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像是要把脸皮子割下来当幌子。李惠娥把小花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个红扑扑的小脸,自己穿着那件藏青夹袄,袖口还沾着点浆糊——早上刚给环宇娘糊完窗纸,老人总说玻璃上结霜看不清,糊层纸倒暖和。
环宇娘站在窑门口,手里攥着块蓝布帕子,帕子边角都磨毛了,她反复摩挲着,像是在数上面的线脚:\"惠娥,真想好了?要不......再等等?过了年再说也不迟。\"
惠娥低头逗了逗怀里的小花,娃正抱着块冻硬的玉米饼子啃,小牙\"咯吱咯吱\"地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娘,想好了。\"她声音轻轻的,却透着股笃定,\"刘大姐说今日天好,日头足,路好走,没那么滑。\"
前几日刘媒婆又来了,揣着双新做的虎头鞋,说是赵木匠连夜给小花打的。鞋面上的老虎眼睛用黑线绣得圆溜溜的,虎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憨气,针脚密得能数清,比城里供销社卖的还周正。\"赵师傅说,要是不嫌弃,就约在公社的代销点见个面。\"刘媒婆把鞋往小花怀里塞,娃一把抱住就不肯撒手,\"他说不兴那些虚礼,就当是邻里串个门,喝碗热茶。\"
环宇娘当时就红了眼,拉着刘媒婆的手直抹泪:\"这......这真是遇上好人了。我们家惠娥,该着有这福气。\"
此刻惠娥抱着小花,跟着刘媒婆往公社走。路两旁的白杨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灰天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像老天爷用毛笔胡乱划的。地里的冬麦盖上了层薄霜,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是在跟人说话。刘媒婆走在头里,蓝布头巾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扑棱着翅膀的老母鸡:\"惠娥你别慌,赵师傅那人,实诚得很,见了蚂蚁都绕道走,保准不会让你受委屈。上回队里的牛惊了,他愣是冲上去拉住了缰绳,胳膊被牛角顶了个口子都没吭声。\"
惠娥没说话,只是把小花往怀里紧了紧。怀里的娃不知愁,小手抓着虎头鞋的带子,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时不时还\"咯咯\"笑两声。她望着远处公社的烟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腾得厉害,嗓子眼都发紧。这是她这辈子头回\"相亲\",先前嫁给环宇,是媒人说合了两回,双方家长点头就定了,她连环宇的正脸都没瞧清过,直到拜堂时才敢抬头——那时环宇红着脸,耳朵尖都透着红,倒比她还紧张,手里的红绸子都攥出了汗。
公社代销点的木门挂着层薄冰,推开时\"吱呀\"一声,跟老猫叫唤似的,惊得屋里的炉火\"噼啪\"响了两声,像是被吓着了。柜台后坐着个戴蓝布帽的老头,正就着油灯算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看见刘媒婆,眯眼笑了:\"刘大姐,今儿又给谁家说亲?看你这精气神,准是成了好事。\"
\"远着呢!\"刘媒婆嗓门亮,震得窗纸都晃了晃,\"给我妹子相看个好人家!\"她说着往角落里努了努嘴,挤了挤眼睛。
惠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火炉边坐着个男人。穿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沾着点木屑,黑一块黄一块的。他正低头用火钳拨着炉子里的煤块,侧脸的轮廓被火光映得暖暖的,鼻梁不算高,嘴唇却厚实,看着就憨厚。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手里的火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脸\"腾\"地红了,跟炉子里的煤块似的,慌忙弯腰去捡,后脑勺的头发被帽子压得有些乱,露出点白茬。
\"这就是赵师傅,赵建国。\"刘媒婆拉着惠娥走过去,又转向男人,\"这是李惠娥妹子,你见过的,上回赶集在你摊子前站过。\"
赵建国手里还捏着那把火钳,指关节都在发白,像是使出了浑身力气,嘴张了半天,才挤出句:\"坐......坐吧。\"他往旁边挪了挪,给惠娥腾出块地方,炉边的小板凳上还放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他慌忙抓起来塞到身后,布包角露出半截木尺,\"噌\"地划了下衣裳。
惠娥抱着小花坐下,炉火烧得旺,暖气流到脚边,冻得发僵的脚趾慢慢缓过来,有点发麻。小花从棉被里探出头,好奇地盯着赵建国,小鼻子嗅了嗅,忽然举起手里的虎头鞋,奶声奶气地喊:\"鞋......鞋......\"
赵建国的脸更红了,像是被炉火烤过的红薯。\"给娃做的,\"他声音有些发紧,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鞋帮子上还沾着块泥,\"不知道合不合脚,要是小了,我再改......我这儿有尺子,能量。\"
\"挺好的,针脚细。\"惠娥低头看了看鞋面上的老虎,那老虎的舌头用红线绣的,歪歪扭扭的,倒挺可爱。心里那点紧张忽然就淡了,像被炉火烤化的冰。她想起环宇给小花做摇车时,也是这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刨子用不利索,手上划了道口子,血珠子直冒,还咧着嘴说\"咱闺女的车得结实,能用到出嫁\"。
刘媒婆在一旁打圆场,手里的帕子扇了扇炉火:\"赵师傅不光会做鞋,家具打得才叫绝!前村老王家的衣柜,雕花的,牡丹缠枝,那叫一个漂亮!十里八乡的都来请他,他还不轻易接单,说要做就做好,不能砸了手艺。\"她说着朝赵建国使了个眼色,挤眉弄眼的,\"你不是带了东西给惠娥妹子看?拿出来瞅瞅啊。\"
赵建国\"哦\"了一声,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慌忙把身后的布包拿出来,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个巴掌大的小木盒。盒子是用梨木做的,没上漆,露出淡淡的木纹,带着股清香味,盒盖上雕着朵小小的野菊,花瓣的纹路细细的,像真的一样,就是有片花瓣歪了点。\"我......我听说你爱绣东西,\"他把木盒往惠娥跟前推了推,手指还在发抖,\"放针线正好,不占地方,还......还能锁起来。\"
惠娥拿起木盒,指尖划过盒盖上的菊花,雕工不算精致,却看得出来费了心思,每片花瓣的边缘都磨得光滑,不扎手,像是用砂纸打了好几天。她想起环宇种的那棵梨树,春天开花时白茫茫的,像堆雪,环宇说\"等结了梨,给你做个首饰盒,雕满花\",可直到他走,梨也没结多少,只结了几个小酸梨,他还宝贝似的给小花当玩意儿。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她赶紧低头逗小花,把木盒往怀里藏了藏,怕人看见。
\"惠娥妹子是个苦命人,\"刘媒婆叹了口气,眼神落在惠娥手背上的冻疮上,那冻疮红肿着,有些地方还破了皮,\"环宇兄弟走得早,她一个人带着娃,还得照顾俩老人,队里的活计也没落过,不容易啊。\"
赵建国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在膝盖上蹭来蹭去,把裤子都蹭起了毛。\"我知道,\"他声音闷闷的,像被什么堵住了,\"村里都传遍了。环宇兄弟是好样的,为了救娃......我......我佩服他。\"他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看着惠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要是......要是你不嫌弃,以后有啥重活累活,我来做。挑水、劈柴、翻地,我都行。老人我也能照顾,我爹以前是郎中,教过我几招推拿,能给老人按按腿,缓解缓解疼......\"
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像炉子里的煤块,实实在在的,透着股热乎气。惠娥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咚咚\"地撞着胸口,她望着窗外,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玻璃上,\"沙沙\"响,像有人在外面撒沙子。代销点的老头不知啥时候出去了,大概是去隔壁供销社串门了,屋里只剩下他们四个,炉火偶尔\"噼啪\"响一声,衬得格外安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我带着小花,\"惠娥咬了咬嘴唇,嘴唇冻得有点硬,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楚,\"她不能受委屈。要是有人给她脸色看,我......\"
\"不会的!\"赵建国急忙说,眼睛里带着急,像是怕她跑了,\"我闺女叫丫蛋,比小花大两岁,俩娃能作伴。丫蛋懂事,我教过她,要让着妹妹。我......我会对小花好,就像对丫蛋一样,将来供她读书,让她上县里的中学,上大学......要是她想考大学,砸锅卖铁我都供!\"他越说越急,像是怕惠娥不信,脸都涨红了,脖子上的青筋都显出来了。
小花似懂非懂,从娘怀里探过身子,伸手去抓赵建国的衣角,小手指勾着他褂子上的补丁——那补丁是块蓝布,跟惠娥夹袄的颜色差不多。赵建国愣了一下,慢慢抬起手,想去摸小花的头,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眼里满是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了啥宝贝。
惠娥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就想起环宇第一次抱小花时的情景。环宇的手那么大,抱着小小的娃,胳膊都在抖,生怕把娃摔了,嘴里还念叨着\"轻点儿,再轻点儿\"。时光好像重叠了,眼前的男人和记忆里的环宇,身影在炉火的光晕里慢慢合在一起,都是一样的憨,一样的实诚,一样的把娃当成宝。
\"赵师傅,\"惠娥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紧张,有期待,还有点不安,\"你家......离平安村远吗?我娘年纪大了,我想常回来看看。\"
赵建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燃的煤油灯,火苗\"噌\"地窜了起来。\"不远!\"他声音都带了颤,有点像哭,又有点像笑,\"就三里地,翻过两道梁就到。我......我可以搬过去住,我那窑是空的,就几样家具,东西不多,一牛车就拉完了......我去你家附近找块地,盖间小窑也行,只要能离着近点......\"
刘媒婆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两排黄牙,偷偷用帕子抹了抹眼角:\"你看这俩孩子,多般配。我说啥来着,这就是缘分,挡都挡不住。\"
正说着,门被推开了,一股冷风灌进来,吹得炉火都暗了暗,跟着走进来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约莫四五岁,脸蛋冻得通红,像个红苹果,手里攥着块糖,看见赵建国就喊:\"爹,我找着你了!奶奶说你在这儿!\"她跑到赵建国跟前,看见惠娥和小花,好奇地眨了眨眼,又把糖往小花跟前递,\"给你吃,甜的,水果糖。\"
是丫蛋。惠娥看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眼睛像赵建国,圆圆的,透着机灵,就是眼角沾了点灰。小花从娘怀里挣出来,伸手去接糖,两个娃的小手碰在一起,凉凉的,咯咯地笑起来,小花还咿咿呀呀地说着啥,大概是谢谢。
\"咋跑来了?不是让你在家等娘......等李婶吗?\"赵建国把丫蛋拉到身边,语气里带着嗔怪,却没真生气,手还不忘给她拢了拢围巾,\"冻着了吧?看这小脸凉的。\"
丫蛋眨巴着眼睛,指着惠娥,声音脆生生的:\"李婶?是这个婶子吗?奶奶说,爹要给我找个新婶子,还带个小妹妹。婶子,你会给我扎辫子吗?我娘以前总给我扎两个小辫,像蝴蝶。\"
屋里的人都笑了,赵建国的脸又红了,跟染了色似的,拍了拍丫蛋的头:\"人小鬼大,别瞎说。\"
惠娥看着两个娃凑在一起看虎头鞋,丫蛋还教小花认老虎的眼睛,\"这是眼睛,黑的,会亮\",心里那点最后犹豫,像被炉火烤化的冰,慢慢淌成了水,润润的。她想起环宇娘的话:\"日子得自己暖才行。\"想起张大爷在地头的背影,弓着腰,一点点刨着地;想起二婶子递过来的热窝头,还冒着热气;想起夜里窑外的风声,呜呜的,却总有敲门声,是老人送来的热汤......原来温暖从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你帮我一把,我扶你一程,像地里的冬麦,抱团着才能熬过寒冬。
\"刘大姐,\"惠娥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亮了些,像拨开了乌云见了太阳,\"要不......让赵师傅去家里坐坐?我娘说,想请他尝尝新腌的酸菜,用老坛子腌的,酸得很,下饭。\"
刘媒婆拍着大腿笑,声音震得屋顶都掉了点土:\"这才对嘛!走走走,我也去蹭顿饭!正好尝尝大娘的手艺,听说大娘腌的酸菜,比供销社卖的还香。\"
赵建国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把木盒往惠娥手里塞:\"拿着,你的针线......放着正好。\"又把丫蛋抱起来,手忙脚乱地给她裹好围巾,围巾都缠成一团了,\"走,爹带你去看小妹妹家的梨树,冬天也好看,像画。\"
往平安村走的路上,风好像小了些,太阳也出来了,照在雪地上,亮堂堂的。赵建国走在惠娥旁边,手里拎着给老人买的红糖,纸包着,还印着个红双喜,时不时看看两个并排走的娃,小花牵着丫蛋的手,一步一颠的,像两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鹅,时不时还摔一跤,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接着走。刘媒婆跟在后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蓝布头巾在风里飘着,像个小旗子。
惠娥抱着空了的棉被,怀里还揣着那个梨木盒,木头的温热透过夹袄传过来,暖乎乎的,像揣了个小暖炉。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姑射山,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光,像给山尖戴了顶白帽子,闪闪发亮。山脚下的平安村,窑洞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一缕缕的,在风里慢慢散开,和天上的云融在一起,软软的。
\"赵师傅,\"惠娥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身边的男人,他的耳朵还红着,\"你雕的菊花,真好看。\"
赵建国挠了挠头,嘿嘿地笑,露出颗小虎牙,跟环宇有点像:\"等开春了,梨花开了,我给你雕个更好的,雕满盒盖的那种,再给小花雕个木梳子,上面刻只小老虎,跟她的鞋配套。\"
小花和丫蛋跑在前头,忽然停下来,指着村口的老梨树喊:\"鸟!好多鸟!\"一群麻雀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叽叽喳喳的,像是在欢迎他们,又像是在吵架,热闹得很。
惠娥看着男人憨厚的笑脸,看着两个娃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环宇的遗像还挂在窑里,照片上的人笑得依旧,露出两颗小虎牙,或许他早就知道,日子会像这老梨树,就算落尽了叶子,春天一到,还是会抽出新枝,开出满树的花,白白的,香香的。
她紧了紧怀里的木盒,快步跟了上去。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点远处麦田的清香,还有炉火的暖意。前面的赵建国转过身,等着她,脸上的红晕还没退,眼里却亮得像落了星光,一闪一闪的。
刘媒婆在后面喊:\"快点走!惠娥娘的酸菜该凉了!再磨蹭,娃们都饿坏了!\"
惠娥笑了笑,加快了脚步。阳光穿过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跟着他们的脚步,一路往家的方向延伸,长长的,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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