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妤没中暑，但用了这个借口也不好随便出去走动。
不然别人热火朝天干得辛苦呢，猛然一瞅她优哉游哉背着手视察，这也不像回事儿啊。
陈沐葶和李红她们都走了，岁妤还以为自己要一个人在知青点坐一整个下午时，窗子又被敲响。
陡然听见这声音时，岁妤心里直蹦。
她推开一条缝隙，就看见周彦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尽管看过来时已经尽力带着柔和的克制了，还是不可避免透着几分凶性。
周彦咬牙，眼带歉疚，“我、你今天不能再到我那儿睡了，要委屈你在知青点先住两天。”
“来考察的领导要住进去，”周彦强调，“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睡你的床铺，那些东西我都换一遍。”
“你需要用到的东西我晚上给你送来......”
周彦的话说不下去了，堵在嗓子眼里干呕似的要一股脑往外泄，偏偏连不成句子。
眼前女孩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泛红了。
他手足无措地想上手给岁妤擦眼泪，快碰到的时候脑子里又想到那句“你手好糙”，从兜里掏出来块叠得方正的帕子，才敢去给岁妤擦眼泪。
时间倒回到晌午休息那会儿。
周彦割完麦子照例回猪场打个招呼。
他是村里最敢干的，当时上面来给这个名额，谁都怕亏本，不肯接手，他接了。
前期累是累了点，到现在也算得上是有点前景。
要是真像陆琛今天说的那样搞什么产业集中化，说不定能走到县城去。
或者......更远。
他心里抱着一点可笑的幻想，说不定，他努努力，能够得着天上的月亮呢？
他脚步一顿，嘴角的笑在看到猪场会计室里坐着的陆琛时僵住。
二人对立而坐。
陆琛也不卖关子，单刀直入主题，“你知道岁妤的身份吗？”
周彦神情凝重，摇头。
“她父母是烈士，都是为了国家牺牲的，这次下乡只是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出来暂避锋芒，她会回去。”
陆琛话说得很满，死死钉紧了岁妤回城的可能性，“她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让她和你......在犯错之前，及时刹车，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
“她有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哦，应该就是你高中的时候去北京交流那一个星期遇见的霍涧华。”
“十六岁，作为接待二十六个交换地所有学生的综合统筹，你大概也知道他的身份不简单吧？”
“岁妤的路注定和你不是一条，如果真为她好，放手。”
“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住到你家里去。”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陆琛自认为这番话剖清道明了事实本质，如果周彦还是那副做派，他不介意给点教训。
又或者......什么都不管了？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找来王鹏开车去镇上，亲自给霍涧华拍电报去了。
周彦在他走后，犹如石化般坐了许久。
直到大家都去上工了，他才神智不清地走到知青点徘徊。
等好不容易做好思想准备，和岁妤说这件事时，心理防线却在她陡然变红的眼眶里彻底被击垮。
“你别哭，先住一晚知青点，我去给你联系村里的婶子，一定找个更舒服的地方住。”
岁妤躲开，不让他给自己擦眼泪。
“你不让我住，我还不住了呢，不要你找什么更好的地方给我，我又不是垃圾让你丢来丢去。”
岁妤一丁点儿的情绪波动都很容易掉眼泪，此刻明明是气愤更多点，怎么偏偏看起来好像她很伤心似的。
她心里害怕，万一周彦真不管她了，到时候她自己下地割麦子、顶着大太阳快晕过去了也没人管，该怎么办？
她吃不了苦的！
可让她主动服软，那更不可能。
“你还不走？要是被别人看见了，你怕是要永远被我缠上了。”
永远——这个词听在周彦耳朵里，几乎和情话没什么两样。
但也是同时，陆琛的话一字一句钻进他脑子里。
岁妤和他这种乡下的泥腿子不是一路人，城里娇生惯养的姑娘，就算他现在趁着人家不想吃苦强行留下来，是不是也会没什么好结果？
现在的局势瞬息万变，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汉子，能护住她吗？
不能。
他找借口出来的，不能离开太久，脑子里乱糟糟的，见岁妤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垂头丧气地走了。
岁妤吸着鼻子正拿乔呢，她笃定周彦会来哄她的，可......
一转头，哪里还有周彦的身影杵在跟前啊，他早走得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岁妤气急，跺脚叉腰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差点没给真哭出来。
一下午心神不宁，到了晚上陈沐葶她们下工回来，见周彦没再给送饭来还觉得稀奇。
“你......吵架了？”陈沐葶有点好奇。
岁妤抬起眼睫睨她，就烦她这一副想要看好戏的样子。
陈沐葶：“我没想怎么，就是......你要吃东西啊，不可能他不给你送东西吃你就不吃，那不得饿死？”
下午一边生气一边吃了好几块小蛋糕压根不饿的岁妤：......
她才不会那么蠢自己饿着自己。
又不是没钱没票，能买得到的用不着周彦什么。
只是她这表情，很轻易就让陈沐葶和李红误会。
李红端着盆清火的南瓜汤，“要不喝点儿？甜甜的。”
岁妤伸长脖子看一眼，立即便被它的卖相劝退。
她想吃肉。
这确实还是有钱有票都不好买的东西。
她找不到黑市，就算有钱花不出去也是白瞎。
要是找村里的婶娘们买，买一只可以，两只可以，不可能一直有东西给她。
而且，她还不会做。
如果不是周彦随时能从猪场拿到一些份额分配的肉，外加时不时到山里打猎弄点新鲜食物，好像她也并不是想吃什么就能想吃什么的。
岁妤叹了口气，深入觉察到，离了周彦，光是吃这一点上，她就得多受许多罪。
从来没受过罪、也并不喜欢受罪的岁妤等大家都睡了，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走到知青点平房后面的老地方等周彦。
他没来！
他真的没来！
岁妤心有点慌，离了周彦，她的衣食住行全是问题。
还有谁会这么无条件帮着她？
不行，周彦答应过霍涧华要照顾她的，就不能食言。
她现在......只是去找他履行承诺的。
岁妤人怂胆小，为了不吃苦愣是豁出去了，摸黑就往熟悉的方向走。
走到半道还一不小心没踩实，照着田埂栽下去，浑身滚得全是泥。
她气得要命，又想骂周彦了，周边黑得又看不清什么东西，模糊间还有什么一直在靠近似的。
“啊——你是人是鬼？别吃我呜呜呜......周彦你个死东西，我要找我哥弄死你......”
她边哭边抹脸，不一会儿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着哭嗝变成了花脸。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被吓到口不择言的岁妤呜呜哭到一半，一只大手就捂上她的脸。
吓得挣扎的岁妤张嘴死死咬住来人的手掌，这时候也顾不得脏不脏，只想挣脱他跑掉。
熟悉的粗粝嗓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后怕，“岁岁别哭，我来了。”
“别被人听见，对你不好。”
岁妤狂跳的心脏猛地松下去，挣开他，抬脚就踹他，一脚接着一脚，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
“你不是不要我和你一起住了吗？来干什么？看我笑话的吗？”
听见周彦声音的那一秒，岁妤瞬间就知道了他的态度。
也正是如此，她毫无顾忌，发泄着自己的怒火和害怕。
周彦似乎也察觉到了，任由她怎么踢，怎么打，都不还手，也不躲。
好不容易等岁妤发完火之后，周彦咬着牙，在火折子快熄灭的那点微弱光芒下，额角青筋都快暴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让你这么伤心......”
他无法想象如果岁妤这么晚一个人出来会碰上多少危险。
这次只是踩空从一块不大高的田埂上掉下去。
那下次呢？
如果不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摸出来想到老地方看看，她摔倒在这里谁来帮忙？
周彦一颗心被紧紧揪着从高处砸在地上，几乎痛到他晕死过去。
“我背你回去好不好？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他的声音在抖。
岁妤听不出来，反倒是寂静晚上远处山里传来的响动让她害怕，周彦主动给台阶下，她也没反驳。
伸手揽着他脖子就被打横抱起来。
二人直到到了院子里，才陡然意识到，岁妤的房间已经被另一个男人住了。
一想到这，岁妤才刚消下去的气又升上来，两指掐着男人下颚就甩了他两巴掌。
“都怪你。”
别人要来住，直接拒绝不就好了。
肯定是他想讨好上面来的领导，才这么谄媚得赶紧同意。
这种人岁妤在大院里见多了，只是她不想相信周彦也是这样的人。
而且......为什么就算周彦这样她也不觉得很厌恶，只是失望？
岁妤弄不清这里面的区别，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尤其生气。
周彦被打了也没生气，抱着岁妤在院子里站了半晌，才推开自己屋里的那扇门。
和岁妤原先住的地方比起来，他的房间格局都是差不多的，看起来却是天差地别。
床上随便铺了层山棕叶子扯下来打成的垫子，连床薄被都没有。
甚至没什么家具，原先岁妤觉得满满当当还小了的地方，放到他房间里，显得格外空旷。
岁妤坐在他床上都嫌硬得慌。
她伸手拍周彦肩膀，制止他想要把她往床上放的动作，“别放，我才在地上滚了几圈，不脏啊？”
这个人是活得有多不讲究？
周彦顿了顿，视线扫了一圈房间，最终还是把岁妤放在床上，“我待会儿换新床单。”
其他地方更硬，岁妤肯定坐得不习惯。
她在家里的时候，连坐垫都是他给缝起来再塞了一整件冬衣的棉花做得软乎的。
只是现在没手去拿，只能先委屈岁妤坐在他床上了。
他续上煤油灯，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
只这一下，周彦的眼神忽然就顿住，眼尾开始蹭上红印子。
刚才光线暗，岁妤也精神头极好地和他说着话，周彦就以为没什么大事。
可现在打灯一看，女孩头发滚得乱糟糟的，零星沾着几根草根。
脸上被田里的土染得灰扑扑，又哭过一场，像是一只被抛弃了之后淋雨受伤的小猫儿似的。
可怜得要命。
周彦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牵动手肘内侧刚才被踹出来的隐痛。
但他还是觉得，这点痛不够。
他太不是人了！
岁妤被他突然的动作唬了一跳，抿唇给他补上另一边没打到的脸，“你也知道自己错了吧？”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走过来还不说话，让我以为是......你真的很过分。”
周彦垂着脑袋，兀自给岁妤揉手。
他一开始就等在知青点外面了。
他看见了岁妤从平房里出来，在那儿着急又生气地跺脚，想走出去的时候脑子里又想起陆琛白天和他说的那些话。
如果他真的在乎岁妤，真的想要岁妤好，最合适的办法就是不再和她接触。
周彦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一再靠近，他不能确定那些卑劣的想法会不会掌控他的大脑，做出以后r让女孩怪他的一些事情。
所以他迟疑了。
这一迟疑，差点就让她受伤。
不，已经受伤了。
周彦粗密的眼睫已经沾上水汽，他抬眼，乱七八糟转着的那些想法通通都抛诸脑后，只记得眼前这个人是他最想照顾好的。
就算......就算要避嫌，他和以前一样，不让别人发现，只照顾好她的生活，是不是也可以？
在她回城之前的这一小段时间内，他能不能短暂地拥有她？
不越界，只需要让岁妤一直生活得好好的，当成一只狗需要主人依附一样，让岁妤在狗的领地得到最好的照料。
等到要走的时候，他也只会嚎两句，一切回归正轨。
足够了。
周彦耷拉的眉眼肉眼可见注入活力，整个人跟吃了什么仙草似的，浑身红透了给她揉手擦手。
岁妤正要说什么，隔了一扇门，他听见隔壁房间的门忽然打开了。
“嘎吱”一声轻微的响动，让二人都石化在当场。
“周彦，你还没睡？”
沉稳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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