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一露面，整个四顾门就有了主心骨，那些动摇人心的言论，也如潮水般瞬间被压了下去。
几个穿着素白医袍的弟子围了过去，脸上满是焦急。他们是四顾门的专职医师，留守门中处理伤员，此刻见李相夷脸色苍白、衣衫上还沾着血迹，一个个都苦着脸，那表情好似恨不得以身相替。
李相夷被众人簇拥着往内堂走，脚步虽有些虚浮，却依旧保持着沉稳的姿态。他偶尔点头回应弟子们的关切，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后面让他戒备的三人。
李莲花正一手拉着一个孩子，慢悠悠地走着，脸上带着他惯有的温和笑意。
“你真是我爹？”小姑娘抬头看着李莲花，眼中存疑。这人虽然长得跟她爹一模一样，但她就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李莲花笑眯眯道：“当然。”
小女孩皱了皱眉头，抬头问他：“我叫什么？”
李莲花的目光扫过她腰间跟桃梓相似却不同的玉佩，语气笃定道：“李窈，小名叫莲子。”
小姑娘也就是李窈点点头，又抛出一个问题，“我家还有谁？”
李莲花道：“爹娘，哥哥桃梓。一只叫狐狸精的狗，一只叫‘团子’的小白猫。去年冬天团子还偷喝了你娘酿的桃花酒，后来被罚了不许吃饭。”
李窈愣了愣，小团子偷喝酒的事情只有她家里人知道，可这人分明不是她爹，为何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她眼珠子一转，继续道：“我的生辰？”
李莲花的语气几乎没有停顿，语气自然得像是对自家孩子的事情了然于胸：“六月初七。”
“我最爱吃什么？”
“桃花玉露羹！”
“我最讨厌什么？”
“苦药！”
……
小姑娘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李莲花从容应对。桃梓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在他面前念叨自己妹妹如何乖巧，就连对方不爱喝药，他们全家轮番上阵劝药的事情也被桃梓说的趣味横生。那种养孩子的乐趣，差点让李莲花都心动了。
问答之间，李莲花牵着两个孩子走进李相夷的院子。院子里很安静，所有人都怕吵到他们的门主，连走路都踮着脚。几个洒扫的弟子见了他们三个，立刻端了茶水和点心出来，态度恭敬得很。
毕竟李相夷说了“他们是客”，在这四顾门里，门主的话，便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规矩，哪怕这两个孩子方才还戏耍了众人、伤了护法肖紫衿。
“小哥哥，你尝尝这个桂花糕，味道还不错！”李窈捧着点心碟子，眼睛亮晶晶的，拿起一块桃花酥递到男孩面前。男孩接过，咬了一口，眉眼间的低落消散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我叫李云翊。”
“哦，云翊哥哥。”
李莲花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两个孩子吃点心的模样，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男孩的脸。他确实与李相夷有七八分相似，这孩子，或许真的是李相夷的孩子也不一定。
正思忖着，内堂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议论声，隐约能听到“毒”“无能为力”之类的字眼。李莲花放下茶杯，侧耳倾听。
“……门主身上的碧茶之毒，老朽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毒药，实在无能为力。”
说话的是四顾门最资深的医师，声音里满是挫败，“听闻普度寺的无了大师精通奇医异术，或许他能有办法缓解门主的毒性。”
“我去请！”一个年轻弟子立刻应声，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青色身影从内堂冲了出来，脚步飞快地朝着山门方向奔去。
李莲花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眼神暗了暗。他比谁都清楚，碧茶之毒无解，即便是无了大师，也只能用秘法为李相夷抢回十年寿命，根本无法根治。
内堂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医师们你一言我一语，却始终没人能拿出可行的方案。突然，一声压抑的闷哼传来，紧接着便是“哗啦”一声，像是茶盏摔落在地的声音。
李莲花心里一紧，刚要起身进去，就见内堂中不知道哪个弟子惊叫一声，声音中带着颤抖：“不好了！门主毒发了！”
李莲花瞳孔骤缩，下意识地迈出一步。可还没等他靠近内堂，就见三道身影如疾风般从院门外方向奔来，领头的是个身着灰袍的老者，须发皆白，却身姿矫健，正是他多年未见的师父，漆木山！
看到那道熟悉的背影，李莲花浑身一僵，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眶瞬间发热，无数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
小时候师父教他练剑的模样，受伤时师父为他包扎的模样，还有他调皮捣蛋时，被他气得跳脚的师父那无奈地神色。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师父”，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师父……弟子好想你。”他在心里默念，指尖微微颤抖。
漆木山身后跟着的是芩婆，她手里拎着一个古朴的药箱，脚步匆匆。再后面是桃清，她看到站在院中的李莲花，轻轻点了点头，便跟着漆木山和芩婆冲进了内堂。
李莲花定了定神，也悄悄跟到窗边，透过窗缝往里看。内堂里，李相夷正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暗红的血迹，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显然是碧茶之毒发作得厉害。
漆木山冲到床边，看着徒弟这副惨状，心痛得无以复加，他猛地抬起手，就要去点李相夷的穴道。李莲花看到他眼中的决绝，瞬间明白，师父是想将碧茶之毒渡到自己身上！
“师父，不要！”
迷迷糊糊间，李相夷竟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漆木山的手。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若要牺牲师父来救我，相夷……不愿。”
他死死抓着漆木山的胳膊，指节泛白，眼睛通红得像是要滴血，目光死死盯着漆木山，像是要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承诺。
漆木山看着徒弟这副痛苦的模样，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含泪点头，声音哽咽：“好好好，相夷，师父答应你，不做傻事。你快放手，让你师娘给你把脉，看看有没有办法缓解。”
李相夷这才松开手，无力地跌回床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虾米，压抑的痛哼声从喉咙里溢出，听得人心里发紧。
芩婆立刻上前，手指搭在李相夷的腕上，眉头越皱越紧。片刻后，她收回手，脸色骇然地摇了摇头：“这毒太霸道了，已经侵入五脏六腑，我……我解不了。”
内堂里瞬间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看着床上痛苦挣扎的李相夷，脸上满是担忧，却没人敢再轻易动手。连芩婆都束手无策，他们这些寻常医师，更是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角落的桃清动了。她看着众人束手无策的模样，轻声道：“要不，我试试？”
虽是疑问，但她手上的金针已经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在了李相夷身上的大穴处。
漆木山和芩婆以为她是四顾门的弟子，四顾门的人以为她是漆木山和芩婆带来的帮手，故而一时竟没有人阻止她。
众人只屏息望着，连乔婉娩都收了泪，死死盯着那几枚颤动的金针，仿佛那是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瞬息，漆黑如墨的血液顺着金针尾端渗出，滴落在桃清早已备好的白瓷瓶中，发出“嗒嗒”的轻响。那毒液黑得发亮，落在瓶底竟还泛着细微的泡沫，看得人头皮发麻。
窗边的李莲花眸色微动，桃清这手金针度毒之术，手法精妙，取穴刁钻，比起普度寺无了大师的金针梵术、关河梦的乳燕神针，竟也不遑多让。
一炷香的时间缓缓流逝，金针上渗出的血液渐渐由黑转褐，最后变成了寻常的暗红色。床榻上的李相夷也不再剧烈颤抖，眉头舒展了些，脸色虽依旧苍白，却已没了之前的痛苦神色，呼吸也平稳下来。
漆木山率先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相夷，现在怎么样了？”
桃清抬手隔空一引，所有的金针便如归巢之鸟般落回她掌心，被她小心地放进一个刻着花纹的小瓷瓶中。
她摇了摇头，语气坦诚：“只是暂时压制住了毒性，让它不再侵蚀五脏六腑。想要彻底根治碧茶之毒，还得另想办法。”
“那还有什么办法？”芩婆急忙追问，她刚给李相夷把过脉，知道毒素确实被压下去了，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只要能救相夷，不管多难，我们都愿意试！”
缓缓走入门内的李莲花出声道：“忘川花，可能解李门主之毒？”
桃清回头看了他一眼，肯定道：“可以，忘川花有很大的概率可解碧茶之毒。”
乔婉娩立刻接话：“我们马上派人去找，不知哪里可寻得这忘川花？”
桃清道：“忘川花，性喜阴，畏寒，多生于温暖潮湿的山涧或是沼泽，毒物环绕，然忘川本质霸道，仅单株生长，所在之处寸草不生。它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花，谁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乔婉娩心中一凉，还是强打着精神道：“无妨，只要它是存在的。四顾门愿倾尽门派之力，为相夷找到忘川花。”她向众人点点头，便走出了房门，安排人去寻找忘川花去了。
桃清目送着她离去，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李莲花，又落在两个孩子身上：“我倒是觉得，比起不知何时才能寻到的忘川花，扬州慢内力更合适。”
漆木山不解道：“扬州慢内力可解碧茶之毒？可相夷……”
桃清解释道：“李门主一个人的内力当然不够。他的内力全部用来压制毒素，没有多余的内力炼化碧茶之毒。”
她的目光扫过内堂众人，并未在李莲花身上停留，只道，“若是有同样修炼扬州慢的人，以内力相助，两人合力炼化毒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芩婆眼睛一亮，急忙上前：“我和老头子虽没练过扬州慢，但相夷的功法本就脱胎于我们的内功心法，也算是同源！我们能不能帮他？”
“不行。”桃清毫不犹豫地摇头，语气斩钉截铁，“碧茶之毒霸道异常，唯有大成的扬州慢内力才能与之抗衡。寻常内功不仅无用，反而会被毒素反噬，害了相助之人。”
内堂的气氛再次沉了下去。漆木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可就算现在找个天赋异禀的人开始修炼扬州慢，要修到大成也得十几年！相夷他……他等不起啊！”
李莲花垂着眼眸，沉默不语。当初无了也跟他说过，十年的扬州慢内力或可解那碧茶之毒。可他虽抢回了十年寿命，却不曾想过让其他人修炼扬州慢，以助他炼化毒素。
如今，他内力比十年前更加精纯，更加深厚，或可解碧茶之毒也不一定。只是一旦动用内力，他要怎么跟别人解释他的身份？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两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内堂的沉寂：“我会啊！”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李莲花身旁的两个孩子同时举起了手，小脸上满是认真。两人对视一眼，随即挺了挺胸膛，面对满室探究的目光，竟丝毫不见怯色。
桃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她对着两个孩子招了招手：“你们过来。”
两个孩子立刻挣开李莲花的手，“噔噔噔”地跑到桃清面前，异口同声地喊了声：“阿娘！”
话音刚落，两人又同时皱起眉头，怒视着对方。桃清无奈地伸手，分别弹了弹他们的脑门：“别乱叫，我可没有你们这么大的孩子，叫姨姨。”
李云翊瘪了瘪嘴，李窈也吐了吐舌头，乖乖地改了口：“姨姨。”经历过“长得像爹却不是爹”的乌龙，他们对“长得像娘却不是娘”的情况，倒也坦然接受了。
桃清蹲下身，分别给两个孩子把了脉。片刻后，她猛地站起身，脸上难掩欣喜：“他们体内的内力，果然是与李门主同源的扬州慢，虽未大成，却根基扎实，是块好料子！”
“不行！”李莲花突然上前一步，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语气坚决，“他们太小了，体内内力尚浅，根本承受不住碧茶之毒的反噬。这事绝不能答应！”
桃清白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他们太小，承受不住。他们才修炼扬州慢几年，我要的是大成的内力，小朋友自然不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孩子，话却是对着漆木山说的，“小朋友不行，不代表他们家的大人也不行。两位小朋友，能不能告诉姨姨，你们的扬州慢心法，是跟谁学的？”
李云翊抢先开口：“是跟我爹学的！”
李窈也不甘示弱：“我阿爹教我的！”
桃清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对着漆木山拱手道：“漆前辈，依我之见，不如派人帮着找找两位小朋友的爹娘。说不定，他们就是李门主的一线生机。”
漆木山神色犹豫。扬州慢是李相夷自创的内功心法，问世总共也没几年，旁人便是机缘巧合得了它，三五年的也不一定能练成。更何况，这世上真的有天赋比相夷还要高的武学奇才？
可这确实是相夷目前唯一的生机了。漆木山咬了咬牙：“好，我这就派人去查！若是真的有人扬州慢大成，能助相夷解毒，四顾门感激不尽，绝不追究不追究对方私盗心法之事！”
内堂里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众人脸上都有了希望。唯有李莲花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眉头紧锁。两个孩子可能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的爹娘有一起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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