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光寺，合抱粗的银杏树下，两道身影坐于石桌前。
“徐施主连年布施，广种福田，功德无量。
老衲代全寺僧众，谢过施主慈悲。”
慧光寺方丈眉目慈和，双手合十，温声道谢。
徐喻之一身素白长衫，纤尘不染，明明该是温润的装扮，通身却透着雪落青松的冷清。
他指尖轻抚茶盏，浅色眸子里噙着淡淡的笑意。
“方丈言重了，这些身外物若能积些善缘，便是它们的造化。”
方丈捻动佛珠，微微颔首，“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抬眸之际，目光悄然落在徐喻之身上。
这位徐大人俊逸非凡，未到而立之年，便已位极人臣，贵不可言。
自他掌权以来，雷厉风行，扳倒的官员不知凡几。
贪墨者固然有之，刚正者亦未能幸免。
皇上信重他，时常召其进宫议事，有时就连靖国公秦大人也要避其锋芒。
朝野对他的评判毁誉参半，唯“不近人情”四字，却是众口一词。
他总是一袭白衣独来独往，不与谁深交。
自然，也无人敢轻易近前。
周遭静了一瞬，徐喻之望着盏中银杏倒影，声线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方丈，佛家常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是否无论所求为何，只要心念够诚，岁月够长，终能等来回音？”
方丈手中佛珠微顿，温声缓道：“《华严经》有言：‘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徐施主，心念如种，因缘如时。只要种子真，时节至时，必有回响。”
徐喻之抬眸看他，神色多了几分认真，“便是想要来世续缘，亦或是逆转时空，也会有结果么？”
方丈眼中闪过惊诧之色，这位右相大人所求的，竟是这般逆天改命的姻缘。
他想起褚洲关于他与靖国公夫人的一些传言，又联想到他至今未娶……
方丈轻声叹息，开解道:“徐施主，起心动念，自有善妄之分。
倾慕一人，愿结连理，是善念。
可若执念深重至欲撼时空、改因果，便成妄想了。
《楞严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其中所言‘此想不真’，正是点破。
穿越时空、来生重逢，不过是心湖映月的幻影。
若因这幻影而悲喜，如同梦中人为梦事哭笑，醒来方知本空。
徐施主，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不顾天道，以个人情念对抗世间因果，无异于螳臂当车，必然受挫。
不如就此转身，放下妄念。
让花成花，让树成树。
向内觉证本有真心，才能超越轮回，获得究竟自在。”
徐喻之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久久无言。
所以他与婉儿，永远都不会有结果么？
过去无法更改，当下已成定局，难道连求个来生再续前缘，也是痴心妄想？
老天对他还真是残忍。
他尝试过放下，可实在做不到。
他爱许诗婉，爱得蚀骨灼心，非她不可。
即便已经决定成全她与秦离，默默守护，可有时远远看着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听说许诗婉又给秦离生了孩子，他还是妒忌不已。
甚至想要使些手段将人重新抢回来。
他竭力克制才没有这么做。
可他真的很想她，很想和她在一起。
秦离可以，为何他不行？
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他的婉儿就这么被抢走了。
如今连求个来世都成妄念。
呵。
他偏不信。
徐喻之的眸子似结了层冰霜，颜色较先前又淡了几分。
他声音低沉，却依旧彬彬有礼，“多谢方丈开解，只是这其中的道理，我怕是参不透了。”
方丈面露悲悯，右相大人出了名的玲珑心窍，怎会不明白，怕是不想懂，不愿懂，依旧执着地期盼能求得一声回响。
唉。
恰在此时，突然起了阵风，一片银杏叶自头顶飘落，不偏不倚，恰好覆于徐喻之手掌虎口处。
他目光落在那抹翠色之上，怔了怔，继而拈起它，抬首望去。
正是仲夏时节，银杏树枝繁叶茂，树叶似一把把碧绿的扇子，随着微风轻轻颤动。
落下来的，唯有这一片。
方丈眼底掠过讶色，随即泛起温煦笑意。
“阿弥陀佛，银杏叶落，本是秋日之事。
今夏独此一片入徐施主掌中，许是另有缘法也未可知。”
徐喻之虽觉可能只是巧合，但听方丈如此说，还是心生欢喜。
难道说他与婉儿，缘分未尽么？
他眼中冰霜缓缓褪去，手指紧攥叶柄，心跳得厉害。
“徐施主可要同往常一般，在寺中用斋？”
方丈见徐喻之目不转睛盯着那片银杏叶，轻声问道。
徐喻之回神，略微颔首。
“眼下还未到用斋时辰，徐施主可先至禅房歇息，届时自有小沙弥来请。”
“好。”
*********
徐喻之躺在禅房床榻上，拈着银杏叶细细端详，半晌，困意袭来。
他掩唇打了个哈欠，将银杏叶放于引枕旁，缓缓阖上双目。
无边的黑暗过后，眼前倏然明亮起来。
红烛摇曳，入目是一张黄花梨木架子床，挂了红色绣花帐幔，角落里堆叠赤色鸳鸯锦被。
床边坐着一女子，身穿大红色锦缎喜服，盖着红盖头。
徐喻之有些懵，发生了何事？他这是在哪？
仔细打量四周，发现这是他在丞相府的房间，不由一愣，垂眸见自己亦身着喜服，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成婚了？荒谬！
瞥了那女子一眼，他沉声吩咐:“来人！”
很快，房门打开，一丫鬟迈着碎步进来，在他身侧站定，“少爷有何吩咐？”
徐喻之心绪不宁，并未注意到称呼的不对劲儿。
正要询问究竟怎么回事，当看清这丫鬟的模样后，瞬时僵在原地。
绿萍？！
她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说……
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下，又闷又痛。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期待。
他转头看向床边静坐的女子，喉咙阵阵发紧，想要上前确认，双脚像被钉在地面，动弹不得。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女子察觉出异常，轻轻掀起盖头，露出眉目如画，清冷绝尘的面容。
见新郎官儿似根木头般杵在原地，她心生疑惑，“喻之，你怎么了？”
那张无比熟悉又魂牵梦萦的脸映入眼帘时，徐喻之瞳孔剧震。
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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