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匆匆赶到紫宸殿时,一股药气便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扑入鼻端。
他心头一沉,挥手屏退身后的侍卫,独自向内殿走去。
崇昭帝呼吸轻浅的躺在榻上,殿内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
“父皇?”他慢步上前,扶住崇昭帝的肩膀,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
“父皇抱恙,身边怎无人伺候?王承喜何在?”
崇昭帝睁开眼,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朕……将他打发出去了……这老东西聒噪得很,朕瞧着心烦……”
李肇眸色骤冷。
平日里皇城守卫森严,巡查严密,连只鸟都很难随便进出。
但今日不同,东宫办喜事,殿前摆着大宴,宗亲百官齐聚,人员繁杂,为方便迎客,宫禁守卫难免会松懈几分。
若要行事,那便是最好的时机……
李肇问:“父皇把王承喜杀了?还是传了密诏给你的好儿子李桓,想趁儿臣大婚夺储?”
崇昭帝愣了愣,随即发出一声惨笑,扯动肺腑,又咳嗽不止。
“逆子……你很聪明……可惜,终究栽在情之一字……若无普天同庆的东宫大喜,朕也没有……这般把握……”
怪不得没有收到王承喜的消息。
李肇微微眯眼,冷笑。
“父皇怎知,儿臣一定会栽?”
“因为你动了真心……一旦动心,有了软肋……便是自取灭亡……”崇昭帝说罢,见他依旧镇定自若的模样,喘息得更加厉害,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下一瞬就要背过气去。
李肇俯身,端起案上的温水递上去,却被他一把推开。
“啪——”
瓷碗摔在金砖上,瞬间裂开。
就好似,这早已支离破碎的父子关系。
“不必再惺惺作态……”崇昭帝眼神浑浊,语气却带着一抹诡异的快意,“朕……已将废储诏书……递出去了……太子……做不成名正言顺的大梁皇帝……即便得了江山,也是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你心中……想必已恨透了我……”
李肇看着地上的碎瓷和水渍,忽然低笑一声。
“父皇病糊涂了,尽说胡话。儿臣这就传太医。”
“糊涂的是你……”皇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郁已久的愤恨,厉声斥责,又因气力不继而弱下去,变成喘息。
“太子,你若现在跪下认错,交出权柄,一切都还来得及……朕可以念在父子之情,饶你一命……许你一个富贵闲王……”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喊杀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一名侍卫浑身是血的冲进来,急声禀报。
“殿下!端王率右翊卫突然杀到宣德门,声称奉诏救驾,正朝紫宸殿而来!”
李肇猛地直起身,“果然来了。”
他扭头,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皇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父皇,您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
“朕是皇帝!”崇昭帝用尽力气嘶吼,嘴唇哆嗦着,“这江山……朕想给谁,就给谁……你阴毒狡诈,欺君辱父,根本不配为帝……”
“那好。”李肇语气冷冽,“父皇就好好看着,您最看重的儿子,是如何一败涂地的。”
他拂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婚袍的下摆拂过门槛,划开一道凌厉的弧度。
“传令戚明扬、俞千山——关闭宫门,瓮中捉鳖。凡擅闯宫禁者,格杀勿论!”
-
宜园内,红烛高燃。
梳妆打扮的过程,比薛绥想象中还要繁琐。
薛绥端坐镜前,任由几个嬷嬷和小丫头摆布。
妆粉敷面,胭脂点唇,眉上添黛,墨发高绾,缀上沉甸甸的珠冠钗环。大红的嫁衣用的是江南进贡的云锦,金线绣出的凤凰缀着圆润的珍珠,华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郡主真是老奴见过最美的新娘子了。”张嬷嬷一边为她戴上凤冠,一边笑着赞叹。
“当年长公主出嫁时,嫁衣也没这般鲜亮,郡主这一身穿上去,比画里的仙女还好看呐。”
薛绥望着镜中的自己,几乎认不出来……
那眉眼含情、面若桃花的女子,当真是旧陵沼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薛六?
凤冠很重,嫁衣也繁琐,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心中那一抹细微的不安,在默默放大……
天枢、摇光、玉衡今日一个都没来,锦书送去桑柳院的信,也没有回音。
大师父不肯成全,也不知会如何动作……
她静静坐着,手心搭在膝盖上,一片冰凉。
“姑娘,喝口茶定定神吧。”如意端着白瓷茶盏过来,满脸是笑:“这是刚温好的枣茶,喝着甜,讨个吉利。”
薛绥接过茶盏,却没有往嘴边送,只扭头问她。
“什么时辰了?”
如意看了眼窗外的日头,道:“回姑娘,快巳时了吧。再等一个时辰,接亲的队伍就该到了。”
旁边的小丫头们听了,都捂着嘴笑。
嬷嬷也说新娘子这是急了,等不及想见殿下。
屋子里闹哄哄的,欢天喜地——
直到外头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
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张嬷嬷耳边低语。
老嬷嬷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有些发直。
“出什么事了?”薛绥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化,转身问道。
老嬷嬷勉强扯出个笑,眼神有些闪躲:“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外面两个小蹄子不懂事,吵嚷了两句,郡主且安心等着便是,东宫的接亲队伍,很快就到了。”
薛绥哪里会信?
她起身走到窗前,只见窗外几个宫人面色惶惶,交头接耳,显然不是争执那么简单。
果然,不过片刻,关涯的身影便出现在院中。
他受伤后养了许久,很久没有露面了。
小昭见到他很是激动,眼睛一亮,便迎了上前。
“关大哥!”
但关涯面色凝重,腰间佩着长刀,大步走来只朝她点点头,便在阶下恭敬行礼。
“郡主,殿下命属下前来传话,宫中忽有急务,接亲的时辰恐要延后,请郡主耐心等候。”
有什么事比接亲更急?
薛绥道:“关护卫,我要听实话。”
关涯抬头,目光与她一触,又迅速垂下,压低声音道:“陛下今晨突传病危,殿下不得不先去一趟紫宸殿,想必要耽误些工夫……”
崇昭帝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危?
薛绥心头电转,追问道:“殿下还说了什么?”
关涯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喉结滚动,有些支吾。
“殿下……让属下率亲卫留在宜园帮衬,护卫郡主,以策万全。”
薛绥听完,心中已然明了。
她示意左右退下,只留下关涯和小昭。
“此处没有外人,关侍卫可以说实话了……”
关涯在她凉凉的目光注视下,额头慢慢沁出一层细汗,终是牙关一咬,说了实话。
“回禀郡主……端王趁机发难,打着救驾的旗号,率右翊卫杀入了宫中。殿下已封锁了消息,正调兵应对。眼下宫中情况不明,属下奉命,死也要护住郡主……”
关涯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玄色令牌,双手奉上。
“郡主,这是太子殿下的信物,殿下说,他一定会来迎娶郡主,请郡主信他。但若是……若是他来不了,请郡主拿着这枚令牌,即刻随属下离京,前往西兹,再也不要回来。”
薛绥接过沉甸甸的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冰凉的纹路,忽然轻轻地一笑,“我信他。”
她深知宫里的情势,必定凶险万分。
但此刻不是追问细节的时候。
略一思忖,转身从妆匣底层取出那枚狼骨符,递给关涯。
“关侍卫,你即刻拿着它去找西兹正使阿勒哈桑,让他点齐狼卫,在皇城西侧的老地方等候。”
关涯震惊地抬头:“郡主,这……属下奉殿下之命,护卫姑娘……”
“殿下让你听我的,不是吗?”薛绥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狼卫悍勇,正是一支奇兵,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小昭立刻上前一步,急道:“关大哥,你就快去吧,我们姑娘是绝不会丢下太子殿下……独自逃生的。”
关涯看着薛绥沉静如水的面容,又看看一脸决绝的小昭,终是点点头,接过狼骨符,抱拳道:
“属下遵命!郡主……千万保重!”
说罢,他转身快步而去。
薛绥重新坐回镜前,理了理鬓角,姿态从容得仿佛要去赴一场寻常的宴会。
“小昭,取我剑来。”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为她的嫁衣镀上一层金边。
她的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好似没有半分慌乱。
“姑娘不可!”小昭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怎能动刀兵……”
薛绥却已起身,立于镜前,目光坚定,美得不可方物。
“婚服执剑,未必不是一段佳话?”
她微微一笑,利落地解下那顶沉重华丽的凤冠,轻轻置于妆台上,目光望向院中盛放的春花。
“他在搏命,我怎可安坐妆台……”
“是。”小昭转身冲向内侧,将大婚收好的长剑捧出来。
薛绥接过长剑,指尖拂过冰冷的剑鞘,突地铿然一声,拔剑出鞘。
剑光雪亮地映着她明艳的脸庞,一袭红衣,执剑而立,宛如涅盘的凤凰。
“去,唤张嬷嬷进来,再替我补补妆。”
很快,张嬷嬷和几个宫女战战兢兢地进来,看到执剑而立的薛绥,都吓得脸色发白。
“姑娘……”
“郡主?”
“这,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不知所措。
薛绥平静地将剑回鞘,横放在膝盖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时辰一到,他不来娶我,我便去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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