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兴门外,一片深秋。
日头斜斜挂在西墙,将青石板路染成一片昏黄。
那条通往别院的官道上,比往日多了不少陌生面孔,拖家带口,背着包袱,步履匆匆,眼神满是恐惧。
薛绥刚从城里回来,迈过门槛,就听见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夹杂着妇人无助的哀求。
她脚步微顿,目光投向声音来处。
锦书见状快步上来,压着声音道:“这几日,涌进上京的流民越来越多了。萧琰叛军一路东进,沿途州县遭殃,百姓都往城里挤……”
薛绥听着那凄惶的哭声,沉默片刻。
“回头让厨房蒸二十笼大馒头,送到延兴门去。”
“送延兴门去做什么?”如意不解。
“那里有官府设的粥棚。”薛绥没有解释更多,转身时,白纱帷帽轻轻晃动,“小昭,去让七郎君清点一下库房,看看有多少陈米杂粮,一并送过去。”
小昭应着要走,却被薛绥叫住:“等等,让七郎君把那些压箱底、颜色暗淡的粗布也清点出来。天凉了,风跟刀子似的,那些老人孩子,经不起冻。”
锦书看着她道:“姑娘就不怕旁人说你收买人心?”
“收买人心也需得有心。”薛绥掀起帷帽一角,露出半截下颌,“添一口吃的,多一匹布,或许就能多活一个人。生死面前,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
锦书神色一肃,“是。姑娘深明大义。”
哭声渐远,三人穿过前庭,绕过影壁入了内院,只见文嘉蹲在廊下给妞妞整理辫子,房门大开,阿力木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眉头紧锁,显得心事重重。
“可算回来了。”
看见薛绥回来,文嘉松了口气。
“哈桑正使一早就到了,在东厢房候着,茶都喝了两盏,说要亲见你。”
薛绥摘下帷帽,递给如意,露出新长出的一层短发。
“有劳公主作陪。我去换身衣裳便来。”
她转身要走,阿力木跟上来两步,目光落在她头发上,态度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恭敬。
“姑娘这头发,倒比上回见着黑亮了不少?”
文嘉笑了起来,瞥着薛绥轻嗔道:“我说黑亮了一些吧?平安如今可信了?”
薛绥唇角微弯,不置可否。
阿力木又道:“西兹有一种秘制的养发膏,用的是雪域红花和首乌的根茎……最是滋养发髓,回头我让商队快马送来,姑娘试试?”
“托你的福。”薛绥回头瞥他一眼,笑意浅淡,“费心了。”
-
东厢房里,哈桑和副使等得有些着急。
薛绥尚未进门,二人便起身候到门外,右手抚胸,行个觐见礼。
“见过姑娘。”
哈桑的声音难掩激动。
说罢便朝副使示意。
副使躬着身子,捧上一个鎏金托盘。
上面摆着嵌宝石的银盒,一看便知是贵重物件。
“姑娘受苦了!”哈桑深深弯下腰,姿态恭谨,“听闻公主殿下与姑娘遭此劫难,王庭上下,无不痛惜,我等也恨不能以身代之……这是下臣的一点心意,万望姑娘收下。”
薛绥的目光在银盒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
“无功不受禄,正使大人太客气了。”
她示意二人落座,自己也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
“听闻正使大人今日去东宫瞧了我母亲,不知太医怎么说?”
“还睡着。”哈桑眉头拧紧,“太医说脉象平稳,淤堵的毒血也化开了些,就是……就是人没醒,对外界全无反应……”
哈桑眉头拧成个疙瘩,又问:“从前公主殿下清醒时,难道就对姑娘说过些什么?关于她的过去?”
“没有。”薛绥轻轻摇头,“在她心里,她只是薛府一个卑微的侍妾,她教导我的,都是如何在深宅中谨小慎微地活下去,讨得父亲喜欢……”
她说着看了哈桑一眼。
“许是我娘当年遇袭时年岁尚小,惊惧之下,将过往深埋心底。久而久之,便连自己都遗忘了……”
“是我等无能,未能早日寻回公主……”哈桑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高大的身躯似乎也佝偻了几分,声音艰涩,饱含愧疚,又满带希望。
“姑娘,公主殿下真的连一句与西兹有关的都没有吗?哪怕只言片语……都没有?”
看得出来,哈桑仍不死心。
薛绥看着他,目光放空,“从我记事起,她连一句西兹话都未曾说过。只有一首哄我入睡的童谣……”
她轻轻哼起那记忆中的旋律。
哈桑听着熟悉的调子,眼眶瞬时一红,猛地攥紧拳头。
“是!是西兹的摇篮曲……公主幼年,先大妃……先大妃也常哼唱……不知公主殿下当年,究竟受了什么惊吓,才会……什么都不提,又或是……把自己的根都忘了……”
薛绥沉默。
哈桑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大祭司说了,往后,王庭必将倾尽所有,弥补公主殿下这么多年的缺失……”
“新王图尔古泰……他肯吗?”薛绥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笑容。
哈桑一怔,随即挺直腰背,“图尔古泰原是先王庶子,能承继大位,全靠大祭司鼎力支持,他对大祭司敬重有加,在先王灵前也发过毒誓,必倾力寻回公主,有生之年,绝不敢有半分轻慢……”
薛绥看着哈桑眼中的赤诚,微微一笑。
比起大梁朝堂上那些浸淫权术的老狐狸,哈桑显得甚为纯粹,甚至有些……天真。
权力之下,誓言是最脆弱的东西。
她无意说破,只道:“正使大人可有想过,我母亲恐怕也不需要这些了?二十年的孤苦伶仃,二十年的磋磨践踏,一朝中毒,几赴黄泉……她这些年受的苦,都是实实在在的。珍宝?尊位?这些东西换不回她失去的年华和健康。”
哈桑张了张嘴,竟哑口无言。
阿力木见状,连忙打圆场:“过往之痛,皆在王庭失职。公主殿下如今尚在,这便是乌兰圣山给我们的最大恩赐……我们只是想要一个机会——守护公主回归故土,得享尊荣……”
薛绥沉默地看着他。
想到母亲肩胛骨下那一弯小小的月牙胎记。
“我娘能否醒来,尚未可知。即便醒来……也该由她决定去留。西兹王庭,、你们,包括我这个女儿……都无权替她做这个主。”
这话既是说给哈桑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她不能,也不会替母亲选择未来。
哈桑和副使交换个眼神,右手重重按在心口。
“姑娘放心,我等明白,绝不敢有半分勉强……”
薛绥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哈桑和阿力木略坐片刻,见薛绥神色倦怠,便识趣地起身告辞。
薛绥送至二门,看着他们一行人翻身上马离去。
再转头,发现别院外,不知何时多了几名寻常百姓打扮的精壮汉子,沉默地守卫在巷口和树荫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是东宫的人……
无声守护,密不透风。
她莞尔一笑,对如意吩咐道。
“天凉了,给外头的百姓,送些热汤饼去。”
如意脆声应道:“是,姑娘。”
-
黄昏时分,小昭才从外面回来。
薛绥问了问摇光往粥棚送粮的事情。
小昭绘声绘色地说:“姑娘是没瞧见,那施粥的官老爷握着七郎君的手就不肯放,说要连夜赶制一块‘济世爱民’的匾额,敲锣打鼓地送到鸿福赌坊,让全城的富户乡绅都瞧瞧,这三教九流的人都懂得善举,他们都该效仿……”
“七郎君怎么说?”如意问。
“七郎君拒绝了,说这匾额一挂,全城的赌棍都以为赌坊改成善堂了,谁还会来输钱?不如送两坛上好的烧刀子,给弟兄们暖暖身子……”
“这猴儿精。”薛绥笑着摇头,“就他滑头。心里明白着呢。”
众人听得有趣,都忍不住笑起来。
说笑间,廊下传来仆妇的声音:“姑娘,晚膳备好了。”
妞妞立刻从文嘉的膝头滑下来,拽着薛绥的衣袖,不停地晃:“六姨六姨,我要听小狐狸偷鸡的故事,你边吃边讲好不好?”
文嘉拍了拍她手背,“别缠磨你姨……身子还没大好呢。”
一行人笑着,正要出门去饭厅,如意便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漆盘,往桌上重重一放,脸上满是厌烦。
“姑娘,方才门房来报,薛府老太太院里的魏嬷嬷来了,说有要事求见。我刚从角门瞅了眼,马车停在门外,后头跟着四五个捧礼盒的丫头,阵仗大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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