任:“遗体……动作轻缓,集中火化。收集好每一捧骨灰!用白布包好!打上姓名……务必带回长安!要让他们的魂魄……埋在陛下所说的烈士陵园!”
他的目光随之扫过那些姿态各异、表情或愤怒或惊恐的吐蕃士兵尸骸,冷漠中带着一丝属于战胜者的、居高临下的悲悯:“至于这些吐蕃人……就地寻找合适之地,远离我营区和水源,深挖巨坑,集中掩埋。不要曝尸荒野,免得滋生大疫。此地……”
他抬起头,望向那如巨大血痂般的残阳,一字一句,如同用铁锤和凿子在历史的石碑上刻下印记:
“磨盘原……自今日起,便是我大唐朱雀军团英魂永驻之地!是敌寇的埋骨场!亦是我大唐剑南道西陲,用鲜血铸就的不朽丰碑!”
这命令如同沉重的磐石落下,砸在了这片被血泪浸泡的大地上。
战场上,那压抑了一整日的悲声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
一片片低沉的啜泣声、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哽咽声、伴随着强忍悲痛的号令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凄怆的交响:
“轻点……这是李把头,抬好他腿……”
“王哥……我们回家了……”
“二队过来!这边还有!对,小心手……”
“找块干净的布来!给狗子擦把脸……”
士兵们默默地、仿佛进行着某种神圣仪式般,两人一组,三人一队,如同对待最珍贵易碎的琉璃瓷器,合力将那些僵硬冰冷的战友遗体从残破的车阵上、从狰狞的尸堆缝隙中、从冰冷的拒马木上小心地抬下。
他们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生怕惊扰了袍泽们用生命换来的最后安眠。
有人小心地拂去战友脸上的血泥尘土,试图辨认出熟悉的轮廓;
有人轻轻合上那未曾瞑目的双眼,用颤抖的手指抚平眉间的褶皱;有人则默默地将散落在周围的、属于战友的哪怕一小块破碎的甲片或半截身份牌,仔细地收集起来。
很快,在战场北侧一处相对干燥、能避开大部分血腥的地方,巨大的、由收集来的干燥木柴和部分破损车板堆砌而成的柴堆被架起,如同一座通往天空的阶梯。
一具具覆盖着残破却尽力清洗过的朱雀军团战旗的战友遗体被安放其上。每一面旗子下,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一名老兵颤抖着双手,举着一支燃着微弱火焰的松脂火把,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一咬牙,将火把伸向了柴堆底部干燥的引柴。
橘红色的火焰带着“噼啪噼啪”的轻快爆响,瞬间蔓延开来,如同苏醒的火蟒,迅速吞噬了干燥的燃料,火焰蹿升,开始舔舐柴堆上的冰冷躯体。
火焰越烧越旺,释放出滚滚浓烟。
那烟并非清新的草木之气,带着一种皮肉毛发被烈火吞噬时特有的刺鼻焦糊恶臭,混合着燃烧人体脂肪散发出的诡异油脂气息,凝聚成一条巨大的、扭曲的黑龙,扶摇直上,挣扎着冲向云霄,最终融入那片如血如泣的残阳背景之中,将整个磨盘原的暮色天空,染成一片悲壮而苍凉至极的暗红。
“大——帅!大帅!”一声带着惊恐和绝望的呼喊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火葬堆的悲泣与远处伤兵的哀嚎声中!
一个脸色煞白如同金纸、双手沾满滑腻鲜血和污物的军医官,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过人群,几乎是扑倒在张巡的踏雪乌骓马前!
他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和一种面临崩坏的神情,手指颤抖地指向陌刀营集结的那片区域:“雷将军……雷将军他…他快…快撑不住了!突然就倒了!口鼻喷血!身子冷得像块冰!”
张巡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一支在寒冬雪水中浸泡过的利箭狠狠射中!
心脏像是骤然停跳了半拍,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多年戎马的本能已经驱动他猛地一抖缰绳,双腿狠磕马腹!
踏雪乌骓发出一声长嘶,通灵般感受到主人的焦灼,如同离弦的黑色闪电,瞬间提速,冲向那片刚刚还回荡着雷万春咆哮的区域!
眼前的景象让张巡的瞳孔骤然缩成危险的针尖!
只见雷万春那庞大如熊的身躯,此刻正萎靡地瘫软靠在一辆被砸得稀烂、扭曲变形的辎重车残骸上。
他那柄视若生命、曾经劈开一切的巨刃陌刀,此刻被随意地丢在旁边粘稠的血泥里,刀身沾满泥泞,仿佛失去了所有凶煞之气。
两名经验最为丰富、平时负责处理最棘手伤势的老军医,正满头大汗,如同在拆卸一件极其危险的爆炸物!
他们一人用撬棍卡住一块变形的甲片边缘,另一人则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极其吃力地试图撬开雷万春胸前和左肩板甲那因为巨大的钝击力而严重向内凹陷、所有甲叶连接处的搭扣都彻底变形卡死的位置。
汗水顺着老军医花白的鬓角不断滚落,滴在冰冷扭曲的甲胄上,混合着雷万春身上渗出的血液。他们的动作万分小心,却又无比急切,仿佛在和时间进行一场绝望的赛跑。
雷万春那曾经如同关公般赤红的脸膛,此刻只剩下一种蜡黄的惨白,如同粗糙的纸皮!
豆大的汗珠如同溪流般不断从他额头上滚落,迅速浸透了他粗硬的鬓角毛发和脖颈,在乌黑的胸甲上汇集成一小片水渍。
他牙关紧咬,腮帮子上虬结的肌肉如同扭曲的铁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摩擦声,但即便如此,依旧能清晰地听到他喉咙深处无法完全压制的、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粗重而艰难的抽气声!
每一次抽气,都伴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和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仿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坍塌!更可怕的是,他那厚实的胸膛板甲,心口偏左的位置,一个巨大如海碗般的向内凹陷清晰可见!
边缘的甲叶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掰弯的铁皮,向内狠狠卷曲着,挤压着他胸口的空间!
而左肩的护甲则更加惨不忍睹,一道几乎贯穿了整个护肩甲叶的恐怖裂痕赫然在目!
这道裂痕显然是被重兵器猛力砸击造成的!
深陷下去的边缘如同丑陋的伤疤,边缘渗出的鲜血早已凝固成黑紫色、糊状的血痂,与冰冷的黑色甲胄融为一体,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怎么回事?!”张巡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落地无声,几步就抢到近前,冰冷刺骨的目光犹如两把寒冰铸成的匕首,狠狠扫向那两个如同在拯救自己性命般投入的老军医!
“回…回大帅!”稍微年轻一点的老军医声音都在发颤,手上那撬动甲片的动作却丝毫不敢停,“雷将军左肩……肩胛骨…恐怕完全碎裂了!骨头茬子很可能扎进了肉里甚至肺里啊!胸前…肋骨…最下方这两根…绝对…绝对断了!至少是折了两根以上!”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哭腔,“之前…之前冲阵厮杀太过猛烈…那时全靠一股蛮横气血强压住了所有痛苦!如今…如今心神一松…气泄了!这伤势就如大山崩裂般爆发了!内腑……肺腑恐怕也受到了剧烈震荡!脾脏肝脏…恐…恐也有撕裂或内出血啊大帅!这口鼻溢血就是征兆!得…得立刻…把这该死的甲剥开!”
他说话间,那匕首因为用力过猛,在坚硬的甲片上打滑了一下,几乎戳到雷万春的颈侧皮肤,吓得老军医面无人色。
“放…放…你娘的狗屁!”雷万春猛地睁开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眼白几乎全被血红色覆盖。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咆哮,喉咙里却只涌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嘴角不可抑制地溢出大量带着气泡的、鲜艳的粉红色血沫!这血沫显得那么刺眼。
“老子…没事!就是…就是有点…脱力!骨头…硬着呢!别…别他娘的…浪费时间管我!快去…快去救…其他那些快断气的兄弟!他们在等着啊!”
他强撑着,试图用那完好的、蒲扇般大的染血右手去撑地,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离开。
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瞬间引爆了他全身潜伏的剧痛!
他眼前猛的一黑,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剧烈地晃了几晃,脚下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向前方冰冷坚硬的车辕残骸一头栽倒下去!
“雷万春!!!”张巡的声音从未如此刻般凌厉,如同万钧雷霆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志!
他闪电般向前一步,伸出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按住了雷万春未受伤的右肩!
那沉稳如同山岳般的力量,硬生生将雷万春那摇摇欲坠的庞大身体固定住!
“给本帅——躺下!”张巡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字字如钢针,又带着如同寒铁相击的冰冷,抽打在空气中,也抽打在雷万春那颗被剧痛和焦急搅得混乱的意识上。
“你以为你是昊天锤打出来的金刚不坏之躯?!陌刀营的魂!朱雀军团的胆!不能在这里折了!你若废了!谁来带这些跟着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陌刀崽子?!谁来把他们好好地带回去?!谁来给今日死难的几千兄弟讨回十倍、百倍的血债?!躺下!这是本帅的——军——令!”
最后三个字,张巡几乎是倾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超越生死的关切!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岩浆,灼烧着雷万春几近涣散的意志!
雷万春对上了张巡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近乎狂暴的关切与比铁还硬的不容置疑的眼睛。
那目光深处,是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他的疯狂与决绝。
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巨大的牛眼死死地瞪着张巡,里面翻腾着不甘、暴躁、但最终是被彻底理解的巨大屈辱……和对死亡的隐约恐惧。
终于,支撑着这铁塔巨汉血战到最后的那口蛮横霸悍之气,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刀刺穿的气囊,瞬间泄得一干二净。
他颓然放弃了所有挣扎,巨大的身躯失去力气,重重地靠回冰冷的车辕上,如同案板上的巨鲸,任由两个老军医摆布。
“嗤啦——!”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被灼烫的声音响起,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极其难闻的焦糊味。
是老军医不得已动用了烧得通红的匕首,去切割、剥离那些与雷万春绽开的皮肉黏连在一起的破碎甲叶边缘和糊在伤口表面的、被血浸透后与血肉结痂粘连的内衬破布!
“呃——!!” 雷万春全身虬结的肌肉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瞬间绷紧到了极限,坚硬得像花岗岩!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如同巨大的蚯蚓般根根暴起蠕动!
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撕裂!
然而,这个铁打的汉子,在战场上被长矛戳穿小腿都面不改色的猛人,此刻硬是连一声最低沉的闷哼都没有发出!
他那只完好的、沾满血污的巨大右手猛地伸出!
带着千钧之力,如同真正的铁钳般死死抓住了旁边一个同样满身是伤、左臂被绷带吊着、正由年轻医士包扎手臂的年轻陌刀手的手腕!
“啊!”那年轻士兵猝不及防,只觉得手腕剧痛欲裂,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了,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刷地一下冒出来。
但他牙关紧咬,闷哼一声,硬是挺住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理解将军的痛苦需要转移,理解这是无声的托付,于是任由将军那只几乎能捏碎石头的巨手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腕,仿佛在传递着某种超越语言的力量与支撑!那年轻士兵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却始终没有退缩。
看着这铁汉用非人的意志力承受着非人剧痛的一幕,张巡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混杂着敬意与心痛的光芒。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望向不远处正在紧张地伏地统计伤亡数字、脸色比雷万春更白的参军官方向。
整个区域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滴出水来。
只有柴火堆熊熊燃烧的“噼啪”声、远处伤兵微弱的呻吟、医官急促的指令声、以及那烙铁接触皮肉时发出的“滋滋”声和弥漫的焦臭在死寂中弥漫。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沉重得像是凝固的血块。
终于,那名参军捧着一卷被干涸血块、湿黏泥浆和各种污渍染得根本看不清原色的名册,步履沉重得如同脚下拖着千斤镣铐,一步步挪到张巡面前。
他脸色灰败如同坟头刮下的冷灰,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甚至不敢直视张巡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的双手也在微不可查地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紧握而泛白。
“念。”张巡的声音响了起来。出奇地平静,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却比腊月的寒风更加冰冷刺骨,仿佛已经预知了那无法承受的结果。
参军身体猛地一颤,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围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压力都吸入肺里,汲取残存的所有勇气。
他颤抖着翻开了那卷几乎无法阅读的染血名册,嘶哑干涩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锥,狠狠砸进周围所有将领、包括正在给雷万春处理伤口的军医都竖起的耳朵里:
“禀…禀大帅…伤亡已初步清点完毕。”
“此役……”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吞咽着滚烫的铁水,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
“我军……阵亡将士……共四千七百三十八人!”
“轰——!”这个数字如同一柄重达万斤的巨锤,裹挟着地狱的寒风,狠狠砸在周围所有将领的胸膛上!他们的心脏似乎都跟着骤停了!
虽然知道惨烈,但这个数字依旧远超最悲观的预估!
参军不敢停顿,仿佛怕自己一停下就再也无法继续:
“重伤……无法再战者……两千一百零五人!”
又一把冰冷、带着锯齿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胸膛,狠狠搅动!重伤两千!
这意味着超过两千个汉子残废了!未来失去了战斗的能力,家庭失去了顶梁柱!这不仅仅是战力损失,更是两千个家庭难以承受的绝境!
“其中……”参军的脸色灰败如死人,“长枪营、刀盾营首当其冲,承受吐蕃锋矢冲击……折损……近半……”他感觉舌根发硬,“辎重营…伤亡亦重…协助防守车阵缺口的辅兵…损失…惨重…”
话语如同被沉重的石块堵住,断断续续。
他的目光极其痛苦地瞥了一眼被死死按在车辕上、忍受着剥甲剧痛、脸色惨白如纸的雷万春,那个曾经咆哮如虎的巨人此刻只剩下粗重的抽气声。
参军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哭腔:
“陌刀营……”这几个字如同粘在了喉咙里,带着血腥的锈蚀感,“……阵亡……一百九十七人……”他声音小了下去,带着撕裂般的嘶哑,“……重伤……八十三人……”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除…除三四个新兵因位置靠后侥幸…几乎…几乎人人带伤!阵亡的重伤的…皆是…皆是陌刀营中最悍勇的…那…那一批老兵精兵……”
这意味着,这支刚刚立下凿穿敌阵、逆转乾坤的不世奇功、编制七百人的钢铁营队,在短短几个时辰的地狱战斗中,减员超过了三分之二!
活下来的,也几乎个个伤残!陌刀营,这座全军突击的尖锥,几乎折断了!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报出,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带着血肉焦糊的气息,狠狠烫在周围所有将领的心上。
阵亡近五千!重伤两千!这意味着朱雀军团作为帝国剑南道西线防御核心、最赖以野战制敌的机动精锐力量,一战便折损了接近三分之一还多!
超过三分之一的兵锋彻底湮灭,超过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化为乌有!这哪里是什么大捷?
这分明是一场用无数最英勇、最宝贵的忠勇之士的骸骨和血肉之躯,硬生生堆砌出来的惨——胜!是用巨大的流血换来敌人更大的流血!
参军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句,像是完成某种残忍的使命:“歼敌…初步估算,遗尸步跋子与铁骑……超…超过一万两千具!”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这份战绩能给这血腥的屠戮增添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俘虏轻重伤兵…约三千人!缴获完好战马两千余匹!吐蕃制式铠甲兵器弓弩无算…敌先锋主将巴图鲁…确已被生擒活拿…”
这巨大的战果在此刻听起来却如同最冰冷的讽刺,丝毫无法冲淡那沉重到令人灵魂窒息、如同泰山压顶般笼罩下来的巨大伤亡数字所带来的绝望阴霾。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的悲伤和无言的沉重。一些将领别过脸去,肩膀难以抑制地耸动着;有的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丝丝血迹渗出,仿佛想用肉体的痛苦压制内心的剧痛;还有的则茫然地望着那片仍在燃烧的柴堆,火焰吞噬着袍泽的残躯,也烧灼着他们的理智。
那冲天而起的、裹挟着焦臭的黑烟,仿佛就是这场“胜利”最悲怆的注脚。
张巡沉默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凝固,空气重得像铅块。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如同一块巨大的、沉重的、浸透了血浆的裹尸布,沉沉地覆盖了整个磨盘原。
这道残阳之光也将他挺拔如标枪、坚韧如苍松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身后那片由堆积如山的残缺尸体、折断的旌旗、倾覆的战车和散落扭曲的冰冷兵器构成的背景上,构成了一幅无比凄怆、壮烈却又透着沉沉暮气的剪影。
这剪影,是帝国西陲支柱在血火中的缩影。
他缓缓地抬起线条刚毅的下颌,目光越过了眼前这片被无尽鲜血彻底浸泡、仿佛在无声哀嚎的磨盘原,越过了远处吐蕃溃兵扬起的最后一线烟尘,望向了那遥不可及的、暮色沉沉的长安方向。
那目光深邃复杂得如同深渊,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巨大疲惫、如山如海般的沉重责任,以及一丝深藏眼底、面对后续战局与中枢可能的冷漠迟钝时,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冰冷毒蛇般的深深忧虑。
“传令全军!”
张巡的声音终于破开了死寂,响了起来。
依旧沉稳,却仿佛承载了这片尸山血海全部的万钧之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铁锈般的凝滞感,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战场,传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
“磨盘原大捷!然——”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鼓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此胜!非依仗所谓天雷之威!非仰赖所谓神兵之利!乃我朱雀军团全体将士!”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那仍在燃烧的柴堆,指向遍布尸骸的原野,“以血肉为砖!以肝脑涂地为泥!以百折不挠、至死不屈之意志为脊梁!生生筑就的丰碑!”
他每一个字都铿锵如金戈交鸣,带着悲愤的力量!
“所有阵亡将士!”声音如滚滚惊雷,在暮色中回荡:“英——灵——永——存!光耀大唐山河!照我子孙万代!”这祭文般的宣告,是对逝者最高的敬意。
他语气稍缓,却依旧沉重如山:“重伤者,军医营倾尽全力,务必救治!不惜一切代价!以我张巡之名保证!所有将士,休整一日!”
短暂的喘息期,是为了更艰难的跋涉,“一日之内,必须完成三件事:收敛袍泽!救治伤员!修复甲胄兵器!清点一切战利缴获!”
他的目光如电,如同实质的冰棱,带着无匹的压力和穿透力,缓缓扫过周围每一个脸上写满悲戚与凝重的将领肃穆的脸庞,一字一句,清晰而凝重,如同在尸山血海之上、用无数英魂的名义刻下誓言:
“另——!”他声音陡然加重,“签发八百里加急!双马轮替!昼夜不息!直——送——长——安!”他特别强调了速度和目标。
“将战况!斩获详情!缴获物资清单!及……”他顿了顿,声音如同冰山移动般缓慢而沉重,每个字都敲在所有人的心上,“我军伤亡损耗——!详尽无遗!呈报陛下御览!”
他特意无比清晰地、重重地吐出“损耗”二字,每一个音都带着滴血的沉重。
这份奏报,不仅要送捷报,更要送一把扎心的尖刀!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沉缓,每一个音节都经过深思熟虑的千锤百炼,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和无声的呐喊:
“着——重——禀明陛下!”这几个字,张巡几乎是咬着牙念出来的,“‘霹雳弹’,战已耗尽!一枚——未留!神机炮所用大型铁弹,经全力搜寻收集残骸,仅余不足一成!十不存一!陌刀营利器损毁近半!长枪刀盾折损殆尽!更遑论甲胄破损,修补所需工料堪称海量!战场之上,将士浴血奋命,甲胄兵刃损耗,已达生死极限!望——中枢……”
他停顿了一下,那停顿里充满了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急迫,“速调拨补充!尤重火器、陌刀配件、精锻甲片!刻不容缓!军情如火!迟则倾覆!” 最后八个字,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仿佛吸入了战场上全部的绝望与沉重,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向深渊陈述事实的决绝:
“此战虽胜!然剑南道西陲之危,并未解除!吐蕃赞普赤德祖赞,狼子野心,睚眦必报,此番失利,必发雷霆之怒!倾国之兵报复只在眼前!我朱雀军团……”
他目光扫过这片血色大地,扫过那些勉强站立的身影,“尚存之兵……已不足战前半数!剔除伤者、急需休整者……唯余三成可战之力!”
这最后的宣告,如同寒冬的最后一片雪花飘落在众人心头,冰冷彻骨。
“末将——遵命!”那参军早已面无人色,肃然领命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他深深一躬,额角汗水滴落在泥泞里,立刻转身,几乎是发足狂奔着冲向临时搭建的营帐!
那份用无数生命和鲜血写就、将震动长安的奏报,每一个字,都将重若千钧!字字染血!
张巡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血与火彻底洗礼、被死亡与悲壮永恒铭刻的平原。
目光掠过燃烧的柴堆,漫天的黑烟;掠过被小心搬抬的残破躯体;掠过正在默默擦拭战刀甲胄的精疲力尽的士兵。
晚风呜咽着卷过,卷起那面被从尸体堆里找到、污秽不堪、却顽强舒展的朱雀战旗残破的一角,如同无数不屈的英魂,在血色暮光中无声地盘旋、低泣、徘徊不去。
他不再停留,利落地翻身上马。踏雪乌骓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沉重,不安地踏动铁蹄。
张巡一勒缰绳。马匹碗口大的蹄铁,重重地踏在粘稠冰冷的血泥上,发出“噗…噗…”沉闷而压抑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未愈合的伤口上。
那道孤独而无比坚定的身影,在身后尸山血海的狰狞映衬下,在苍穹尽头如巨大血痂般逐渐消融的残阳余晖中,缓缓策动马匹,向着临时营地中央那面高扬的、象征着大唐与朱雀军团威严的猩红帅旗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踏碎夕阳最后的挣扎,最终融入到了愈发深沉、无边无际的暮色苍茫之中。
磨盘原的硝烟终将散去,刺鼻的死亡气息终会被风吹雨洗。
但此战的惨烈与悲壮,朱雀军团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坚韧与付出的牺牲血债,那“陌刀所至,人马俱碎”的惊世凶名,以及那如同悬在整个帝国西陲颈项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般的后勤困境——这柄剑的锋利程度,足以决定整个剑南道甚至帝国的命运——才刚刚开始真正发酵。
……
……
瀚海的风,是从万古的荒漠里淬炼出的凶兽,今夜更是撕下了温驯的面具,化作无情暴君。
它不再是无形气流,而是亿万颗尖锐干燥、带着棱角的风化岩砂,在虚空中汇聚凝实,形成一条翻滚咆哮的无形洪流。
这狂暴的沙河,裹挟着毁灭的气息,狠狠撞向庭州城饱经战火硝烟的夯土城墙。
“咚!咚!呜——嗡——”
沉闷的撞击声连绵不绝,如同古老巨兽垂死挣扎的闷嚎,从厚实的城墙深处痛苦地透出。
砂砾撞击墙体、垛口、箭楼,发出极其细密却无孔不入的“沙沙”声,像无数饥饿的恶蚁在同时噬咬坚硬骨殖。
风中裹挟的浓烈土腥味直冲鼻腔,更浸透着一股令人牙龈发酸的、干冷如铁的金属气息。吸入一口,便觉肺腑都被这无形的粗糙砂纸无情刮过,每一次喘息都灼痛无比。
城头垛口,一面巨大的“高”字认旗在疾风中近乎癫狂地挣扎、翻卷。
坚韧的旗面被暴戾的气流撕扯得哗啦作响,不断扭曲拉伸,濒临破裂。
粗壮的旗杆不堪重负,发出令人心颤的“嘎吱……嘎吱……”呻吟。
旗帜每一次奋力地向上挣扎,旗面上那个饱蘸浓墨的“高”字便如在血火深渊里燃烧,像一头被无形铁链层层捆缚、羽翼上淋漓染血的苍鹰,一次次地撞向肉眼不可见的囚笼,每一次振翅都留下无声的血泪悲鸣。
此情此景,落在守城士兵眼中,心头仿佛也压上了一块湿透冷铁的巨石。
老兵张老三狠狠搓了搓冻得通红的、粗糙如同老树皮般的手背,对着身旁同样面色青白的年轻士兵李长生低声嘟哝,牙齿在刺骨寒冷中咯咯作响:“他奶奶的……这鬼风……活像是催命符啊!这旗子……邪门得很,瞧着心里头直发毛。”
厚重的夜,如同一盆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淹没了白日生机勃勃的西域咽喉。
人声鼎沸的市集、叮当作响的驼铃商队、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旅人,此刻都被这无边的黑暗和鬼哭狼嚎的风声吞噬殆尽。
空旷的街道死寂一片,宛如一条蜿蜒的巨大墓道。
唯有城池中心那座庞然森严的堡垒——安西节度使府邸,在那最高书阁紧闭的窗棂之后,透出一点微弱却异常顽固的烛火。
这一豆光晕,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风沙里渺小如萤,却又执拗地宣告着不屈的存在,如同狂暴海洋中心一座孤独的灯塔,任惊涛骇浪拍击也岿然不动。
烛火源头,是高仙芝的书阁。
“嗤啦……”
沉厚的、包裹着一层坚韧隔音皮革的门被悄然推开。
书房内的景象与外界的喧嚣狂躁形成了冰火两重天般的对比。
这里异常静谧,只有中央铜灯架上数支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空气里飘散着上等松烟墨浓郁的苦涩余韵、陈旧书卷沉淀的微尘气息,以及一种混合了汗味、硝磺残留和皮革味道的、沉淀下来的、只属于真正铁血统帅的铁腥与威严。
四壁皆为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被各种卷帙填满:兵家典籍《孙子》、《司马法》、《六韬》捆扎齐整;地理图志《西域图记》、《凉州舆图》卷轴半开;角落里甚至还有几卷羊皮文书,上面的楔形文字扭曲如蛇——那是遥远的拂菻商队带来的旧物。
一张几乎占据整面北墙的巨大西域全境舆图线条纵横交错,墨色深深。
而书房中央红木基座之上,则是更为精密的沙盘——由细腻砂石精心堆砌模拟着安西四镇及周边所有关隘要冲的山川地形。
一身玄色丝绸常服的高仙芝,并未披甲。
跳跃的烛光在他身上描绘出刚硬的剪影,但那挺拔如孤峰的身姿轮廓深处,却沉淀着挥之不去、几已凝固为实质的风霜与重压。
他背对房门,如同一尊从开天辟地起就伫立在这里的黑色玄武岩。
宽肩收紧,腰背如铁,微微低首,视线死死钉在身前那巨大的沙盘之上。
沙盘上,葱岭之东、天山之南的安西四镇地域被淡黄色细沙勾勒得极为清晰,一条狭长险峻的走廊(河西走廊)连接着遥远的关中腹地。
沙盘西南方向,用灰白色石粉堆出皑皑雪峰的正是巍峨高耸的祁连山脉。
而沙盘的正南,一大片刻意使用暗褐色粗砂堆高、沟壑刻画得尤其深邃崎岖的区域中央,醒目地插着一面小小的、绘制着狰狞呲牙狮头的黑三角旗。
沙盘西南方,用灰白色石粉堆出皑皑雪峰的正是巍峨高耸的祁连山脉。
而沙盘的正南,一大片刻意使用暗褐色粗砂堆高、沟壑刻画得尤其深邃崎岖的区域中央,醒目地插着一面小小的、绘制着狰狞呲牙狮头的黑三角旗——吐蕃雄踞高原的门户重镇,狮泉堡。
高仙芝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沙盘上微不足道的微缩距离,直直落在那面小小的狮头黑旗上。
时间仿佛在他深不可测的凝视中彻底凝固。
每一次呼吸都缓慢得如同沉入冰水之下,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着这间过于宁静的书阁。
他耳畔再次隐约响起高原呼啸的暴风雪声,眼前重现那座坚固如磐石、浸透了安西军鲜血的要塞。
狮泉堡冰冷的条石城墙,城墙上密布的箭孔,堡垒内蒸腾出的混杂着酥油和血腥的诡异气息,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刺扎着他每一寸神经。
那面微缩黑旗,不仅仅是个地点标记,更是卡在他喉咙深处一根淬毒的倒刺,是他功业簿上一块必须彻底抹去的污点,是高氏安西宏图上一条狰狞滴血的伤疤。
就在那承载着四镇山川的沙盘侧后,一张宽大沉重的紫檀木案几上,一卷由八百里加急、三匹良驹活活跑死在半途才送达的沉重卷轴,被无情地摊开。
明黄的皇家御用绢帛在烛光下流转着一层近乎凝固、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暗金色泽。
在那承载着帝国西陲疆土的沙盘阴影后,紫檀案几上,那卷来自长安的卷轴如同烙铁般摊开在冰冷的案面。
象征着皇权威仪的明黄绢帛,在摇曳烛火下非但没有光华,反而折射出一层如同凝固淤血般的暗金光泽,沉重得令人几欲窒息。
卷轴的边缘带着明显的磨损和洗不去的驿道灰尘,无声地控诉着它横跨数千里险途所献祭掉的生命与速度。
卷轴中央,一方“皇帝行宝”的朱砂大印正正压在“世代经营,永镇西陲”八个铁画银钩、力透绢背的御笔大字之上!
“世代经营,永镇西陲”!
八个帝王亲书的墨字,筋骨峥嵘,带着横扫八荒的威压烙印在明黄之上。
可真正刺穿双眼、灼痛灵魂的,是那方如血鲜红、覆盖在“世”与“代”二字之上、巨大如半个巴掌、印泥浓稠得如同刚剥下还冒着热气的人心烙印——“皇帝行宝”!
它妖异地闪烁着烛光,不像恩赐的凭证,更像一个深嵌在皮肉骨髓里的滚烫符咒,散发出血腥诅咒的气息。
“世代……经营……永镇……西陲……”
一声恍若来自九幽地底、被万载寒冰冻裂般的低语,骤然撕裂了书房内死水般的沉寂。
高仙芝终于像一柄缓缓出鞘的古剑般,转过了身躯。
声音粗粝得如同磨刀石刮过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锤砸地的分量。
他复述着这八个字,字字如嚼冷硬的顽石,语调里浸满了盐碱般的苦涩和被命运愚弄后尖锐的荒诞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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