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的春风刚漫过吕梁山脉的沟壑,姑射山下的平安村还裹在料峭里。王家土窑的窗棂糊着泛黄的麻纸,被穿堂风掀得簌簌响,王环宇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在灶台边转了三圈,终于听见里屋传来一声细弱的啼哭。
“生了,是个丫头!”接生婆掀开门帘出来,棉裤上沾着泥点,脸上却堆着笑,“环宇,你家添了个娇闺女,瞧这嗓门亮的,将来准是个利索人。”
王环宇手一抖,手里的油灯晃了晃,豆大的光把他黧黑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咧开嘴想笑,眼角的皱纹却先堆了起来,转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噼啪”一声蹿高,映得他粗布褂子上的补丁格外显眼。
这年王环宇刚满三十,肩膀宽得能扛起两捆玉米秸,是队里出了名的实在人。开春时大家伙儿举着粗糙的木牌,把他推上了村长的位置,不是因为他会说漂亮话,是瞅着他犁地时总把最硬的地块留给自己,分粮时总把瘪谷多往自家筐里装。此刻他望着灶台上那碗飘着油花的米汤,喉结滚了滚——这是他跑了三里地,跟隔壁村的亲戚借的半瓢小米,原想给婆娘补补身子。
“让她娘先喝。”他把碗往接生婆手里塞,声音有些发紧,“您也辛苦,锅里还温着红薯。”
土炕上,产妇李氏脸色白得像窗纸,怀里的小丫头裹在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襁褓里,眼睛还没睁开,小拳头却攥得紧紧的。李氏摸了摸女儿绒绒的胎发,忽然掉下泪来:“环宇,这光景紧巴的年头,咱给她取个啥名好?”
王环宇蹲在炕沿边,看着那团小小的肉,心里像揣了团暖烘烘的棉絮。窗外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窑壁上,他想起开春时漫山遍野刚冒头的野花,那些黄的紫的小骨朵,顶着霜雪也能炸开一片热闹。
“就叫小花吧。”他声音轻轻的,“野地里的花儿,泼实。”
小花满月那天,老天爷格外给脸,太阳把姑射山的影子拉得老长,晒得冻土都软了三分。天还没亮,王环宇就揣着攒了半个月的工分票,去大队的供销社换了两挂鞭炮,又托人从镇上捎回二斤红糖。李氏前半夜就起来发面,土灶里的火一直没熄,面盆里的面团发得胖乎乎的,带着淡淡的酸香。
消息头天就传遍了全村。平安村拢共三十多户人家,谁家添丁进口都是天大的事。天刚蒙蒙亮,西头的张大爷就扛着一捆刚割的韭菜来了,韭菜上还挂着露水;东头的二婶子挎着个竹篮,里面是六个自家腌的咸鸡蛋,篮子上盖着块蓝布帕子;连队里最腼腆的后生狗剩,都攥着一把刚摘的山枣,红着脸往炕桌上放。
王环宇的土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男人们聚在院里,卷着旱烟聊天,话题从春耕的犁耙说到县里的广播,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女人们则钻进里屋,围着炕上的小花啧啧赞叹,李氏被围在中间,脸上的红晕比窗纸外的日头还艳。
“你瞧这眉眼,随她娘,俊着呢!”
“小手跟藕节似的,将来准能绣花。”
小花像是听懂了似的,忽然咧开没牙的嘴,吐了个泡泡。女人们顿时笑成一团,笑声撞在窑壁上,又弹回来,裹着满屋子的面香和红糖味。
日头爬到头顶时,王环宇支起了临时的灶台。一口大铁锅架在石头垒的灶上,村里的巧媳妇们轮流掌勺,菜籽油倒进锅里,“滋啦”一声腾起白烟,葱花的香味顺着风飘出半条街。没有像样的菜,就把队里分的土豆切成丝,拌上醋和蒜泥;把自家养的鸡杀了一只,炖得烂烂的,汤里飘着金黄的油花;最金贵的是那碗炒鸡蛋,黄澄澄的,像撒了一地的碎太阳。
桌子是从各家凑来的,长的短的,方的圆的,拼在一起倒也整齐。板凳不够,男人们就蹲在地上,端着粗瓷大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玉米糊糊。王环宇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却系得整整齐齐。他端着一搪瓷缸子白酒,挨桌给大家敬酒,酒液洒在桌布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斑。
“环宇,你当村长这几个月,把咱村的水渠修通了,今年准能多打粮食!”张大爷喝得脸红脖子粗,拍着王环宇的肩膀大声说,“这丫头,是咱村的福星!”
“就是!”旁边的人跟着起哄,“将来让小花给咱村当女先生!”
王环宇笑着摆手,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他望向里屋的方向,李氏正抱着小花,隔着窗纸朝他笑。阳光穿过窗棂,在她们身上织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小花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不像之前那么细弱了,反倒清亮得很,像山涧里刚融的泉水,叮叮咚咚的。
正午时分,王环宇点燃了鞭炮。两挂红色的鞭炮在院里的老梨树上炸开,“噼里啪啦”的响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红色的纸屑像蝴蝶似的飘下来,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孩子们追着纸屑跑,笑声比鞭炮还响。
酒席桌上,人们吃得满头大汗。有人夹起一块鸡肉,小心翼翼地剔掉骨头,往身边的孩子嘴里塞;有人端着碗,蹲在墙角,和邻居边吃边算着今年的收成;连平时最节省的老太太,都舍得舀了一勺红糖,拌在玉米糊糊里,慢慢咂摸着甜味。
王环宇站在院门口,看着这满院的热闹。风从姑射山那边吹过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他想起刚娶李氏那年,家里穷得连个像样的褥子都没有;想起当上村长那天,他在大队部的油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修水渠的计划;想起小花刚生下来时,那细得像丝线的哭声。
此刻,那些苦日子好像都被这满院的笑声泡软了。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半盒烟,是早上有人硬塞给他的。他抽出一根,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看着远处的姑射山。山上的积雪还没化尽,像给山尖戴了顶白帽子,但山脚下的坡地已经泛出淡淡的绿,那是野草和麦苗在使劲儿往外钻。
“环宇,愣着啥?快来喝一杯!”有人在喊他。
王环宇回过神,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往院里走。阳光落在他的背上,暖烘烘的。他想,日子就像这春天的地,只要肯下力气刨,总能长出些啥来。就像小花,这野地里的花儿,总有一天能在这黄土坡上,开出自己的颜色来。
里屋的炕上,小花又睡着了,小嘴巴微微张着,好像在做什么香甜的梦。李氏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然后抬头望向窗外,院子里的笑声和鞭炮声顺着风飘进来,裹着满屋子的暖意,在她心里慢慢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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