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迷雾之城,窥探者背后的秘密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04章 耳光回响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
  

“我那个前男友从新西兰回来了,想要见见我。”闻立转过脸,朝向她,语调平稳, 没什么起伏。

上次见面是五年前,疫情前一年,闻立调了公休假,坐高铁来深圳找她。两人第二天一早就过关到香港,逛海港城,去金紫荆广场,打卡星光大道。这对初次来港的游客而言,都是不容错过的经典景点。她强打精神陪着兴致勃勃的闻立,重游那些早已令她审美疲劳的地标建筑。

暮色渐沉,疲惫的二人在维多利亚港畔找了家西餐厅歇脚。露天座位的墨绿色遮阳棚被服务生小心地收起,视野骤然开阔--

海风拂过脸颊,天光渐渐暗淡,维港两边的灯火慢慢和夜色一起升腾上来。人造的璀璨终究压倒了自然的暮色,那般丰饶富丽。这座流光溢彩的国际都市,正以文明特有的韵律,如潮水般温柔地漫过全身,令人沉醉在这茫然而幸福的时刻里。

她转头,问:“嗯?哪个前男友?”

闻立盯着她,眉头稍蹙,有点儿讥讽的口吻:“还有哪个前男友?”

她不知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只好低下头,轻抿一口dEcAF (脱咖啡因的咖啡或茶),目光依然固执地投向维港。傍晚的风愈发张狂,吹乱了她精心打理的发丝。

“本来是有他微信的,后来我删了。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又弄到我的号码,巴巴地打过来,说是想见我一面。”闻立一边说着, 一边搅动着杯中的汤力水,慢慢啜一口,又用叉子挑一块起司蛋酥,转来转去地欣赏, 一时不知该不该吃,也不知从哪儿下口。

“闻立”这个名字,如果不写出来,或者解释给听到的人,都以为是女性常用的名--“文莉”“文丽”或者“雯丽”。她确实认识不少起这样名字的女生,包括同学、同事、邻居……其中有两位还曾经非常要好过,一个曾和她并排躺在竹榻上数星星,另一个则是单位里日常抱团的小伙伴。 随着年龄渐长,她赴外地上学、就业,又辞职去南方打拼,继而和她们淡了往来,有时候不经意间听到有关她们的消息,惊异欣喜之余,也暗抚下汹涌的心事,没有起过再见她们的念头。现代人大抵如此,只与眼前最紧要的人周旋。那些过往的人和事,不过是走神时浮上心头的碎影,摇摇头便散了,手头还有一堆待办的琐事等着应付。

闻立不一样,一直和她有来往,不是断断续续,而是连绵不绝。中间她换过手机号,家也搬过两次,可闻立依旧找得到她。

“他移民新西兰了。你知道他家生意做得挺大的,一直很有钱。”谈起钱来,闻立还是那个脾气--爱炫,且一说起来便絮絮叨叨、乡音浓重,尾调上扬时总透着一股狠劲与霸道,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她们哪知道,坐在周围的多是优雅、闲适的当地人, 两人这般作态,自然招来邻座不少白眼。

“没见啊?”她压低声音,想让自己的语调成为标杆,好让闻立能顺着她的节奏走。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在南方,即便出国旅行,也始终带着异乡人的拘谨,只想默默融入人群,不惹人注目。而旁人的鄙夷,更叫她坐立不安。

“那有什么好见的!”闻立没有受她主导,依旧故我。最后的反问像是诘问,语气钝刀子一般,“见了又说什么?”闻立仍旧旋转那块起司蛋酥,馅皮碎碎的,粉末般洒落下来,跌进小碟中,蛋酥里面的奶酪丝缠绕着颜色暗沉的馅料,努力维持着甜点的高贵和神秘。“这么多年,他还放不下,那可不关我的事了。”

她盯着馅料,猜想里面裹了蜜豆蛋黄牛肉碎,听说这是店里的招牌,不少人专程候着它新鲜出炉,就为买上几磅。她们是随性的游客,玩倦了,便趁着人少的空档占张桌子,慢悠悠地品尝那些带着异国风情的甜点。

“还不是你风韵犹存,叫人念念不忘。” 她俏皮地打趣,等闻立心满意足地得意了片刻,便趁势话锋一转。

倦怠一天,不用照镜子,她也能从闻立的脸上看出自己的疲态来。汗水与油光早已晕开了精致的妆容,眉线模糊,唇色斑驳, 残妆下的老态无所遁形。怎能不老?她们同龄,都已年过半百,再名贵的脂粉也填不平岁月的沟壑。她促狭地扫视着听懂她们对话的邻座,那些人定在揣测: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会对这般年岁的女人念念不忘?

她低头啜了一口dEcAF,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方才抛出的新话题正在闻立口中机械地滚动着,她亦应付差事般接话,声音里透着索然无味的空洞。

2013年,她回乡奔丧,同学、朋友、旧同事,这些寻常人都会联络的关系,她一概避而不见。她素来如此,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薄凉--不念旧,不纠缠,像徐志摩诗中那般,挥挥衣袖便作别过往。唯独几位至交闺蜜,执意张罗了场小聚,五六个人围坐一桌,默默陪伴着她。

那次闻立来得最早,人未至声先到,活脱脱一个王熙风再世。她嗓音清亮中带着几分娇媚,嗔怪声远远就传了过来:“你连手机号都换了?”只见她快步走向角落里候客的她,声调陡然拔高,\"可真会开玩笑,连我都不告诉?谁不知道咱俩是什么交情!\"

未及她尴尬地解释和搪塞,甚至没机会露出一丝窘迫,闻立已挨着她坐下。连珠炮似安慰母亲过世的话音未落,又行云流水般要走了新号码-存电话、加微信一气呵成,这才抬眼细细打量她:“一点儿没变, 还是老样子。过得不错吧?常回来吗?怎么都不找我?”

她笑笑:“还是那样,没啥变化。”

闻立一把攥住她的手,亲昵地将脸凑得更近:“我呢?显老了吧?”未等她回答,又自顾自道,“你是不知道,我又胖了好几斤。 你要是早点儿回来,还能瞧见我瘦时的模样。现在倒好,让你见着我最臃肿的样子, 真是丢人。”说着便咯咯笑起来。服务员来问茶饮时,闻立利落地挥手点了鲜榨果汁: “他家的橘汁和混合汁都是实打实的,你尝尝?”这时她才恍然大悟,这饭局原是闻立张罗的。定是闺蜜说漏了嘴,透露她回乡奔丧的消息。闻立执意要去吊唁,被闺蜜拦下,说她不愿惊动旁人。几番推拒不成,这才有了老友们的相聚。

她在老家停留了约莫十天。守完头七后,便让闻立开着SUV载她四处转悠。

父母单位的宿舍区--那个承载她整个童年的家属院--已彻底消失,连同记忆中的大厂房、职工卫生院、兼作礼堂和影院的俱乐部,如今都化作一片灰白色的商品房群落。楼群错落排列,刻意避开了正南正北的朝向。“开发商讲究风水,”闻立解释道, “你们广东不也这样?”她默默点头,目光扫过那十几级通向豪华门廊的台阶。保安警惕的目光如影随形,随时准备行使拒绝访客的权力。她朝小区深处望了一会儿,没给保安履行职责的机会,便转身离开。

那几天,闻立始终鞍前马后地陪着,载着她跑遍老城的每个角落。

“变化大得吓人吧?这城市我都快认不

出来了。”闻立作报告似的下着论断,“到处拆了建、建了拆,房价更是节节攀升。你们那儿想必也差不多吧。”

闻立确实是个小领导--已升为正科, 虽不是一把手,倒也分管着部门里几摊要紧事。她随口问起几个老同事,闻立如数家珍:有人离了婚,有人调去北京总部,还有个已经过世。余下的多半还在原单位熬着, 升迁无望,就等着混到退休了。

她轻叹一声:“真没想到……”这三个人的变化最令她感慨。那个离婚的曾是她密友,还给她牵过红线。夫妻俩本是青梅竹马,她与双方都交好,原以为这段姻缘能白头偕老。看来,再美好的初恋也敌不过岁月,人到中年,终究劳燕分飞。调去北京的那位,从前是个腼腆内向的同事。听说后来读了在职硕士,又去党校进修,加上会处理人际关系-当然,还有婚姻的缘故,最后留在了北京。最唏嘘的是那个抑郁症离世的,在她记忆里,明明是个开朗上进的年轻人。不知承受了多大压力,才会从十三层高楼纵身跃下……

她们就像在念简历一般,平铺直叙地聊着这些故人的近况,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讨论天气。闻立握着方向盘,目光始终盯着前方:“还想知道谁?我都可以告诉你。”她的车开得稳当,情绪更是平稳--后车鸣笛也好,旁车加塞也罢,她都默不作声地按自己的节奏行驶,甚至礼貌地给插队的车辆让了道。

这完全不像她记忆中的闻立。那个强势、控制欲爆棚、事事都要占上风的女人, 如今竟变得这般温和克制。她一直觉得和闻立成不了挚友,当年不过是机缘巧合在同一单位共事过罢了。或许在南方潮湿的雨季里,当她喝着祛湿汤时,连闻立这个名字都不会在脑海中闪现。

可闻立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挚友,甚至超越了寻常好友的界限。唯有真正的密友,才会在她回乡时,甘愿牺牲周末与家人团聚的时光,亲自驾车带她穿行在故乡的大街小巷。

闻立带她去吃老家的时兴菜肴:刚流行起来的小龙虾,做法已与记忆中大不相同。 整只烹制的龙虾,蒜蓉清蒸的、油焖红烧的、麻辣爆炒的,花样繁多。价格虽比往日的虾球翻了几番,滋味却也丰富得多,再不是从前单调的味道。闻立还特意带她去老字号早点铺,牛肉面的浓汤,豆皮的酥脆,小笼包的汁水,瓦罐汤的醇厚,一样样重温。 闻立本不是贪嘴之人,食量小又挑食,一如当年。可这次竟为她搜罗了不少深巷里的美味,让她发现记忆中的故乡,竟比想象中还要滋味绵长。

她挑起一筷子凉面,找遍广东也吃不到这么正宗的家乡风味了,满足的味蕾让她放松下来,她笑意盈盈地对闻立说:“你好像很多东西都不吃。记得那次开会吗?年轻那会儿,咱俩坐一桌,你什么菜都不吃,就夹炒鸡蛋和豆腐于。林科长给我们分菜,每人几只白灼基围虾,每人一个狮子头,每人一份甲鱼肉,你都不吃,全部给了我。你记得吧?当时我可乐坏了,还说以后聚餐都得挨着你坐。”

闻立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我这嘴啊, 到现在还是这么刁。”

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心头一松。那些陈年往事浮上心头,竟都是暖融融的片段。 除了性格不合,闻立确实是个难得的合拍搭档。

“我那个前男友到现在还记得,”闻立突然开口,“说我只认豆腐干。他还总念叨: ‘豆制品虽好,也不能光吃这一样啊。'”

她停下筷子,茫然地看着闻立。

“我那个前男友,你不记得了?”闻立突然换了讥诮的语气,仿佛她们曾无数次议论过这人。

“他现在离你可近了,在香港。你知道的,他家生意越做越大。前阵子同学会,说他要回来,大伙儿张罗着接风。”闻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发紧,“我本来高高兴兴打扮好了要去,一听有他,立马就推了。”

她默默听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那家伙不知从哪儿弄到我微信,连发十几条消息,翻来覆去的意思就是要见面。” 闻立盯着前方喧闹的街道,行人如织,车鸣鼎沸,“我晾了他大半天,就回了个‘哦, 再说吧’,直接关机睡觉。”

闻立突然冷笑一声,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结果一开机,几十条未读消息加未接电话。我直接设置了静音。”她嘴角扯出个锋利的弧度,“见他?我连一丁点儿,哪怕头发丝那么细的念头都没有。”

恰在此时,她牙缝里卡了半天的蒜瓣终于被舌尖顶了出来。她急忙低头“噗”地吐掉--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倒是完美掩饰了她此刻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的尴尬。

在这之前的更早时候,2003年吧,她办了离职手续,准备南下广东。朋友们都依依不舍,中学同学、大学同学接连为她举行好几场饯行宴。大家敬酒话别,互相拥抱,都说又不是天涯海角,即便去国外,现在也能隔几年互访。席间尽是欢声笑语,有人还打趣说以后旅游又多了一个去处,连闺蜜都觉得这是好事:趁着还算年轻,离开故土去远方闯荡,说不定能活出个别有洞天的新人生来。

唯独闻立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异常激烈。闻立极力劝阻她:“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辞职了?这份工作不好吗?我们都在单位干十年了,积累的人脉和资源,足够你将来过得舒舒服服。”

在交往的朋友中,闻立向来是最成熟的那类--对工作、对人事、对关系,总有着超出同龄人的见解,常常提出些与众不同的观点,却又意外地符合厚黑学的逻辑。很多时候,她甚至觉得闻立太过功利,和自己并非一路人。而她呢?她觉得自己骨子里多少带点儿理想主义,不喜欢办公室政治,不愿在现实的算计里打转、更受不了那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她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回闻立:“就让我冒个险吧,换个地方,换种活法。”

闻立摇头:“你说得轻巧。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你这个年纪交真心朋友不容易。我们这岁数的人,谁没点儿过去?陌生人之间哪有什么坦诚相待?你以为都像我们这样知根知底?\"

她沉默片刻,感受到闻立是真心不舍。 后来她也纳闷,怎么就和闻立这样的同事, 有了这么深的交情。

两年前闻立因为一点儿小病住院,是流产还是皮肤病,她记不清了。同事们陆续去探望,那时她正好出差,错过了集体看望, 回来只好自己提着果篮去问候。

闻立在病床上气色不错,说是小病,聊了一会儿她就走了。还没到家就接到闻立电话:“你那个果篮哪里买的?里面好几个水果都烂了,有罐营养液过期了,插花上还有霉斑。”闻立语气平静,听不出是生气、责备还是讽刺。她只觉得脑袋发蒙,脸上火辣辣的,大冬天里热得想脱衣服,也许是羞愧难当闹的。

她解释说,就在医院附近的花店买的, 还特意挑了个最好看的礼品篮装着。闻立打断她:“看吧,你上当了!我就是想提醒你, 以后别再上那些小贩儿的当了。”

她挂掉电话,心里难受得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这是闻立不领情吗?为什么要这样指责送礼的人--虽然闻立并没有直接指责她,倒像是在指点她,告诉她以后探望病人不要送这种不合适的礼物。

她越想越气,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去高档品商店买最好的礼品,送到闻立病床前挽回面子。但母亲拦住了她:“这摆明了欺负人。”母亲很生气,她们那辈人根本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女儿居然交了这样的朋友。 “以后少跟她来往,最好干脆别来往了。”

她决定疏远闻立,但闻立却像没事人一样,依旧和她保持亲密。每天打电话,来办公室聊天,在食堂挨着她坐,午休时拉她打扑克。有时她想,就这样吧,反正不会再真心相待了。可闻立总找各种理由接近她:约逛街、看电影、讨论孩子教育,加班后一起吃宵夜。单位组织旅游时,她们还被分到同一间房。渐渐地,那次关于礼品的指责变得模糊不清,她甚至不确定闻立是在批评她, 还是在善意的提醒。就这样,她们又恢复了从前的朋友关系。

她心里始终扎着根刺。虽然闻立对她的好早已盖过那次的不快,但她始终对闻立存着些莫名的抵触,带着点儿隐隐的畏惧和疏离。

闻立叹了口气:“真要走了啊。那你得常回来,别到了新地方就把我们这些老朋友忘了。”

她笑着回道:“怎么会?我还常回娘家的呢!”

闻立问:“去广东哪里?深圳还是广州?”

她答:“深圳。”

闻立说:“我那个前男友,你记得的, 他现在就在广州。”

当时,她们的城市刚开了第一家必胜客,闻立选在这里为她饯行。她记得自己喝着大杯冰咖啡,醇香浓郁,冰块在透明的杯子里上下浮动。玻璃窗外,裹着厚羽绒服的路人不停跺脚搓手,更衬得餐厅里温暖幸福。

“哪个前男友?我哪记得你的前男友。” 她故作矜持地反问。

闻立冷笑,鼻头皱起,上唇微翘,眼珠一转,满脸不屑:“还能是哪个?你见过的, 我们单位还在宝仁路时,他来找过我。”

她愣了半天,终于叹道:“哦,他啊。”

“就是他,现在全家都在广州。前两个月回来,还发短信约我见面。”闻立说。

“见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闻立轻哼一声,低头啜饮热牛奶,发出滋滋的声响,语气骄傲:“我见他?疯了吧。 我孩子都三年级了,这么高了。我一个已婚人士,去见这种人?”

她继续喝着那杯冰咖啡,此刻只觉得苦涩透心凉。

闻立继续说道:“我高二那年,他追的我。你看他,个子高,长得帅,特别像《冬季恋歌》里那个红透了的裴勇俊,戴副眼镜简直一模一样。我们谈了几年,后来上班了,我爸妈一直反对,说他家是个体户没出息,不是一路人。我就提出了分手。他倒是挺感性,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当时烦透了, 觉得这人太纠缠。他还拽着我袖子发誓,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闻立脸上泛起光彩, 眼角带笑,目光越过喝咖啡的她,仿佛回到了初恋时光。

“结果不到三个月,可能连两个月都不到,他就和我们班另外一个女生好上了,是在同学会上看对眼的。你说气不气人?人都是这样,但他怎么能把刚说的话转眼就忘? 不是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吗?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直接找上门,让他立刻和那个女生分手,马上跟我复合。”闻立得意地笑出声来,差点儿把牛奶喷到她的脸上。

闻立继续兴致勃勃地说:“他特别听我的话,立刻甩了那个女同学,回头又跟我好了。我们又甜蜜了一年多。他对我真的很好,家里有钱,花起来从不心疼。记得‘王子沙龙’吗?一盘去籽西瓜卖七十块,他眼都不眨就给我点两盘。保江路那些衣服,一套顶我们十个月工资,他随手就给我买两三套。还带我去大巴黎发廊做头发,一个发型好几百,我们俩舒舒服服地坐着,让广东来的发型师给我们设计造型。真的,他特别顺着我,我说东他绝不往西。”闻立眉飞色舞地回忆着青春岁月。

“那后来怎么跟了老陈?”她问道,其实对闻立的故事毫无兴趣,但此刻表现出不耐烦未免太失礼。

“我家都是机关单位的,我又在这么好的单位上班。他呢?做生意的,那时候做生意可不像现在这么体面,赚再多钱也没用。 所以最后还是分手了。”闻立的语气突然冷淡下来,恢复了平常冷静谈论事情时的那种疏离感。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也许是咖啡的缘故。第二天赶火车时一脸倦容,在卧铺上迷迷糊糊补觉。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喝必胜客的咖啡,觉得效果太强,让人过度兴奋。

现在她们一起逛完宽窄巷子,排了很久的队,终于在火锅店找到了座位,满心期待地等着正宗的成都火锅上桌。

闻立还是很多东西不吃,但说可以尝试,让她按自己口味点。她现在也不像从前那样爱吃肉了,主要点些黄喉、毛肚、百叶之类的,再加些海鲜。两人都爱吃豆制品, 就要了千张丝、腐竹和豆腐泡的拼盘。她笑着问闻立还吃不吃鸡蛋,闻立摇头拒绝了, 因为多年前做过胆囊切除手术,不得不告别最爱的鸡蛋。

两人刚退休不久,孩子们还没成家,所以有大把时间相约每年去第三座城市旅游。 这次精挑细选了成都,虽然闻立和她都来过不止一次,但两人一起来还是第一次。

酒店订了两间房。到了这个年纪,谁都不想打扰别人或被别人打扰。每天早上约好时间一起出门,游览了成都及周边的景点: 杜甫草堂、都江堰、青城山、乐山大佛,还去了熊猫基地。一路上互相拍照,拍完就检查效果,不满意就重拍,乐此不疲。晚上回到酒店,各自走到自己房间门口,门卡“叮”的一声响,互道晚安,约定明天见。

“我不吃辣。”闻立说。

“我也不吃辣。”

“那我们来成都干什么?”

“吃鸳鸯的呗。”

两人相视而笑,这份经过岁月洗礼的友情,早已沉淀出谦让、宽容和理解。

服务员端上菜品,热情地教她们如何享用店里的招牌菜:裹生鸡蛋液,再卷一层她们店特制的酱料。她跃跃欲试,又担心生鸡蛋的腥味,正犹豫时,闻立已经帮她处理好一切--裹上蛋液,在火锅里涮八秒,再蘸好酱料,直接送到她嘴边。她咽了咽口水, 鼓起勇气一口吃下。出乎意料的美味让她喜出望外,立刻让闻立也尝尝。闻立婉拒了, 因为里面有鸡蛋。她点点头,为闻立错过这样的美味感到可惜。

氤氲的火锅气在两人之间缭绕,沸腾的锅底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仿佛映照着她们三十多年的友谊。从二十岁相识至今,这份情谊就像前的火锅一样,滋味丰富而醇厚。

闻立一边对付着泡得鼓胀的兰花豆腐干,一边缓缓地说道:“你知道吗?我那个前男友去年清明回来了。说是要处理这边的房子,顺便看看老同学朋友,可能不会再回来了。”豆腐干被煮得胖乎乎的,几乎要撑破了,“听说他身体也不太好,好像是肩周炎还是腰肌劳损。这些都是听老同学说的, 现在连听的兴趣都没了。”

她没有接话,专心用筷子翻动着毛肚。 那块原本平展的毛肚在滚烫的火锅里被她反复涮动,卷成了竹筒状。

“想想这辈子过得真快,我们都成五十多岁的老阿姨了。”闻立故作感慨地叹息, “时光啊,都去哪儿了呢?\"

她依然没有搭话,低头专注地吃着。

“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没爱过他。”闻立自顾自地说着,“真的,像场梦一样,现在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可我一直记得他的样子。”她在心里,

一字一句地默念道。

一九九一年,也是冬季,快要过年的时候。

那时候,单位是“由”字形的平房,在一处小院里,里面有成排的四季竹围住院墙,终年都是绿意盈盈。东边有片小池塘, 被弄成山水景观,每条小小的瀑布飞流直下,声音脆响。西边矗立着一棵近百年的老梧桐树,粗壮的树干刷着齐腰高的白石灰, 像系着围裙的老妇人,能干而又体面。

她的办公室在最边上,紧挨着山水景观。刚工作一年的她,每天重复着打开水、 擦桌子、收报纸这些琐事,望着窗外的人造景致,感到生活就像那循环的流水,一眼望不到变化的可能,充满无趣与乏味。

那天,院里大部分人都去总部领取年货了。听说行政处今年采购了上好的牛羊肉, 还有半人长的大鱼,这个春节应该能过得很丰盈而唯美。

闻立走进她的办公室。虽然两人同龄, 但性格差异很大,平时只是点头之交。见闻立进来,她点头示意。

她告诉闻立,办公室的同事都去总部了,会帮忙把她的那份带回来。闻立在办公室里站定,走到一旁的穿衣镜前,左右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随口应道:“我们办公室也一样,年轻力壮的男同事和能干的中年女同事都去总部了。”

她一直记得闻立那天的打扮:火红的收腰羽绒服,腰身中间有条带子,轻轻一系, 把年轻时的好身材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来。下身是墨黑的直筒裤,黑得纯粹,与红色形成鲜明对比;脚上是低筒踝靴,随着她哼唱的流行歌曲轻轻打着节拍。闻立专注地对着办公室唯一的穿衣镜欣赏自己--也许这才是她常来的真正目的。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闻立在单位小有名气,虽不算特别漂亮,但气质出众,家境优渥,很会打扮。她擅长与各类同事打交道, 从同龄人到领导,都有自己的相处之道。但她并不喜欢闻立,甚至有些畏惧。见识过闻立的某些行为后,她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 从小就如此。因此,她对闻立总是敬而远之。

闻立突然从镜子前转身,对着窗外喊: “他怎么来了?”虽是自言自语,声音却未加掩饰。她昂首挺胸,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踏出清脆声响,快步冲出门外。

在假山池塘边,闻立拦住了那个高瘦男子。她记得那人穿着灰色人字呢大衣,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两人交谈许久,气氛似乎不太愉快--闻立几次转身要走,又被男子扳回肩膀。

她没有继续看下去。瀑布的水声盖过了对话,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动树木和竹林的沙沙声。那天阴冷无阳,却依然明亮。

闻立的声音先传进来,带着凌厉的怒意:“我不想再说了!你给我滚远点儿!”她冲进办公室的瞬间,男子抓住她,强行扳过她的肩膀,面对面时突然抬手,狠狠扇了闻立两个耳光。

她惊住,立马冲上去,护住闻立,高声斥责那男子:“你怎么打人?你凭什么打人!”男子愣住,指着闻立:“你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好事!”她愤怒起来:“做了什么事, 也不许你打人!你等着,我马上报警!”闻立已经哭得昏天黑地。她拉着闻立,冲到电话机前,开始拨号。那男子呆愣一下,转身走掉。

闻立坐椅子上,泪水涟涟,哭得梨花带雨:“我说和他断绝关系,他急了…·他平常不这样的,他很怕我的,我说一,他不敢说二……”

她没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闻立一直是单位里出众的女同事,男同事宠着她,女同事不敢得罪她,领导对她非常照顾,同级的可没人敢撕扯她。再加上有家庭背景撑腰,性子张扬,嘴巴不饶人,谁犯得着去碰这么个主呢?闻立结婚生子,后来升职,一直过得很顺。闻立总是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大步向前走,没人能阻挡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闻立开始和她走近。先是把她拉进自己的小圈子,后来发展成几个人的闺蜜团,再后来两人关系越来越亲密,最后在别人眼里成了特别要好的朋友。

闻立又给她夹了一勺烫好的毛肚,体贴地照顾她用餐。“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就像昨天一样。”闻立感叹道。 对面的女人脸色已经泛黄,眼角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纹,连最好的粉底也遮不住眼下的斑点。曾经精致的瓜子脸有些发腮,两道法令纹从脱落的妆容中显露出来。身材也略显臃肿,再自律也难掩更年期带来的发福。她想,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个一生要强的女人,这个从不认输的女人,因为一次偶然,让她看到了最不愿被人知晓的一幕。她不知道闻立主动接近她, 是否与三十三年前那件事有关。这些年来, 闻立总是不厌其烦地通过她们的友谊,反复证明自己在当年的感情中占据绝对主导。而她亲眼所见,不过是个意外的偶然。

她很想说,“你让我永远记住了那记耳光”,但终究没说出口。她笑意盈盈地接过闻立贴心递来的一片牛肉,肉汁滴哩搭啦的,濡湿了有些污渍的桌面。在闻立满怀友情爱意的目光注视下,她满足地吃下了那片牛肉。

喜欢迷雾之城,窥探者背后的秘密请大家收藏:(m.vipxiaoshuo.com)迷雾之城,窥探者背后的秘密VIP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