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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之城,窥探者背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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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高压水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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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压水枪冲洗石子地坪的哗哗声把庄渊吵醒了。她按亮手机看一眼,呵,一觉睡了七个小时呢。揉揉眼睛,她伸手撩开床侧的窗帘一角,外面正方形的庭院尽收眼底。 果然是房东。这房东每个周六早上都在院子里洗车,洗完车马上冲洗石子地坪,然后打开两扇厚重的铁门,驾驶着闪亮的银色标致轿车一溜烟出去,把她们三个留学生和楼上楼下数目不详的其他租客们扔在这座老公寓里,继续各自局促的生活。

楼梯拐角处的盥洗室传来轻微的水流声,有人已经起床了。庄渊住在这套小复式半开放空间的上层,躺在床上探一下身子就可以看见客厅和另外两间寝室的门。客厅没人,寝室门一扇洞开,另一扇紧闭。两位舍友从昨天下午就不见人影,晚上回来得一个比一个晚,庄渊整晚都在公寓,要不是加入了段玉的手游群,她一个人真能无聊死。

在手机上打游戏一直到凌晨2点,这在庄渊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任性之举,等会儿连线时如果据实以告,妈妈听了一定抓狂。毫无疑问,一个沉迷于打游戏的孩子,在妈妈的认知里已经接近或约等于不良青年了。曾经听妈妈念叨过,说她派出所辖区接报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失踪,家长急得快疯了,最后在某家网吧里找到了。还有,某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儿,偷偷跟着一个男孩儿去网吧玩,结果被男孩儿拐跑了,从此音讯全无…妈妈没少跟这类群体打交道,因而对上网打游戏深恶痛绝。在妈妈看来,网吧和游戏无异于洪水猛兽,摧残了多少祖国的花朵。而此刻,作为公派出国的北京外国语大学交换生庄渊,远在万里之外的巴黎,只要想一想妈妈闻游戏而色变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笑。

一辈子生活在各种各样条条框框中的妈妈,脑子里成天装着那些所谓的大局,什么事都要讲个规矩,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 活得太累了。

可是妈妈怎么会突然过问起段玉了?听她的口气,似乎是发现段玉与她的一个师兄有什么瓜葛,具体怎么回事,妈妈那天在微信中没细说,只是嘱咐庄渊抽空跟她视频一下。

自从结识了段玉,庄渊好像在巴黎发现了另外一个巴黎。段玉和庄渊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她自由自在,只为自己活,只图自己高兴,她的口头禅是:“好好挣自己的钱, 别的都无所谓。”依照她的指点,庄渊碰到的生活难题都能迎刃而解,比如丢了手机该怎么办,申根国家的交通优惠卡如何蹭,哪里的古着店能买到既便宜又好看的衣物和饰品,哪种可颂面包更对自己的口味,还有, 哪家中国餐馆有正宗四川火锅。段玉在游戏中更是如鱼得水、又炫又酷,她在速度、位移和爆发力上都超级棒,而庄渊作为一个新手,只有膜拜的份儿。

去年圣诞前夕,大使馆举办庆祝中法建交50周年的活动,庄渊和段玉在茶歇时碰巧撞见,当时她俩同时伸手去抓冷餐桌上的一个蛋糕夹,发现对方意图后又同时缩回了手,略微尴尬地互相谦让一番,脖子上挂有蓝色志愿者胸牌的庄渊做了个“请先用”的手势。段玉朝她点头表示谢意,随后果断地夹起一个薄荷色的马卡龙小蛋糕放进自己的托盘里。薄荷色正是庄渊最喜欢的颜色。

妈妈喜欢饱和度高的红色和蓝色,年纪渐长后渐渐倾向粉红粉紫色,她觉得女孩子喜欢粉嫩的颜色理所当然,想不通为什么庄渊从小讨厌穿粉红蕾丝裙的洋娃娃,讨厌一切红的和粉红的衣物,她一直为两岁的庄渊不喜欢那件漂亮的生日礼物耿耿于怀。洋娃娃是她在金枫市中心的华联商场买的,花了小半个月工资呢。

妈妈不懂,浅绿和浅蓝才是庄渊的心头好,除了唇彩,庄渊从来不用带红色或者粉红的东西。

庄渊接过段玉递过来的蛋糕夹时,隐隐觉得自己手上也沾上了柠檬和香橙混合的气息,那是对方身上的香水味。她夹了一个同款蛋糕,放在手中的小碟子上,同时俏打量起眼前的女孩儿。女孩儿看着像是自己的同龄人,高挑清瘦,眉眼俊朗,层次分明的短发漂了几缕蓝紫色,很有设计感的宽松白衬衣搭配浅蓝色紧身牛仔裤,脚上一双白色高帮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清新脱俗。她那不羁的个性表现在左耳轮上扎着的五个银色金属环,以及右耳后侧小小的刺青。

她们站在长条餐桌的一侧吃蛋糕,戴着小白帽的服务员殷勤地跑过来问她们要什么咖啡。“卡布其诺。”她俩异口同声,说完对视了一眼,又一次礼貌微笑。

段玉这才注意到庄渊胸牌上的身份信息,她放下手上的托盘,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鹏飞集团国际贸易公司驻法商务代表段玉”。庄渊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女孩儿年纪轻轻已是个正经商务代表了。

“庄小姐,既然您是翻译,我有一事请教。”段玉从包里翻出一个文件袋,抽出某一页来指着上面的一段法文。

庄渊看着段玉黑亮的指甲片停留的地方。“verser v.t.,”继而迅速把上下文浏览一遍,“这是交纳的意思,有时也可译作支付。”

“谢谢您,看起来您不比我大,但我得叫您庄老师。”

“客气了,叫我小庄就好。”嘴上这么说着,庄渊心里难免有一点儿小小的成就感。 她把文件递还对方时意识到,自己的十个指甲都是祼的,她和妈妈一样,从来没尝试过美甲。为了不冷场,庄渊礼貌地问,“请问你们公司具体是做什么贸易的呢?”

“这个嘛,庄老师您看,整个大厅里布置的灯饰、横幅、圣诞树,还有这些圣诞老人的帽子、鞋子、礼物盒子,包括我们手里拿的托盘,这些东西都来自中国义乌。我们公司就是做类似这样的跨国贸易的,把中国的商品运来法国,再把法国的葡萄酒和化妆品运去中国。”

“厉害啊,这么说我在这里能买到中国制造,都是你的功劳呀!”

“夸张了,我只是这根长长的链条上一个小小的环节罢了。”

接下来,段玉又给庄渊科普了航运和空运的差别,安利了新开通的中欧班列。听说一列火车居然可以拉着集装箱从浙江义乌直接开到法国里昂,中间经过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白俄罗斯、波兰和德国,差不多二十天跑完全程,庄渊吃惊不小:“这么大的事, 为啥我没听说过?”

段玉说:“有什么奇怪的,你又没学过商务,即便是教我商务的老师也不一定知道这些实务。就拿我来说,如果我们鹏飞集团没有下面的物流公司,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呢。”

两人聊得正投人,茶歇时间结束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招呼大家去前厅合影。 上百人集中在前厅里,在摄影师没完没了的镜头调度期间,庄渊和段玉的聊天还在进行。

“今天火车又误点,我来的时候在地铁站等了好长时间,听说司机在闹罢工,一会儿我还得去一趟学校图书馆呢。”庄渊低声抱怨。

“别担心,我们有车,可以送你一程。” 段玉突然盯着庄渊认真打量了片刻,“庄老师,我觉得你涂一点儿口红拍照效果会更好,你需要吗?我这儿有加耶同款。”

提起加耶,两个女孩儿又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说起来,我喜欢加耶胜过总统现任女友瓦莱丽。”

“完全赞同,他的前任罗亚尔我也喜欢, 就是对现任女友不感冒。”

“前任给他生了四个娃,还保持未婚, 这就是法兰西的浪漫吧。”庄渊感叹。

“你想要这样的浪漫吗?\"段玉揶揄地看着她。

“我?想都不敢想,我要是打算不结婚就生娃,得先过我妈那一关。”

“如果是你自己的选择,谁都干涉不了。”段玉的语气很自信。

“呵呵,你要是有个当警察的妈,就不会这样说了。”

“哦…”段玉眉毛一挑,再次把庄渊从上到下快速扫瞄了一遍,确信对方不是在炫耀。“来吧,擦点儿口红,保证上相。”段玉不由分说扳过庄渊的肩膀,手里一管口红已经拧了出来。

庄渊瞥见了亮黑管身上的chENALE字样,不由自主轻轻抿拢双唇--没有一个女孩儿能拒绝香奈尔。

“庄老师打算学业结束后就回老家吗?\" 留影过后,大家陆续走出大使馆,段玉把庄渊领到街角一个小停车场,两人上了一辆雷诺商务车,她让司机往第六区方向开。

“我想去上海工作,离家近,老爸老妈就我一个女儿呀。”庄渊从前排的反光镜中瞥了一眼自己,烈焰红唇不但提升了自己的颜值,还显现出一种成熟气质。庄渊有点儿不认识镜中的自己,一直以来,她都只是个乖巧的女学生。“段小姐你呢?打算继续留在巴黎吗?父母不想你吗?”

“父母…”段玉的神情冷淡下来,“他们都不怎么管我,我自己一个人过挺好的。”

庄渊没注意到对方的变化:“好羡慕你啊段小姐,你不知道,我妈那是职业病,老喜欢管别人,管我,管我爸,什么都要管。 一想到回去以后又得时时被她管着,真是愁人。”

段玉轻轻“哦”了一声:“也许,有人管才是幸福呢。”

“你父母是做生意的吗?做生意的一般都很忙,没功夫管孩子。”

“可以这么说吧……”段玉显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

下车前,庄渊和段玉交换了联系方式, 约定另找时间再聚。

让庄渊百思不解的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妈妈,一个已经快退休的老警察,不但知道段玉,还知道段玉和自己有交集。

虽然庄渊有时觉得妈妈不同于其他人的妈妈,比如她永远都能在家里所有人之前准确推断出悬疑剧里的罪犯,能够随时拆穿老爸种种自作聪明的小伎俩,比如他偷偷去买彩票,比如想给她制造生日惊喜的计划,比如他为了博取狗子的忠诚买回家藏起来的各种宠物零食。除非妈妈故意装聋作哑。事实上,她经常装聋作哑,要不然,别人说到五六她却已经猜到七八的人,的确不太好相处。

妈妈不快乐,妈妈总是忧心忡忡。她讨厌惊喜,警惕所谓的快乐,回避一切需要碰运气的事情。她常说,能保持正常就已经很好了,你们不知道,永远都会有坏事情发生。她还说,你们不知道社会上有多少坏人、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更可怕的是,不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什么。

庄渊曾经听她跟爸爸嘀咕,在刑警队当了十二年内勤,别的不说,只说她统计过的刑事案件,那些报表上的立案数据和破案数据,那些在逃人员和抓获人员,随便算算, 这个未破和未抓的比例都很吓人,也许是这些因素让她对身边的世界始终乐观不起来。 但这是她不快乐的原因吗?

妈妈从没踏上过法兰西的一寸土地,没呼吸过这里的一口空气,凭什么她可以掌握自己的交友信息?

庄渊和段玉总共才见过两次面,还算不一上是朋友,大使馆一别后,她们各忙各的都很忙,没工夫管孩子。文持术平发区(汉商区事,偶尔的交流也仅限于社交平台。不过, 段玉从不晒朋友圈,她说她工作以外的时间都交给了游戏,还说她喜欢的人物没有一个是活在现实世界里的。

段玉工作中使用的是商务英语,她的法语水平仅能应付日常会话,偶尔她会为了文件中法文和英文译意的差别去找庄渊求证, 庄渊总是第一时间回复,不管自己的功课有多紧张--临近寒假,她的时间大多用在对付老师布置的作业上,常常为了一篇小论文整日泡在图书馆里。

妈妈可以在一张合影上准确地指出某人,包括姓甚名谁、父母是谁。这事太过离奇了,离奇得让庄渊抓狂。

和妈妈视频时,妈妈正在浴室里给狗子洗澡,狗子不情愿地在浴缸里嗷嗷着,不时地甩甩湿毛,弄得浴缸内外泡沫飞溅。爸爸把手机递进浴室,妈妈顺势把浑身泡沫的狗子移交给他。

“妈妈,那天你问我段玉的事,你怎么知道她呢?”

“丫头你忘了,上次你说跟一个朋友去蹭年会,吃了火锅和饺子。我问你是哪个朋友这么有本事,你说是一个东北女孩儿,在巴黎工作,你们在大使馆的活动里认识的。”

“我说过吗?她怎么了?\"

“凑巧你这位东北朋友正好是陶然叔叔要找的人。他拿你们的合影给我看了,跟你晒在朋友圈的一模一样,但他是从大使馆的官网上扒下来的。”

“他没事扒大使馆的照片干吗?还有, 你光看照片怎么就能肯定我和段玉认识?\"

“直觉吧。”妈妈在视频里看起来有点儿陌生,大概是戴了老花镜的缘故,“我看那姑娘和你涂着一样的口红,你很少涂那么艳的口红,所以……”

这个理由比较有说服力,但她的疑问并没有完全得到解决。“陶然叔叔为什么对段玉感兴趣?段玉犯事儿了?”

妈妈的回答让庄渊难以置信:“他刚刚得知,段玉是他的亲生女儿。”

“啊?段玉是陶叔叔的女儿?妈,我可真给你弄糊涂了。陶叔叔不是一直单身吗? 你还给他介绍过对象。他又打哪儿冒出个女儿?”

“这事说来话长,一两句解释不清楚。 你想想你陶叔叔那对招风耳,还有那表情, 那眼神…”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儿像。可是, 陶叔叔是段玉她爸,谁是她妈?”

“就是…那个段雪。”

“什么叫‘那个段雪’?说得跟我认识似的,段雪是谁?\"

“你还记得我写过一个长篇侦破通讯吗? 在市报上连载过的,段雪就是那个女主角的原型。”

“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上见过她。什么女主角,那是女主犯!天哪,陶叔叔和那个女主犯生过一个女儿?那个女儿在巴黎让

我遇见了?我怎么感觉这是拍电影呢?\"

“起初我也不相信。但你那个朋友的确是陶然的女儿。现在的问题是,段玉还不知道有他这个爹,不要说爹,她跟自己的亲妈也好多年不联系了。她妈妈刚刚出狱,和陶叔叔见过面了。陶叔叔的意思是,既然你人在巴黎,和段玉也有接触,能不能想办法牵牵线,让他跟女儿联系上?”

“牵线?我怎么牵?她妈妈为什么不直接去说?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有个警察爸,好歹她知道自己有个坐牢的妈不是?”庄渊可不想把自己搅进去,听起来就没把握,她根本无法估计段玉对于冷不丁冒出个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说的是,可她这个妈还没做好跟女儿见面的准备,据说还在适应社会,目前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倒是你陶叔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妈妈提起智能手机,庄渊突然想起个主意。“段玉是个业余游戏播主,你让陶叔叔加关注进她的qq群,然后学会打王者荣耀, 一定要学得像样点儿,不然段玉看不上。等段玉在群里拉人的时候申请加人她的战队, 只要陶叔叔游戏打得好,保管段玉会关注到他。”

“让你陶叔叔打游戏…你可真敢想, 听着咋觉得不靠谱呢?”妈妈摘了老花镜, 揉揉眼睛。

“靠不靠谱得试了才知道。段玉这人眼高过顶,一般人她根本不待见,何况凭空要给她当爹。可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他接近段玉了。”

“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跟段玉一起打游戏来着?”妈妈果然明察秋毫。

“妈,我是大学生了,偶尔打打游戏怎么了,又不影响学习。”

“好吧……”妈妈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我跟你陶叔叔商量商量。段玉打游戏是在下班以后吧,那就是晚上,加上六个小时时差,那不得是我们这儿后半夜了吗?”

“对呀,有什么问题吗?你们警察不都是夜猫子吗?”庄渊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 然后就催着妈妈把镜头给到浴缸里的狗子。 “冬宝,姐姐好想你哟。”

正在给狗子洗澡的爸爸把脸凑到镜头前,幽怨地说:“女儿呀,咋不说想你老爸了呢?”

“老爸,你堂堂一个人民教师,难不成还要吃狗狗的醋?好好,我想你,也想妈妈,我想死你们了!”

妈妈提到的那个公司年会,庄渊印象深刻。那是十三区一家中式酒店,大堂里红灯笼、大福字和彩色气球把气氛搞得非常热烈,上百位来宾开开心心边吃边看表演。男主持自我介绍是来自哈尔滨的员工,一口地道的东北话自带喜感,在他的现场调度下, 公司员工和来宾轮番上台,唱歌、跳舞、说相声,一对中年男女上台表演二人转时,欢乐气氛达到了高潮。

庄渊第一次看现场版的二人转,露骨的说唱听得她脸都红了,好在没人注意她,几个老外在没人翻译的情况下跟着大家傻笑。 晚宴最后,有几个男来宾喝高了,跑到舞台上互相拉扯着又是扭又是唱。庄渊吃着正宗的东北手擀皮饺子,恍惚间觉得置身国内,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语言、面孔、食物,只是自己跟周围的人有点儿格格不入。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在国外过春节。前几天她还跟妈妈吐槽,说过年最大的心愿是能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荠菜馅馄饨。妈妈说想吃自己去超市买馄饨皮啊,这还不简单? 庄渊想说你知道馄饨皮在超市卖多少钱吗? 但她还是忍住了,她不想让妈妈为她担心。

那天晚上,段玉一直坐在庄渊旁边,但她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即便一只手拿着筷子涮羊肉,另一只手仍在争分夺秒地点击着手机屏幕。要是妈妈亲眼看到这一幕,肯定会发出灵魂三问:她是谁?她是干什么的? 她父母是干什么的?

段玉竟然是陶然叔叔的女儿,这个消息太炸裂了。

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10点了。庄渊赶紧起床洗漱,背上电脑包出门。她打算先到街角买一杯咖啡、两个可颂,然后坐公交车去学校图书馆。“论传统中国画里的佛教思想”-这篇论文够她忙活一阵的。

陈晶晶发现,女儿几乎不主动联系她了,在微信里回复自己的提问也是惜字如金:好的、不出去、没事、喜欢,再或者一个表情了事。

女儿对她、对家庭的依赖度正在断崖式下降。比起大一大二那会儿在北京上学时碰到一点儿小事就跟妈妈大呼小叫的样子,陈晶晶觉得女儿好像突然之间就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失落感是难免的,好在她马上释然了。女儿独立了,可以自己解决问题了,她这个当妈的从不可或缺变成了可有可无,这是好事,这不正是陈晶晶一直期盼的吗?每一个孩子都会经历成长的蜕变,或早或晚。

对陈晶晶来说,另一种蜕变也已不由分说地降临在她身上。经历了半年多的月经不调之后,她开始有意识地将更年期症状与自身表现对号入座,心悸、盗汗、失眠交替出现,外加视力下降和经常性的肩膀酸痛,甚至好好走着路突然间膝盖一软……这些细碎的不适无一不在提醒她,你老了,没法回到从前了。身体的退化让陈晶晶倍感沮丧,一向以体魄强健自居的她对此缺乏思想准备, 之前她满以为工作压力减轻后能活得轻松些,没想到,跟月经和报表这两件最讨厌的事告别之后,她的生活不但没有向好,反而令她备受困扰。

而此刻,更年期的不适已退居其次,她正被另一件事搅得心神不宁。

一件十五年前早就结案的凶杀案,所有八名涉案人员先后伏法,枪毙的枪毙、服刑的服刑,按说就算尘埃落定,可眼下,当年的女主犯刑满出狱了。这事本来和陈晶晶没有任何关系,消息是陶然亲口告诉她的,比起消息本身,陶然的过激反应引起了她的错觉。

当年一起为“11·28”专案奔忙的那些人,从槜洲到金枫的两级老刑侦,细数下来,真能像陈晶晶一样过得风平浪静的其实也没几个。且不说师兄陶然,当年重用他的两位领导,姜副局长十年前罹患肝癌不治身亡,陆支队长退二线后卷人一桩经济案件被双开,两位都没熬到正常退休。其他人也是一言难尽,黄德发副局长倒是正常退休了, 但他儿子投资失败长年在外躲债,儿媳和孙子都靠老人生活,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不堪重负。曲晓明相对来说顺当些,他在副局长任上退下来,儿子也已成家,最近他逢人便说马上要当爷爷了,对目前的生活显然十分满意。任天华前些年脱下警服下海经商,与人合伙搞了个进出口贸易公司,等于把自己划人了另外一条生活轨道,陈晶晶平时根本见不到他,仅仅在某个老同事家的婚宴上偶遇过一次。

还有算是她半个徒弟的邵勇,如今是金枫市公安局副局长,分管刑侦、经侦、禁毒,整天忙忙叨叨,走路带风。陈晶晶上周在电梯里撞见他,他拍着笔记本跟她倒苦水:“姐啊,开会都开不过来,最近一个星期参加了大小十九次会,你信不信?”

她当然信,跟他开玩笑说:“你们当领导的,开会就是工作,工作就是开会,再说现在哪来那么多大案要你去破。”

陈晶晶说的是实情,金枫多年来坚持搞打、防、控一体化综合治理,全市治安环境得到大大提升,每年的刑事案件发案数量稳步下降,杀人、抢劫、强奸等恶性暴力犯罪极少发生,就连曾经多发的人室盗窃、飞车

抢夺、偷盗电瓶车等侵财案件也大幅下降, 越来越完备的防控网络让犯罪分子知难而退,只要是有形的犯罪都无处遁形。她经常听技术部门的人调侃说现在基本没现场可看了,溜门撬锁这些传统活儿怕是要绝迹,聪明的小偷都改行干电诈了,不聪明的都给抓了,基本绝后。

离开刑警队后,陈晶晶换过好几个工作岗位,不论是到办公室写材料还是下派出所当领导,她都干得不错。不知为什么,兜兜转转,退二线后她又回到了刑警队。陶然说她内心还保留着“当警察就要当刑警”的初衷,其实陶然何尝不是如此。

回到刑警队不久,听说有一个出差沈阳的机会,陈晶晶主动请缨。此去沈阳她要完成一个心愿,在退休前给肖琳扫一次墓。没想到这次出差的搭档居然是小林,而小林, 正是肖琳的儿子。

出发前,陈晶晶特地联系了陶然。陶然告诉她,到了沈阳可以找江海春陪着去,还说江海春已经退休,目前在机关退管会帮忙。四天后,陈晶晶回到金枫,报平安的同时把小林的事告知了江海春。江海春很意外,说这孩子很小的时候他曾见过,听说后来送去了大连,再往后就没了音信,没想到他子承母业也当上了警察,而且到了金枫。

“肖琳姐该感到安慰呀。”电话里江海春感慨,又语重心长地提醒陈晶晶,“你是陶然的师妹,要多关心他。他现在有工作支撑着可能不觉得什么,转眼就老了,退休后一个人孤孤单单,没老伴没孩子也没业余爱好·……依我看,你赶紧给他张罗个对象,这事就算是我拜托你了。”

陈晶晶也是这么想的。她有个高中同学叫周莹,在槜洲外国语中学当老师,离婚后一直单身。陈晶晶给他们牵了线,其实也就是让他们互相加了微信,此后一直没问过他们相处的情况。有一天突然接到陶然的电话,陈晶晶的第一反应是两人处对象有眉目了,不料电话里陶然的语气很急迫,说他开车已到金枫地界,让她马上去山湾停车场跟他碰面,“有要事相商”。

上次他们之间“有要事相商”是在她从沈阳回来后不久,陈晶晶特地带着小林一起去槜洲的南园饭店见陶然。肖琳和陶然有着跨越生死的革命友谊,别说在沈阳,就是在槜洲、在金枫,她也多次见证他俩为革命工作畅饮过的那些革命小酒,还有他们说过的那些豪言壮语。

陶然对小林表露出一种类似父爱般的关怀,他紧紧握住小林双手,握了很久。也许,他从小林脸上看到了当年肖琳的影子, 母子俩长得太像了。

2003年,听说肖琳到上海看病,陈晶晶和曲晓明马上赶去华山医院探望,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肖琳。已经十分消瘦的肖琳依然潇洒,她自嘲说,大姐我已经提前把一辈子的人都得罪光了,也提前把一辈子的酒喝完了,没什么可遗憾的。说这话时,陈晶晶看到她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直到那时陈晶晶才知道,肖琳已离婚多年,唯一的儿子不在身边,她一直过着孤单的生活,工作就是她的全部。在无数寂寞的夜晚,酒精成了她的解药和依赖。

那天,肖琳握住陈晶晶的手,悄声问她:“我看出来了,你喜欢陶然对不对?”

陈晶晶的耳根一下子热了:“我跟他就是师兄妹关系……”

肖琳叹息:“要我说,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错过你。可惜呀·

陈晶晶把肖琳对她说过的话封闭在内心深处,成为不可触碰的秘密。

陶然突然出现在金枫,究竟所为何来? 陈晶晶开着车想了一路,想不出有什么事能急迫到“马上”的程度。以前陶然经常来金枫看望他的外婆,自从外婆去世后若非公务,他很少一个人跑到金枫来。

山湾停车场位于山脚下的一片竹林边, 原先这里有一片杂树林,后来全部砍去,搭建了一座两层小楼,一半作为茶室,一半成了农家饭店,停车场就在小楼背后,地面铺着白色的砂石,轮胎压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陈晶晶认出了陶然那辆灰绿色的JEEp, 她把自己的两厢高尔夫紧挨着他的车泊好, “嘀”的一声落锁,步行绕过屋角,眼前马上出现了另一番景致。

一大片绿树荫浓的初夏池塘好不清幽。 数年前,有位省会大学的生物学教授带着学生来这里做田野调查,在这个冷僻的池塘里发现了一种罕见的古生物--桃花水母。桃花水母的出现意味着周围生态环境良好。 《金枫日报》登载了这个消息后,以前无人知晓的池塘从此名声大噪,加之刚刚开通了环城高架,交通方便了,游客慕名而来,争相一睹桃花水母的芳容。茶室和农家饭店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建起来的,“现钓现做新鲜桃花鱼”的店招远在高架北路就能看见。

今天是工作日,饭店门前静悄悄,陈晶晶走上步梯,一眼看见陶然正在走廊尽头的那间茶室门口等她。

“师兄,你不是刚开完视频会吗,怎么一个人悄悄跑来金枫,不会是偷摸着来钓鱼的吧?”她有心开个玩笑,边说边把包搁在茶桌上。茶室三面开窗,装修古朴雅致,一眼能看到外面足球场大小的池塘,很适合闲聊或者私会--他们确实是私会,在工作日的午间。

“哪有心思钓鱼,这不,马上就上新任务了,有件私事得赶紧处理,这不来找你商量嘛。”陶然递过来一杯新沏的碧螺春,玻璃杯中茶色碧绿清透。“师妹,跟你就不兜圈子了,先给你看一张照片。”陶然划开手机,挑出一张合影,将局部放大,“你看, 这个是不是你女儿?”

陈晶晶瞟一眼,“嗯”了一声。上次在南园饭店见面,说起女儿的留学生涯时,她给陶然看的就是这张合影。“你跑过来就为这张照片?大惊小怪的,你看出啥了?”

“你再看这位。”陶然指着照片上庄渊身边的女孩儿,“看出像谁了吗?”

陈晶晶莫名其妙:“除了我自己的女儿, 我还能认识谁?”

“你仔细看。”

陶然固执的语气让陈晶晶感觉出一丝异样,她再次端详照片:“你说这个女孩儿啊, 我再瞅瞅…啊?不会吧?”她看看照片, 又看看陶然,目光在手机和陶然之间来回切换。

多年前,模拟画像专家张希音老师曾经告诉过她,人的面貌特征会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胖瘦、黑白,甚至可以人为地改变眉眼、鼻梁和嘴型,但是局部再变化,五官的位置关系是不会变的,尤其是耳朵,人的五官中耳朵的特征最稳定,也最容易被忽略。

“你没看错,是我女儿,应该是我的女儿!”陶然压抑不住激动,说话声音都有点儿哽咽。

“天哪!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女儿?她是谁?她妈是谁?”陈晶晶简直难以置信。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惊诧,还夹杂着一丝近乎上当受骗的屈辱感。陶然丧偶多年,有个把女朋友并不奇怪,毕竟是个正常男人,但此刻的场面也过于戏剧化了。 向来以失意男人形象示人的师兄,居然偷偷摸摸生了一个女儿,而且都长这么大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打开自己的手机,调出同样的照片。屏幕上的庄渊神采飞扬,轮廓分明的嘴唇因抹上艳丽的口红显出少见的妩媚,她身边的女孩儿身材瘦高,漂染过的短发下突兀地支楞着一对招风耳,那眉眼,那神情,跟眼前的师兄何其相似,活脱脱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那真是陶然的女儿,也只能是陶然的女儿。陈晶晶意识到,令自己生气的原因是:

凭什么陶然一点儿心都没操过就白得了一个女儿?这不公平。还有,看照片这女孩儿跟庄渊年纪相当,这怎么可能呢?庄渊出生前后,陶然不是在“11·28\"专案上吗?他怎么就能跟人生个孩子?孩子的母亲是谁?难道……一个奇怪的闪念撞击着她的脑神经, 难道说,是那个女人?

想到这儿,陈晶晶不由得一个激灵。那些年陶然前后三次北上抓捕,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办案间隙,他居然还有这闲工夫?

陈晶晶看着眼前的陶然,突然感觉有些陌生。是哪里陌生呢?二十年了,从身材到容貌,从外形到气质,这位师兄其实没多大改变,岁月剥去了他身上的浮躁气,给他加持了成熟男人特有的从容和沉稳。可是,陈晶晶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位师兄。

在沈阳出差期间,江海春陪她去了肖琳的墓地。回程时在车里提起陶然,说当年到沈阳办案时陶然遭了不少罪,有一次陶然突发眩晕症,幸好肖琳及时发现才没出意外, 不知道陶然后来有没有再犯过病。

当时江海春只是随口一说,陈晶晶也没在意,这么多年都没听说陶然有什么病,真有病的话,市局也不可能让他一直干刑侦吧?可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当然了。“11· 28”案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年,办案人员全国各地到处跑,光交通工具一项就集齐了飞机、火车、海轮、汽车四大件。陈晶晶虽说一直在收集案件情况,还兼做外勤人员差旅报支等后勤工作,但她并不清楚前方人员的具体状况,也没人跟她提那些琐事,或者说八卦。侦查员都鬼着呢,一个比一个能说会编,嘴里没一句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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