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时,凉棚的帆布轻轻晃,把“北境军”三个字吹得猎猎响,倒像是那些牺牲的弟兄在应和。远处的夯歌又起,这次混着孩子们的念书声,把“莲”字念得拖长了尾音,像朵花在慢慢绽开。
我走到莲池边,看着那朵刚完全撑开的莲花,忽然觉得它开得比任何时候都热闹。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到池里,溅起的涟漪里,仿佛能看见南瘴的莲池、回纥的草原、中原的田埂,都在圈圈水波里融在起。那匹老马在池边饮水,倒影里的青线莲花和真莲花叠在起,分不清哪是绣的哪是长的。
卫子歇走过来,递给我支刚折的莲茎:“将军,尝尝这莲茎的滋味,比去年在南瘴吃的甜多了。”他自己咬了口,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温先生说,苦日子熬过去了,剩下的就都是甜。”
我咬了口莲茎,清甜的滋味漫过舌尖,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阳光的暖。这味道让我想起很多事:想起野狼谷的雪地里,弟兄们分着块冻硬的饼;想起南瘴的毒雾里,大家用莲瓣煮汤;想起回纥的草原上,骨力斐罗举着奶酒喊“朋友”。那些日子里的苦,此刻都化成了这口甜,像土地把所有的疼都酿成了蜜。
孩子们在凉棚下围着柳明宇学写字,那总角小儿用树枝在地上写“莲”,把草字头写得太大,差点把下面的“连”字盖住。回纥小童在旁边画莲花,花瓣画得像狼爪,却很认真地说“这样才厉害,能吓跑虫子”。
吴泽和骨力斐罗在修农具,锤声叮当响,像在给孩子们的念书声打拍子。吴泽磨锄头的样子很专注,去年他在战场上挥刀的手,此刻握着磨石,把刃口磨得发亮,却不再是为了劈砍,而是为了翻土。
日头偏西时,大家在凉棚下分食青稞饼,饼里掺了新磨的莲粉,还裹着层奶酒熬的糖。那总角小儿把自己的饼掰了半给回纥小童,说“这样你的饼里也有南瘴的味”,小童则把自己的奶饼递过去半,“让你的饼也尝尝草原的甜”。
柳明宇看着孩子们交换食物,忽然说:“明年咱们修条路,从南瘴直修到回纥,让南北的粮食能用车拉,不用再靠人背马驮。”他往饼上抹了点莲酱,“再在路边种满柳树和莲池,让走在路上的人,饿了有饼吃,渴了有莲饮,累了能在柳树下歇脚。”
卫子歇往火堆里添了些艾草,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他眼底亮堂堂的:“还要在路边立块大石,把咱们今天种莲的事刻上去,让路过的人都知道,南瘴的莲籽能在北境扎根,回纥的奶饼能混着中原的麦香,这世上的好东西,本就该凑在一块儿。”
骨力斐罗啃着青稞饼,狼皮袄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绣着莲花的棉布褂子——那是去年卫子歇给他缝的,针脚虽歪,却格外结实。“我让草原上的弟兄们也种莲,”他含着饼嘟囔,“把莲池挖到帐篷边,让羊群喝着莲池的水长大,羊毛里都带着莲香,到时候织成毡子,铺在南北的路上,走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云。”
吴泽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用袖口抹了抹嘴,忽然起身往田埂走:“我去看看新埋的莲种,别被田鼠刨了去。”他走得很慢,靴底碾过泥土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土里的嫩芽。去年在野狼谷,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如今看着这片冒出新绿的土地,总觉得每颗种子里都藏着个盼头,得小心护着。
孩子们跟在后头,那总角小儿手里攥着吴泽给的红绳莲子,跑两步就蹲下来看看埋花瓣的地方,泥土被他按出一个个小坑,却很宝贝地说:“得给它们盖层软被子。”回纥小童则捡了些干净的莲瓣,一片片铺在坑边,“这样它们醒了就能看见花。”
夕阳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柳明宇铺开的宣纸上,“莲生万物”四个字被余晖染成了暖金色,墨汁晕开的荷叶影子里,仿佛真的长出了茎叶,顺着纸边往泥土里钻。我忽然想起温北君临终前说的话,他说“土地最是公道,你给它什么,它就长什么”,当时不懂,此刻看着孩子们踩出的泥印里渗着的莲香,看着凉棚下混着各族口音的笑声,忽然就懂了。
晚风带着莲池的水汽漫过来,吹得凉棚上的军旗轻轻晃,“北境军”三个字在暮色里依然清晰,只是不再带着杀伐气,倒像是在说“这里是家”。远处的莲池里,最后一朵花苞也绽开了,花瓣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池里。
卫子歇往火堆里添了根木柴,火星子窜起来,照亮了他手里的艾草籽布袋:“温先生说过,艾草能驱蚊,也能记人。明年艾草长起来,闻到这味,就知道咱们都在这儿呢。”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疤被火光映得很柔和,“说不定阿禾姑娘来了,闻着这味,就知道咱们没忘了南州的弟兄。”
那总角小儿忽然指着天边喊:“快看!星星掉池里了!”众人抬头,只见晚霞褪成了靛蓝,第一颗星亮起来,倒映在莲池里,随着水波轻轻晃,像池底的莲籽也醒了,在水里眨眼睛。
柳明宇把剩下的莲种小心地收进陶瓮,瓮口用布盖好,压上块刻着莲花的石头:“明天再种,让它们夜里在土里好好歇歇,养足了劲,明天好扎根。”他说话时,指尖蹭过瓮壁的莲纹,那是他去年刻的,当时还想着不知能不能等到花开,如今却敢盼着明年莲池连成片,映得半边天都发粉。
骨力斐罗的老马忽然打了个响鼻,低头往池里饮水,鬃毛上沾着的青稞粉掉进水里,引来几条小鱼,围着粉粒转圈圈。“它也想沾点莲气,”骨力斐罗拍着马背笑,“明年让它驮着莲籽去草原,让草原的水也养养这南方的种。”
日头彻底落了山,凉棚里点起了油灯,灯芯是用莲茎做的,烧起来带着淡淡的香。孩子们挤在灯下看柳明宇写字,他写“连”,说“这字是走之旁,意思是大家要走在一块儿”;写“莲”,说“草字头下有个连,花草都知道要连在一块儿,人更该如此”。
吴泽蹲在灯影里磨锄头,火星子溅在泥地上,像撒了把碎金。他忽然哼起了南瘴的调子,是去年听那总角小儿的阿爹唱过的,当时觉得悲,此刻哼着,却带着股热乎劲,像在给土里的莲籽唱安眠曲。
我望着油灯下的人影,望着田埂上泛着潮气的新土,望着莲池里晃悠的星子,忽然觉得甲胄上的铜扣不烫了,倒像是被这片土地捂热了,带着莲香和麦香,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夜色渐深,大家都回了住处,只留油灯在凉棚里亮着,照着地上孩子们拼的石子莲花。风过莲池,送来阵阵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奶酒的甜香、麦种的微苦,在夜色里缠成一团,像根看不见的绳,把南瘴的藤、北境的雪、回纥的风,都紧紧系在了一起。
我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那埋在土里的莲籽会悄悄发胀,那混着各族气息的泥土会慢慢变暖,而这片土地上,定会有更多奇事发生——就像柳明宇说的,这里什么都能长出来,只要你肯埋下盼头,肯等着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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