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朔风如同冰冷的刀片,刮过高仙芝布满风尘的脸颊,也卷起他玄色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胯下的青海骢喷着浓重的白气,在刺骨的寒意中艰难地踏过最后一段碎石坡。
终于,那座在西北边陲流传了无数传说、承载着厚重历史的日月山,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横亘在了他面前。
“节帅,到了!”身旁的大匠都尉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但更多是抵达目标的兴奋。他指着前方,“那就是赤岭!日月山!”
高仙芝勒住马缰,深邃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眼前的景象。
一股混合着泥土、冰雪和荒草气息的冷风直灌入肺腑,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眼前的山脉,果然不负盛名。
它并非孤峰突起,而是由连绵起伏的丘陵构成,山势并不特别陡峭,但异常开阔雄浑,横亘在天地之间,像一道天然的巨大屏风。
山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红色,仿佛大地深处渗出的古老血液,在斜阳的余晖下,这赤岭更显得苍凉悲壮,带着一种亘古的威严。
这就是传说中的“西海屏风”、“草原门户”,也是他此行必须确认的关键节点——日月山,是否驻有吐蕃重兵?
此地确实美丽,也充满了故事。
山风呼啸,似乎也带来了那些流传千年的低语。
高仙芝的脑海中瞬间掠过那些关于文成公主的传说:那位肩负和亲使命的尊贵公主,车辇行至这远离长安的峰顶,回望东方,故国渺渺,愁肠百结。
她取出那面象征故土的“日月宝镜”,镜中繁华的长安景象更添离愁。
心神激荡之下,宝镜脱手坠地,一分为二,一半映着西沉的落日,一半照着东升的明月,此山遂得名“日月”。
还有那整片赤红色的山岩,明明是地壳运动的杰作,却硬生生被赋予了公主思乡血泪所化的凄美传说;山脚下那一汪清澈的潭水,明明是雪水汇聚,却成了传说中宝镜碎片所化的“镜湖”……高仙芝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
吐蕃人,这些剽悍而浪漫的高原之子,似乎总有一种奇异的本领,能将任何事物,哪怕是一把公主遗落的梳子,都编织进瑰丽而悲壮的神话里,代代相传,最终变得比真实更“真实”。
这种浪漫的想象力,他承认有其动人之处,但这丝毫不能掩盖一个冷酷的事实:正是这些沉醉于传说的吐蕃人,他们的铁蹄和弯刀,年复一年地践踏着大唐的边疆,劫掠着大唐的子民。
浪漫的想象与残酷的掠夺,在吐蕃人身上矛盾地共存着。
这些故事,此刻在他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他的使命只有一个:军情。
日月山,有无吐蕃驻军?
他凝神观察,目光如炬。日月山的地理位置太关键了!
它扼守在青海湖东侧,是祁连山脉伸向这片高原的一只强健臂膀。
山脉走向清晰可见,西北——东南,绵延约八十里,宽约二十里。
平均四千五百米的海拔,让空气稀薄而清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寒意。
远处最高的阿勒大湾山,峰顶积雪皑皑,直插云霄,目测接近五千米,在暮色中更显孤高险峻。
“王都尉,”高仙芝沉声对大匠都尉道,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间显得格外清晰,“此地不仅是兵家咽喉,更是天地造化的一道分水岭。你看,”
他扬鞭指向两侧截然不同的景象,“山岭以东,是吐蕃人自己的农垦之地。”
“当年文成公主带来的能工巧匠,教会了他们开垦梯田,种植青稞。虽无江南水乡的温婉,却也阡陌纵横,颇有几分生气。”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夕阳下,山麓东侧的坡地上,确实能看到一片片被开垦过的梯田轮廓,虽然此刻覆盖着薄雪,但仍能想象春夏时的景象。
“再看西侧!”高仙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天机的锐利,“越过这道山脊,便是真正的高原瀚海!一望无际的牧场,风吹草低,牛羊成群,那是纯粹的塞外风光!”
视线越过赤岭的主脊,西边是一幅完全不同的画卷:辽阔无垠的草原在夕阳下铺展到天际,枯黄的草浪翻滚,虽然冬日显得萧瑟,但那广袤的尺度足以震撼人心。
山体两侧,一边是阡陌良田的微缩农耕文明,一边是苍茫草原的磅礴游牧画卷,反差如此之大,如此之突兀,仿佛造物主在此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高仙芝心中默念着地理典籍中的记载:这里是外流河与内流河的分野,是季风最后能抵达的边界,是黄土高原向青藏高原跃升的台阶,更是千百年来农耕与游牧文明碰撞、交融、对峙的最前沿!
“节帅所言极是,”大匠都尉点头附和,脸上带着敬畏,“此地自古便是锁钥之地。汉魏晋隋,皆以此为边陲屏障。”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沉痛,“想我大唐极盛之时,这日月山,便是国境之界!松赞干布在逻些立国,与我天朝便是以此赤岭为界,互市通商。那时节,‘一缣易一马’,何等景象!”
大匠都尉的眼中流露出对盛世的追忆。
高仙芝的思绪也被带入了历史的洪流。
是啊,赤岭互市,名动一时。
后来肃宗皇帝为固边安民,更发展出“茶马互市”,内地的丝绸、茶叶如涓涓细流,滋养着高原;高原的骏马、犏牛则壮大了唐军的铁骑。
这本该是双赢的纽带。
然而……高仙芝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锋。
然而,吐蕃的胃口,随着文成公主带去的那批种子——不仅是青稞种子,更是农艺、工匠、医术的种子——生根发芽,结出了他们人口膨胀、国力军力急速膨胀的恶果!
历代赞普,野心勃勃,不断东侵。河州、临洮沦陷,凉州失守,连河西走廊这条帝国命脉都一度被吐蕃人攥在手中!
那是大唐的至暗时刻。
幸好……高仙芝胸膛微微起伏,一股豪气升腾。
幸好他高仙芝率军浴血奋战,硬生生将河西走廊又从吐蕃人手中夺了回来!
只是,经此百年拉锯,日月山早已从当年的国境线,深深陷入了吐蕃势力的腹地。
“正因如此,”高仙芝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向眼前寂静的山岭,声音低沉而肯定,“此地已非互市之所。商旅绝迹,乃意料之中。但……”
他的眉头紧紧锁起,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山脊、垭口、制高点,不放过任何可疑的痕迹,“如此咽喉要地,竟无驻军?无军寨?无烽燧?”
他喃喃自语,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出发前,不良府的秘谍已反复确认此地空虚,如今亲眼所见,比情报描述的更加彻底——除了呼啸的山风、裸露的红岩、枯黄的荒草,以及远处零星游牧的牧人帐篷冒出的几缕炊烟,整个日月山地区一片死寂,毫无军事存在的迹象。
寒风卷过空旷的山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衬托出此地的荒凉。
“节帅,吐蕃人莫非狂妄至此?如此要地,竟弃之不顾?”大匠都尉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愤懑和不解。
高仙芝没有立刻回答。
他翻身下马,靴底踩在冰冷的、呈现赭红色的砂石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
沙土冰冷刺骨,颗粒分明,是典型的第三纪紫色砂岩风化而成。
他捻了捻,又极目望向四周的地形:山脊虽长,但相对平缓,利于骑兵机动;几处关键的垭口视野开阔,却无任何人工垒砌的防御工事痕迹;连适合扎营的避风洼地,也只有野兽的足迹和风化的枯骨。
“狂妄?或许。”高仙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尘,嘴角那丝冷峭的笑意又浮现出来,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但更可能是……百年安逸,蚀骨销魂!”
他环视着忠诚的部下,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敲打在众人心头。
“此地深入吐蕃腹地,近百年来,只有他们东出劫掠我大唐的份儿,何曾有过敌人兵锋直指此处的威胁?他们的骨头,他们的警惕,早已被虚假的安全感泡软了!这道理……”
高仙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望向了遥远的潼关,“与安禄山那逆贼叛乱之前,潼关守军不过数千,有何不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今一理!”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青海骢似乎感受到了主人胸中涌动的战意,发出一声亢奋的嘶鸣,前蹄不安地刨着红色的砂石地。
“传令!”高仙芝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在山风中激荡,“此地确系空虚!天赐良机!我军西进之路,再无此天然巨障阻隔!吐蕃赤德祖赞之巢穴湟中城,已在囊中!”
“得令!”诸将齐声应诺,声震四野,眼中燃起熊熊战火。他们知道,节帅的判断,就是胜利的曙光。
高仙芝最后回望了一眼暮色中苍茫雄浑的日月山。
赤红的山岭在最后一抹残阳的映照下,红得更加惊心动魄,像一道被血浸透的巨大伤口,横亘在高原与农区之间。
那些关于公主、宝镜、血泪的浪漫传说,在山风的呜咽中显得如此遥远和虚幻。
此刻,在他眼中,这座山只剩下一个最本质、最冷酷的身份——一个被敌人疏忽大意的、通往最终胜利的战略通道。
“驾!”高仙芝猛夹马腹,青海骢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率先冲下山坡,向着集结的大军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过赤岭的砂石,扬起一片暗红色的烟尘,迅速融入苍茫的暮色之中。
一场决定吐蕃王国命运的奔袭,即将以这座充满传说却毫无防备的山岭为起点,雷霆万钧地展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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