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骏怔愣。
他本以为,大姐要么是还未想好,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答案,要么就是懒得与他说,让他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结果,竟然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就像是这个念头,早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陆骏自是知道陆念近些时日会去善堂,说来也是他从中牵的线。
“我以为,善堂是你们接近周沅、进而查他未婚妻病故之事的由头,是冲着文寿伯府和五皇子去的,是为了发难。”陆骏道。
“这么说也没错,”陆念颔首,“但我去的次数多了,越发觉得这是值得做的好事,反正我以后闲着也是闲着,是吧?”
陆骏当然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人生在世,最怕是寻不到想做的事。
尤其是大姐这状况,光靠“恨弟弟”来支撑,陆骏倒不是不愿意,而是希望大姐有更好的目标与方向。
手里有事做,心中有牵挂,才不会轻易犯病。
就算真犯了癔症,他们也知道说道些什么事、能把人从浑浑噩噩中拖回来。
这么一想,陆骏越发觉得开善堂是个极好的选择。
“善堂需要地方人手,你初次开办,有不顺手之处就让周沅多帮忙。”
他和周沅几十年的好友,不需要瞎客气。
但陆骏想来想去,也不能只出了好友,自己不出力。
“善堂最不能缺的是银钱吧?”陆骏积极道,“我的银钱都给你,你拿去用?”
陆念睨了他一眼:“岑氏没把你的私房银钱都搬空了?”
陆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应该还有不少吧……”
“知道你不在意银钱,现如今弟妹管家也有方,”陆念道,“你拿得出来,我全盘收下。”
总算没有被拒绝,陆骏心里好受了些。
在被陆念嫌烦之前,他先提了“回府”,拎起阿薇给他准备好的点心就走了。
阿薇送了他,回头去寻陆念。
陆念坐在窗边看外头街上热闹,听见阿薇的脚步声又转过身来。
“他说要出银子支持我开善堂,”陆念噗嗤笑了声,“我肯定是有多少拿多少,我才不和银钱过不去呢。”
阿薇忍俊不禁:“合该如此。”
阿薇很清楚,对陆念来说,过往的经历,三十年的孤勇与坚持,期间的背叛、不理解、质疑等等,是无法用银钱去度量补偿的。
银钱也罚不了陆骏,陆骏不缺钱,他也不怎么在意钱。
但钱是有大用处的。
有钱,才能开办好善堂。
有钱,才能真真切切地帮到别人。
有钱,才能给孤寡老人,给像翁娘子那样生活走入困境的女子,以及许许多多因穷因病被放弃的孩子一条活路。
“从京城开始,一家不大的善堂,到好几家大善堂,再到京畿一带的县城,最后许许多多州府都有您的善堂,”阿薇自己都说得笑了起来,“那多好啊。”
陆念抚掌大笑,乐不可支:“怕是不行,阿骏还没那等财力。”
另一厢,陆骏回到府里,大体与桑氏说了下状况。
“她今日没有骂我讽刺我,能算得上好说话,但我心里不是个滋味,”陆骏整个人颓然靠在太师椅背上,道,“就像是疏远了、也生分了。还不如把我骂一通……”
桑氏深深看了丈夫一眼,在他身边坐下来。
“大姑姐之前病发,我看着就很不是滋味,今日知道她还经历了什么,越发闷得慌。”
“况且,我们如今知晓的,也不过是她经历中的十之一二而已。”
“余家那头,她是靠着她自己报仇雪恨,又落得一身病、一身伤,回京这一年,也是她和阿薇自己把路走通了。”
“说到底,就是她不靠着你什么。”
靠不上的,所以早早放弃了幻想,才不会为此难过伤心,也不会在孤立无援时心存侥幸、最后又破灭。
“靠不上你,不指望你,哪里来得亲近?就靠你许诺的银钱?”桑氏叹息着道,“银钱买不来真心,这个道理世子总是懂的。”
陆骏当然懂,闷声道:“可我能给她的也就是钱了。”
“那你就别想这么多,”桑氏道,“该给钱给钱,该去善堂帮忙就帮忙。
再说得直白点,当初大姑姐挡在你前头,让岑氏投鼠忌器,不敢真的动你一根毫毛时,世子你也没记大姑姐的情、与她亲近啊。
你还嫌弃怪罪她闹得家宅不宁。
那大姑姐也没不管你,让你自生自灭走着瞧。
她和岑氏是真干架,掀桌子拔刀子,你不过就出点银钱出点力气而已,没得到大姑姐几个好脸色,又有什么好扭捏伤心的?”
陆骏被桑氏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脸上滚烫。
“我、我那是……”良久,他结巴着想解释什么。
桑氏可就不想听了,重重拍了拍陆骏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做你世子,好好稳住定西侯的名声。
陆家只要有这个爵位在,铺子庄子生意就能平稳、安全地生财,才能有源源不断的银钱送到大姑姐手上操办善堂。
我别的本事不见得好,却是喜欢赚钱、也有能力赚钱的。
世子千万别妨碍我们积德行善。”
说完,桑氏起身,招呼了嬷嬷们看账算账去了。
大姑姐行事风风火火,她下定决心办善堂,指不定年内就操办起来了。
她得把第一笔支援银钱拨出来。
说实在的,与其让不善此道的陆骏打理生意,桑氏更愿意自己来,且乐在其中。
如桑氏所料,陆念的善堂进展迅速。
阿薇一面引着沈临毓往里走,一面与他介绍。
“早前就看了几个地方,只是当时并未敲定,现下有精神操办了,便不耽搁。”
“地方要宽敞,才能多住一些人,要有一个宽敞的院子,能栽下一株金桂,能让阿薇姐姐一直陪着她。”
“这是我们商量好了的,母亲说阿薇姐姐喜欢花,不要离她太远,也要热闹些,有大树遮风挡雨。”
“现在这样很合适吧?母亲住后院,伴金桂,前头就是善堂,每日里有欢声笑语。”
沈临毓看着这坐落在城中一角的宅院。
这原是一商人宅院,主家家道中落,不得不转手。
陆念买了下来,稍加修葺后就能用了,比她另外寻地新建更方便,也快多了。
衙门手续一切顺利,而金桂树,此刻就在沈临毓身后。
这是从前的太师府、现在的九皇子府里的那株金桂。
在知道阿薇其实是金家孙女后,李崭让皇子妃姐妹特地寻过阿薇。
巫蛊案时,李崭没有像三皇子、四皇子那样旗帜分明地站在太子一侧,不是他掺和了什么、又或另有野心,而是他根本不敢也不能掺和。
他小心地选择了自保。
但他幼时也听过金太师讲学,很仰慕太师,所以,最终他做了他能做到的事。
出宫开府时,李崭主动向永庆帝求了太师府做府邸,多年来也没有随意改变内里状况,尽量恢复原貌。
当然,做这些时,李崭亦没有想到金家还有后人在世。
在惊讶与感慨之后,李崭那儿提出来,想把府邸还给金家、还给金殊薇。
阿薇拒绝了。
一座宅子,从房屋到花园,需得有人住才会有生气。
阿薇自认照顾不了这么大的宅院。
况且,她此前亲身在九皇子府里走过看过。
十年过去了,这座府邸保养得很好,足以看出住在里头的人花了不少心思。
最终,阿薇只开口讨要了那株金桂。
皇子妃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只要阿薇这头定下时日,他们就把金桂送过来。
又说阿薇若是想家了,随时都能去府里,走动、小住,都随她。
不管是客气也好,真心也罢,总归在阿薇听来,很是舒心。
于是,在这头宅子收拾出来后,沈临毓亲自护送金桂过来。
花匠在院子里挖了坑,几人合力移种。
陆念站在树下,抬头看着。
阿薇走过去,笑着与她道:“天凉了、地还没有冻,算是移种的好时候,这几个月里休养休养,来年就又能长了。”
陆念拍了拍树干:“是个结实的。”
不结实的,一点风吹草动就不行了。
陆念喜欢结实的,什么大风大浪、伤筋动骨,只要有一点雨露和阳光,就能再活过来。
翌日。
阿薇在小厨房里忙了大半天。
她做了一桌子的菜,全是余如薇喜欢的,自然也少不了龙眼酥。
陆念没有通知任何人,让青茵守住前头的门,以防近来总喜欢来露面的、陆骏那样的不速之客。
只她和阿薇、闻嬷嬷三人,留在了后院里,在树下摆了桌,供了香。
坑是陆念亲手挖的,又夯实了。
她把瓷罐抱在怀里,打开盖子,静静看着。
阿薇和闻嬷嬷都不出声催她。
良久,陆念红着眼睛把盖子盖上。
阿薇递了块干净帕子给她。
陆念接过去,仔仔细细、轻轻柔柔地把瓷罐擦拭了一遍,用红绸包好。
她包得很有耐心,打了个极其漂亮又端正的结,最后将它放进了坑里,又一捧土、一捧土地,把它掩埋起来。
“阿薇,我们娘俩以后就住在这里了,你睡树下,我睡后头那屋子里。”
“这金桂树不错吧?老树了,年纪比我们加一块都大,你妹妹说,开花时又香又好看。”
“可一年里还有好些时日不开花,我回头让人在院子里摆上花盆,月月照着时令来。”
“你想要什么,就托梦跟娘说。”
“你要是、要是想重新做人,走之前也跟娘说一声。”
……
陆念絮絮叨叨地,声音很轻。
阿薇和闻嬷嬷能听见,互相一看,皆是眼眶通红。
陆念反倒是没有掉眼泪,覆好了土,又立了一块小小的碑。
这碑也是她亲手刻的。
陆念那手字学的是她母亲白氏,只可惜才华不在这上头,幼时也没有真正苦练过,得了三分形、没得一点骨。
写得一般,刻起来愈加磕磕绊绊,但她不介意,想来余如薇更不会介意。
等这些都做得了,陆念洗干净了手,蹲在碑前吃了一块龙眼酥。
酥皮脆得很,碎末掉落,散在那块新土上。
广客来的生意完全交给了翁娘子,陆念也从观花胡同搬到了新宅。
晓得她这头人手不足,除了银票之外,桑氏还送来了八个身强体壮的嬷嬷。
“都是能干的,算我借你的,等大姑姐这儿有了能顶事的人,再还我也不迟。”
陆念没有跟桑氏客气。
十一月下旬,京城落了第一场大雪。
周沅那里有一家善堂的几个孩子染了风寒,咳嗽不停,怕过病气给其他人、想单独分出来住一屋子又实在住不开,与陆念商量后,便先都送了过来。
陆念的这家善堂,也算是“开张”了。
除此之外,她又接济了附近胡同里几家困难的,分了些柴火与粮食。
这里的生活与广客来的热闹截然不同,但陆念适应得很好。
阿薇也陪着她,白日忙前忙后的,夜里,母女坐下来一道用饭。
“我觉得挺好。”陆念道。
阿薇听她没头没脑的一句,一时没有明白。
“郡王爷大抵觉得不好,”陆念又道,“你不在广客来,他连个饭搭子的活计都丢了。”
闻言,阿薇笑出了声,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以往若是不得空,元敬会到铺子里来取,但这儿离镇抚司实在太远了。”
一个内城,一个外城。
就算元敬愿意跑这一趟,大冷的天,哪怕包裹严实,等食盒送到沈临毓手上时,里头的吃食也凉透了。
陆念喝着热腾腾的饮子,又道:“我是真佩服他,说不催就不催,说不急好像也真不急,原本我以为他是每天都到广客来露个面才端得住,现在一看,见不着了也没见他就火急火燎的。”
“您这话不对,”阿薇眨了眨眼睛,“您都没瞧见他,哪里能看到他是急了还是不急。”
“这倒是,”陆念嘀咕着,又上下打量阿薇,“反正我没看出来你急。”
阿薇笑着问:“我该急吗?”
“不该。”
阿薇被逗笑了,笑过后,支着腮帮子道:“我只是没全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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