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水坝的雾是活的。
林婉儿踩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时,裤脚很快就被乳白色的雾气浸得发沉。七月的汛期刚过,空气里裹着一股腐烂水草的腥气,混杂着翻水站铁锈的味道,像某种巨型水生物的呼吸,一呼一吸间都带着阴冷的潮气。
“师姐,这鬼地方连个太阳都见不着,师父真会选地方。”赵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耐烦。他比林婉儿矮半个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新添的划伤——那是刚才在坝顶灌木丛里摔的。他手里拎着个褪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李承道留下的半本手札,边角已经被水浸得发皱。
林婉儿没回头。她的目光落在石阶尽头的翻水站——那座民国时期的老建筑像一头伏在水边的巨兽,青灰色的砖墙爬满墨绿色的水苔,几扇破损的玻璃窗蒙着厚厚的污垢,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黑影。最醒目的是坝体中央那道宽约十米的翻水口,此刻正有浑浊的水流翻涌而下,撞击在下方的乱石滩上,溅起的水花被雾气一裹,变成细碎的冰碴子似的,打在人脸上生疼。
“师父的手札里说,雾水坝的雾只在子时散。”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我们到的时候,刚好是子时刚过。”
话音刚落,翻水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呼救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短促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赵阳猛地攥紧了帆布包:“那是什么?”
林婉儿已经往翻水口跑了。她穿着双黑色的胶底鞋,踩在湿滑的卵石上悄无声息,月白色的道袍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系着的黄绸带,上面用朱砂画着半截残缺的符文。等赵阳跌跌撞撞追上去时,只看见翻涌的水流里浮着一只棕色的解放鞋,鞋口挂着半截断裂的鞋带,鞋尖上沾着块暗红色的污渍,在浑浊的水里一沉一浮,像只被剁下来的脚掌。
“人呢?”赵阳的声音发紧。
“被卷进去了。”
说话的是个佝偻的老头。他不知什么时候从翻水站的值班室里钻了出来,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油亮发黑,领口别着个褪色的“看守员”徽章。他的脸像是被水泡透了的纸,松弛的皮肉往下坠着,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漂浮的鞋,嘴角微微抽搐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老王,是吧?”林婉儿转过身,目光落在老头那双沾满泥垢的解放鞋上——和水里那只竟是同一款式。“我是李承道的徒弟,来找他。”
老王的瞳孔猛地一缩,后退半步撞在值班室的木门上,发出“咚”的闷响。“李……李道长?”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不是五年前就……”
“他失踪了。”林婉儿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李承道穿着同样的月白色道袍,站在翻水站的砖墙前,身后的玻璃窗里隐约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这是他最后一次寄信时附的照片,背景就是这里。”
老王的目光在照片上扫了一眼,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赵阳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发抖,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泥垢,像是刚从什么地方挖过土。
“每年汛期都这样。”老王咳够了,用袖子抹了把嘴,指着翻水口的方向,声音里带着种诡异的亢奋,“那些贪心的渔夫,总想着趁翻水的时候捞几条大鱼。可这水里的东西,哪是那么好拿的?”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赵阳闻到他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他们都说,是水鬼在讨替身。十年了,每年一个,不多不少。”
“十年前第一个是谁?”林婉儿问。
老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赵阳这才发现,老头的左耳缺了一小块,伤口边缘不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咬掉的。
这时,赵阳脚边的帆布包突然动了一下。他低头拉开拉链,发现是那半本手札滑了出来,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停在某一页——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扭曲的符文,旁边写着“镇水祟,需鱼符”几个字。而就在翻水站那面爬满水苔的砖墙上,赫然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符文,只是颜色更深,像是用血画上去的,边缘还渗出几道暗红色的痕迹,顺着墙缝往下淌,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
“那是什么?”赵阳指着墙上的符文,声音有些发颤。
林婉儿的脸色沉了下来。她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地上的水洼,放在鼻尖闻了闻——不是血,是带着腥味的泥水。但符文的位置很奇怪,正好在翻水口的正上方,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翻水口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是镇魂符的变种。”她站起身,道袍的袖子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阴冷的风,“但画法反了,不是镇压,是……封印。”
话音未落,翻水口的水流突然变得湍急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搅动。那只漂浮的解放鞋被一股暗流卷着,猛地撞在坝体上,鞋口朝上,像是一张在无声呼救的嘴。赵阳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想把鞋捞上来,却被林婉儿一把拉住。
“别动。”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死死盯着翻水口的水面,“雾要来了。”
果然,刚才还稍散的雾气突然变得浓密起来,像是被人用扫帚往中间赶。能见度瞬间降到不足三米,赵阳甚至能看见雾气里浮动的细小水珠,每一颗都映着翻水口的水流,像无数双眼睛在眨动。
就在这时,雾气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光着脚在卵石上走。接着是一阵若有若无的哼唱声,调子很老,像是几十年前的民谣,咿咿呀呀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谁在唱歌?”赵阳攥紧了拳头,夹克口袋里的折叠刀已经被他摸了出来。
林婉儿没说话。她的右手悄悄按在腰间的黄绸带上,指尖划过那道朱砂符文。她看见雾气里缓缓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很高,很瘦,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裤脚卷到膝盖——和刚才被卷进翻水口的渔夫穿得一模一样。
那人影越走越近,赵阳看清了他的脸——或者说,是没有脸。本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一片模糊的水迹,像是被水泡化了的纸人,五官的位置只有几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往外淌着浑浊的水。
“救……救我……”那人影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人的声音,而是水流撞击石头的闷响。
赵阳吓得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林婉儿突然从黄绸带里抽出一张符纸,往空中一扬,同时念出一串急促的咒语。符纸在空中燃起幽蓝色的火苗,照亮了人影的瞬间——他的手里正攥着半块玉佩,玉色发暗,上面刻着个“安”字。
“是他!”赵阳突然喊道,“刚才那只鞋旁边,就有半块一样的玉佩!”
人影似乎被符纸的火光惊到了,猛地后退一步,转身就往翻水口跑。林婉儿喊道:“拦住他!”赵阳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可刚跑出两步,脚下突然一软,像是踩进了泥潭。他低头一看,只见地面的水洼正在迅速扩大,冰冷的泥水顺着裤脚往上爬,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拉扯他的脚踝。
“师姐!”他惊恐地回头,却看见林婉儿正站在原地,手里捏着第二张符纸,脸色凝重地盯着翻水口。
翻涌的水流里,缓缓浮起一张脸。
那是张年轻男人的脸,约莫二十岁出头,眼睛睁得滚圆,瞳孔里映着翻水口上方的镇魂符,嘴角却带着诡异的笑容。赵阳认出他来了——这是十年前失踪的第一个渔夫,老王的儿子,他在翻水站门口的宣传栏里见过照片。
而此刻,这张本该在水底泡了十年的脸,正对着赵阳缓缓地眨了眨眼。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拉力从脚下传来,赵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翻水口倒去。他看见林婉儿的符纸朝他飞过来,黄绸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而耳边的哼唱声越来越响,像是有无数人在水里唱歌,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冰冷的潮起,钻进他的耳朵里,鼻子里,喉咙里……
“抓住!”林婉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赵阳胡乱地伸手一抓,抓住了一只冰凉的手。他以为是林婉儿,可低头一看,却看见那只手上戴着半块玉佩——和水里那只刚好能拼成完整的“安”字。而那只手的主人,正从翻涌的水流里缓缓抬起头,那张模糊的脸上,黑洞洞的眼眶里淌出的不是水,而是暗红色的血。
雾气彻底吞没了翻水站。赵阳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林婉儿腰间黄绸带上的符文,在雾气里发出微弱的红光,像一只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
赵阳是被冻醒的。
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往上爬,像是有条冰蛇钻进了骨头缝。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值班室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条散发着霉味的军大衣。窗外的雾气淡了些,能看见翻水站的砖墙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翻水口的水流声依旧轰鸣,只是听着比夜里更沉闷,像有人用棉花堵住了耳朵。
“醒了?”林婉儿的声音从桌旁传来。
他撑起身子时,才发现手腕上缠着圈黄绸带,正是师姐系在腰间的那条。绸带上的朱砂符文像是浸了水,颜色发暗,摸上去黏糊糊的,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赵阳的嗓子干得发疼,“刚才那是……”
“水祟。”林婉儿转过身,手里捏着那半块从水里捞出来的玉佩。玉佩被擦得很干净,玉色温润,只是“安”字的笔画间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渗进去的血。“但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她面前的木桌上摊着李承道的手札,旁边还放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赵阳凑过去一看,里面装着几本泛黄的日志,封面上印着“雾水坝翻水站值班记录”,日期从民国三十六年一直到去年。最上面那本的封面被水泡得发胀,边角卷成了波浪形。
“老王呢?”赵阳突然发现值班室里少了个人。
“出去了。”林婉儿的指尖划过日志上的字迹,“说去坝顶检查设备,走的时候脸白得像纸。”她顿了顿,指着日志里的一张插图,“你看这个。”
那是幅用铅笔勾勒的简笔画:一条鱼,肚子鼓鼓的,嘴里叼着个菱形的东西。画得很潦草,线条却用力极了,把纸都戳出了破洞。旁边用蓝黑墨水写着行歪歪扭扭的字:“在鱼肚子里,它会来找。”字迹边缘洇着水痕,像是写的时候手在发抖。
“这是……鱼符?”赵阳想起手札里的记载。
林婉儿没点头,也没摇头。她翻开手札的另一页,上面是李承道用朱砂画的鱼符图案:菱形的符牌上刻着三道扭曲的纹路,像三条纠缠的蛇,符牌边缘画着圈细密的锯齿,和日志里的简笔画几乎一模一样。“师父说,鱼符是镇水祟的阵眼。民国建坝的时候,从被淹的古村里挖出来的,一共两枚,一枚嵌在坝底阵眼,另一枚由守坝人保管。”
她的手指在“两枚”两个字上顿了顿:“但现在,两枚都不见了。”
赵阳突然想起什么,掀起袖子看向自己的手臂。昨天被水鬼拖拽的地方,赫然印着个青紫色的印记,形状和鱼符一模一样,三道蛇形纹路像是活的,在皮肤下游动着。他吓得差点把日志碰掉:“师姐,这……”
“水祟的印记。”林婉儿的脸色沉了下来,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三枚黑色的药丸,“师父留下的驱邪丹,你先吃了。这印记能引动水祟,得尽快想办法除掉。”
药丸带着股苦涩的艾草味,赵阳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喉咙里像是烧起来一样,一股热流顺着食道往下走,手臂上的印记果然不那么烫了,但青紫色却更深了,像块嵌在肉里的淤青。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门被猛地撞开。老王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怀里抱着个湿漉漉的麻袋,身上的工装外套淌着水,头发黏在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雾水。“找……找到了……”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把麻袋往桌上一摔,发出“咚”的闷响。
麻袋口散开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只生锈的铁盒子,和装日志的铁皮盒一模一样,只是锁扣已经被撬掉了。林婉儿打开盒盖,里面空荡荡的,只有盒底铺着的红绸布上,印着个菱形的印记,大小和鱼符正好吻合。
“这是……保管鱼符的盒子?”赵阳问。
老王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铁盒:“在……在坝顶的水塔里找到的。我儿子……我儿子当年就是管水塔的。”他突然抓住赵阳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没拿走鱼符!他肯定是藏起来了!日志里说‘在鱼肚子里’,那小子从小就爱跟我念叨,说翻水站像条大鱼……”
赵阳的胳膊被他抓得生疼,手臂上的鱼符印记突然又烫了起来,像是有根烧红的针在刺。他猛地甩开老王的手,后退半步撞在墙上,眼前突然闪过一片浑浊的水——无数只手从水里伸出来,抓着他的脚踝往下拖,那些手的指甲缝里都嵌着水草,掌心印着和他一样的青紫色印记。
“你看见什么了?”林婉儿扶住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水……水里有很多人。”赵阳的声音发颤,“他们都有这个印记。”
老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突然爬起来,踉跄着往值班室里间跑,嘴里念叨着:“不能看……谁都不能看……”林婉儿和赵阳对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里间比外间更暗,只有一扇小窗对着翻水口,窗玻璃上蒙着层厚厚的污垢,像是被人故意糊上的。老王正跪在墙角的木柜前,哆哆嗦嗦地掏着钥匙。那木柜是老式的樟木箱改的,柜门上刻着个模糊的“安”字,和玉佩上的字一模一样。
“这是我儿子的柜子。”老王打开柜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他失踪后,我就没再动过这里的东西。”
柜子里堆着些旧衣服和杂物,最底下压着个蓝色的布包。林婉儿把布包拿出来,解开一看,里面是本相册和几件少年人的玩意儿——弹弓、缺页的小说、还有个用硬纸板做的鱼形风筝,风筝尾巴上拴着根红绳,绳子末端系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个“安”字。
“王平安。”林婉儿念出木牌上的名字,“你儿子的名字。”
老王的嘴唇哆嗦着,没说话。赵阳翻着相册,里面大多是王平安的照片:小时候在坝上放风筝,十五岁穿着初中校服站在翻水站门口,十七岁拿着奖状笑的样子……最后一张照片是他失踪前拍的,穿着件的确良衬衫,站在翻水口前,手里举着个菱形的东西,阳光太刺眼,看不清是什么,只觉得那东西在照片里泛着冷光。
“这是……”赵阳的手指停在照片上。
林婉儿突然凑近,盯着照片里王平安的手腕。那里隐约能看见个青紫色的印记,形状和赵阳手臂上的鱼符印记一模一样。“他也有。”她的声音很沉,“十年前,他就被水祟盯上了。”
老王突然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哭声。那哭声像是被水泡过一样,沉闷而黏腻,听得人心里发堵。“是我……都是我害了他……”他哽咽着说,“那年他娘病重,要一大笔钱做手术。我没钱……他就偷了李道长留下的鱼符,说要去城里卖掉……我骂了他,说那是镇水的东西,动不得……可他说,等娘病好了,就把鱼符偷回来……”
他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他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雾。我在值班室里听见翻水口有响声,跑出去就看见他的衬衫被卷在水里,手里还攥着半块玉佩……就是你们找到的那半块。”
赵阳的心猛地一沉。他突然想起刚才在幻觉里看到的画面——那些水里的人影,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点什么:有的是半块玉佩,有的是生锈的钥匙,还有的是揉皱的钱票……像是每个人都带着未了的执念,被永远困在了翻水坝里。
就在这时,窗外的翻水声突然变了调。不再是哗哗的流淌声,而是变成了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有人在用拳头砸坝体。林婉儿走到窗前,擦掉玻璃上的污垢,往外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翻水口的水面上,浮着数十只手。
那些手从水里伸出来,五指张开,像是在抓什么东西。最前面的那只手很年轻,手腕上戴着半块玉佩——正是王平安的那半块。而在那些手的尽头,翻涌的水流里,缓缓浮出一个巨大的阴影,形状像条鱼,却长着无数只眼睛,每只眼睛里都映着鱼符的图案。
“它来了。”林婉儿的声音带着寒意,“它知道我们在找鱼符。”
赵阳突然觉得手臂上的印记烫得像要烧起来。他低头一看,那三道蛇形纹路竟然真的在动,顺着血管往心脏的方向爬去。而值班室的木门,在“咚咚”的撞击声中,开始缓缓向内凹陷,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外面用身体撞门。
老王瘫在地上,嘴里反复念叨着:“鱼肚子……它在鱼肚子里……”
林婉儿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挂历上。那是本旧挂历,停留在十年前的七月十五,上面用红笔圈着个日期,旁边写着行小字:“鱼符移位,水门开。”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抓起桌上的日志,翻到画着鱼形图案的那一页:“‘鱼肚子’不是翻水站……”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是坝底的排水阀。民国时期的老图纸上,排水阀的结构就像鱼嘴,而阀门口的齿轮组,就是‘鱼肚子’。”
翻水声越来越响,木门已经裂开了一道缝,冰冷的雾气从缝里钻进来,带着股浓烈的血腥味。赵阳看见缝外有无数只眼睛在眨动,每只眼睛里都映着他手臂上的鱼符印记。
“师姐,怎么办?”他的声音在发抖。
林婉儿从怀里掏出最后几张符纸,塞进赵阳手里:“守住这里。我去排水阀。”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手臂上的印记上,“记住,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开门,别下水。”
说完,她转身从后窗跳了出去,月白色的道袍瞬间被雾气吞没。赵阳攥着符纸,看着老王蜷缩在墙角发抖,听着门外越来越响的撞击声,突然觉得翻水坝真的像条鱼——一条张开嘴的巨鱼,而他们,已经被吞进了鱼肚子里。
手臂上的印记,还在不停地往心脏爬。
血腥味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
不是新鲜血液的腥甜,是混杂着水草腐烂的腐臭,像夏天死在水沟里的猫,闷了半个月才浮上来的味道。赵阳死死攥着掌心的血符,指缝里的血已经半干,结成暗红色的痂,和折叠刀的木柄粘在一起。
门缝外的哼唱声还在继续,调子忽高忽低,像是有人在雾里边走边唱。那只棕色的解放鞋依旧卡在缝里,鞋尖对着屋里,像是在指引方向。赵阳注意到鞋跟处有个破洞,洞里塞着一小撮灰黑色的东西——是晒干的水苔,和老王柜子里玻璃瓶里的一模一样。
“他是被引来的。”赵阳突然开口,声音因为失血有些发飘。他看向老王,老头还保持着瘫坐的姿势,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却在慢慢扩散,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那个渔夫,他也在捞水苔。”
老王的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缓缓抬起手,指着自己的嘴,又指着门外,嘴角的白沫越挂越多。赵阳这才发现,老头的牙齿在不停地打颤,不是因为害怕,更像是在咀嚼什么东西——他的嘴角沾着点绿色的碎末,正是水苔的颜色。
“你也在捞?”赵阳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
老王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到木柜前,翻找着那些散落的旧衣服。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嘴里胡乱念叨着:“藏起来了……一定藏起来了……”旧衣服被扔得满地都是,露出最底下压着的一个铁皮罐头,罐头上印着“军用压缩饼干”的字样,生产日期是十年前。
赵阳走过去,捡起那个罐头。罐头是打开过的,里面空无一物,内壁却粘着些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他突然想起日志里的一句话:“七月十五,水门开,需生人血祭。”
“十年前的七月十五,你在这里。”赵阳的声音很沉,像块浸了水的石头,“王平安失踪那天,你就在值班室里,对不对?”
老王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皱纹因为扭曲而挤在一起,左眼的血丝已经蔓延到了瞳孔,整只眼睛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我……我是想救他……”他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道长说,水祟要的是‘平安’,只要把带这两个字的东西扔进水里,就能换他回来……”
他突然抓起地上的半块“平”字玉佩,往门外冲去:“现在也来得及!把玉佩给它!它会放我们走的!”
“站住!”赵阳一把拉住他。就在这时,手臂上的鱼符印记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像是有把烧红的锥子扎进了骨头里。他低头一看,那三道蛇形纹路已经爬到了胸口,青紫色的瘀斑在皮肤下蠕动,像是有无数条小蛇在钻。
门外的哼唱声突然停了。
紧接着,翻水口的方向传来一阵刺耳的机械转动声,“嘎吱——嘎吱——”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咬合。赵阳心里一沉——那是排水阀的声音。师姐找到了。
“走!”他拽着老王往门外跑。老头还在挣扎,嘴里不停念叨着“给它玉佩”,但身体却软得像团棉花,被赵阳拖着踉踉跄跄地冲进雾气里。
坝体上的雾比值班室里更浓,能见度不足一米。赵阳只能凭着记忆往排水阀的方向走,脚下的卵石湿滑异常,好几次差点摔倒。他能听见身边的老王在不停打喷嚏,打完喷嚏后就发出嗬嗬的怪笑,像是精神已经失常。
机械转动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水流撞击金属的“哐当”声。赵阳突然看见雾气里亮起一点幽蓝色的光,像是鬼火在飘。他心里一喜——是师姐的符纸。
“师姐!”他大喊着冲过去。
蓝光突然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像是有人被硬生生掰断了四肢。赵阳的心脏猛地揪紧,加快脚步冲过最后一段雾障,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
排水阀果然打开了。
那座民国时期的巨型阀门像一张张开的鱼嘴,锈迹斑斑的齿轮组在水流冲击下缓缓转动,露出里面漆黑的管道口。管道口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张燃尽的符纸灰,还有半块月白色的道袍碎片——是林婉儿的道袍。
而在阀门的齿轮缝隙里,卡着个青黑色的东西——正是他们要找的鱼符。符牌上的蛇形纹路像是活了,在水流冲刷下扭曲蠕动,每道纹路里都嵌着细小的碎骨,像是无数只眼睛在眨动。
“师姐……”赵阳的声音发颤。
就在这时,管道口突然涌出一股浑浊的水流,像是一条巨大的舌头,猛地卷向他的脚踝。赵阳下意识地后退,却被身后的老王推了一把。他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去,半个身子探进了“鱼嘴”里,冰冷的水流瞬间浸透了衣服,带着股浓烈的尸臭味。
“把玉佩给它!”老王的声音变得尖利,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这样它就会放了我儿子!放了我们所有人!”
赵阳这才发现,老王手里的半块“平”字玉佩已经不见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口袋,那半块“安”字玉佩也不翼而飞——一定是刚才挣扎的时候掉了。
水流里突然浮现出无数张脸,层层叠叠地贴在一起,每个脸上都带着诡异的笑容。赵阳看见林婉儿的脸也在其中,她的眼睛变成了浑浊的白色,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不正常,正对着他缓缓地伸出手。
“师弟,下来啊。”她的声音从水流里传来,黏糊糊的,“这里有好多人陪你……”
赵阳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他能感觉到无数只手在水里拉他,那些手的指甲缝里都嵌着水草,掌心印着和他一样的鱼符印记。他看见王平安的脸就在眼前,少年人笑着说“我娘的病快好了”,手里举着的鱼符上沾着新鲜的血迹——是他自己的血。
“师父……”赵阳的意识开始模糊,他想起李承道手札里的最后一句话,“鱼符归位,水门大开”。原来不是要把鱼符放回阵眼,而是要让鱼符彻底离开封印之地,让被镇压的东西全部出来。
就在这时,齿轮组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赵阳看见鱼符从齿轮缝里掉了出来,落在他的手边。符牌上的蛇形纹路突然亮起红光,像是烧红的烙铁。
他猛地抓起鱼符。
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传遍全身,比水流的冰冷更甚。赵阳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剥离,无数混乱的记忆涌进脑子里——民国时期建坝时的活人献祭、王平安偷偷藏起鱼符时的犹豫、李承道当年封印水祟时的决绝……还有师父失踪前的最后一幕:他站在排水阀前,手里举着鱼符,对某个隐藏在雾里的人说“该结束了”。
“结束……”赵阳喃喃自语,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鱼符猛地按进齿轮组的缝隙里。
“滋啦——”像是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水里。水流瞬间沸腾起来,冒出大量白色的蒸汽,那些贴在他身上的脸发出凄厉的惨叫,开始像融化的冰一样消散。赵阳看见林婉儿的脸在最后一刻恢复了清明,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活下去”。
排水阀开始剧烈震动,齿轮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锈、腐朽,最终“哐当”一声彻底卡住,将漆黑的管道口死死封住。老王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喊,瘫倒在阀门前,怀里紧紧抱着两块拼在一起的玉佩——“平安”二字终于合二为一,只是玉色已经变成了深黑色,像是吸饱了血。
赵阳被一股水流猛地冲出了“鱼嘴”,摔在湿滑的卵石上。他挣扎着抬起头,看见雾气正在迅速散去,露出了久违的阳光。翻水口的水流变得清澈,不再有浑浊的漩涡,只是水面上还漂浮着些灰黑色的水苔,像无数细小的尸体。
手臂上的鱼符印记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三道浅浅的疤痕,像是从未出现过。赵阳摸了摸胸口,那里的瘀斑也不见了,只是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看向排水阀的方向,林婉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雾气里,只留下那半块月白色的道袍碎片,被风吹着,缓缓飘向翻水口,最终沉入浑浊的水底。
老王还在哭喊,声音嘶哑,像是一头濒死的野兽。赵阳站起身,踉跄着走过去,发现老头怀里的玉佩正在慢慢碎裂,黑色的玉片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谁的骨头断了。
翻水坝的雾,终于散了。
但赵阳知道,有些东西并没有结束。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还残留着鱼符的冰冷触感,三道浅浅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青紫色的光,像是某种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
远处的水面上,一只沾着水草的手缓缓浮出,很快又沉了下去,只留下一圈涟漪,在阳光下慢慢扩散,最终消失不见。
第七天的雾来得比往常更早。
赵阳坐在翻水站值班室的门槛上,看着乳白色的雾气从翻水口漫过来,像潮水一样淹没石阶。他的手臂上缠着新换的绷带,底下那三道疤痕总在雾浓时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肉里钻出来。
老王已经三天没说话了。
自从排水阀被封死那天起,老头就缩在值班室的角落里,抱着那堆碎裂的玉佩,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他身上的工装外套依旧湿冷,散发着和翻水坝一样的腥气,只是不再发抖,也不再哭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赵阳摸出怀里的手札,指尖划过最后一页。那行不属于李承道的字迹还在——“它不是水神,是‘借水还魂’的东西,鱼符镇不住它,下一个汛期……”墨迹像是活的,在雾汽里微微发涨,“期”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钻进纸里的蛇。
“借水还魂……”他低声念着,想起王平安照片里的鱼符,想起师父手札里“两枚鱼符”的记载,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
他们从一开始就找错了鱼符。
李承道当年留下的两枚鱼符,一枚镇在坝底阵眼,另一枚根本不是被王平安偷走的——是师父自己带走的。赵阳突然想起那张照片,李承道站在翻水站墙前,身后玻璃窗里的人影手里,正攥着个菱形的东西,青黑色的,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师父根本没失踪。”赵阳猛地站起来,手札从膝盖滑落,掉在地上的水洼里。他没去捡,目光死死盯着墙角的老王,“他一直在这,对不对?”
老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赵阳冲过去,抓住老头的肩膀用力摇晃:“你早就知道了!你守在这里十年,不是为了找儿子,是为了守着他!守着那个借水还魂的东西!”
老王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神采,那神采却比空洞更让人发冷。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水泡得发乌的牙,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他说……能救平安……”
“谁?”赵阳的声音发颤。
“李道长。”老王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他说,只要凑齐两枚鱼符,打开水门,就能让水祟认主。到时候……就能把平安从水里捞出来了……”
赵阳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他终于明白李承道那句话的意思——“鱼符归位,水门大开”,根本不是要封印,而是要献祭。用王平安的执念,用所有被卷入者的魂魄,再加上一个心甘情愿的“容器”,让那个借水还魂的东西彻底降临。
而那个容器,就是他自己。
手臂上的疤痕突然剧烈地疼起来,像是有烧红的铁丝在皮肉里搅动。赵阳低头一看,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三道疤痕裂开,渗出暗红色的血,在皮肤上游走,重新组成了鱼符的形状。
值班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雾气涌进来,在地上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身形佝偻,手里拄着根缠着黄绸带的拐杖——是李承道。
只是他的脸被雾气遮住了,只能看见一双眼睛,浑浊的白色,和水里那些人影的眼睛一模一样。
“师父……”赵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承道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他的手里攥着枚鱼符,青黑色的,上面刻着三道蛇形纹路,纹路里嵌着的碎骨比之前那枚更多,像是无数只眼睛在眨动。
“两枚鱼符,终于凑齐了。”老王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种解脱般的狂热,“平安可以回来了……”
赵阳猛地看向排水阀的方向。那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机械转动声,“嘎吱——嘎吱——”像是生锈的齿轮在重新咬合。他冲出门,看见那座巨型阀门正在缓缓打开,漆黑的管道口像是一张张开的巨嘴,里面涌出的不再是浑浊的水流,而是浓稠的黑雾,带着股浓烈的血腥味。
黑雾里伸出无数只手,抓着管道口的边缘往外爬。走在最前面的是王平安,他穿着那件的确良衬衫,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手里举着半块“平”字玉佩。紧随其后的是林婉儿,月白色的道袍上沾满血污,她的眼睛变成了白色,却在看见赵阳的瞬间,流露出一丝痛苦。
“师姐……”赵阳的心脏像是被攥紧了。
“别过来!”林婉儿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最后的清醒,“毁掉鱼符!快!”
赵阳猛地回头,看见李承道正站在他身后,手里的鱼符已经举过头顶。那三道蛇形纹路发出红光,与赵阳手臂上的印记遥相呼应,黑雾里的人影发出兴奋的嘶吼,爬得更快了。
“它需要一个新的容器。”李承道的声音从雾气里传来,带着种非人的冰冷,“你是唯一合适的人选,师弟。”
赵阳这才明白,师父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他失踪五年,根本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祭品”——一个既有道统血脉,又能被水祟印记侵蚀的人。而他和林婉儿,不过是师父计划里的棋子。
手臂上的印记烫得像要燃烧。赵阳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顺着血液往心脏钻,无数混乱的记忆涌进脑海——民国时被献祭的村民、王平安临死前的绝望、林婉儿用符纸自焚时的决绝……还有师父的记忆:他跪在水祟面前,用自己的魂魄换来了控制水祟的权力,却在五年前彻底被反噬,变成了新的“容器”。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赵阳咬着牙,抓起地上的折叠刀,猛地刺向自己的手臂。
剧痛传来,血珠溅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响声。黑雾里的人影发出凄厉的惨叫,像是被灼伤了。赵阳看见林婉儿的身影在黑雾里挣扎,她用尽最后力气,将一张符纸扔向李承道。
符纸在空中燃起幽蓝色的火焰,照亮了李承道被雾气遮住的脸——那根本不是人脸,而是无数张脸叠加在一起,王平安的、被卷入的渔夫的、还有些陌生的面容,最终都化作了赵阳自己的脸。
“不——!”李承道发出非人的嘶吼,被火焰逼得后退。
赵阳抓住这个机会,冲向排水阀。他看见管道口的正中央,有个青黑色的东西在发光——是另一枚鱼符,被王平安死死攥在手里。那才是镇在坝底阵眼的鱼符,是所有罪恶的源头。
“平安!”老王突然冲过来,抱住儿子的腿,“跟爹回家!娘还在等你!”
王平安的笑容僵住了,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他手里的鱼符松动了,赵阳趁机扑过去,一把抢过鱼符,转身就往翻水口跑。黑雾里的人影发出愤怒的嘶吼,加快速度追了上来。
翻水口的水流依旧翻涌,赵阳站在坝边,看着手里的两枚鱼符。它们在接触的瞬间发出刺眼的红光,三道蛇形纹路扭曲着缠在一起,像是要吞噬彼此。
“鱼符归位,水门大开……”赵阳低声念着,突然笑了,“但没说要归哪个位。”
他猛地将两枚鱼符扔进翻水口。
剧烈的爆炸响起,红光冲天而起,黑雾里的人影发出绝望的惨叫,开始像冰雪一样消融。赵阳看见林婉儿的身影在光芒中对他点头,然后渐渐消散。王平安的脸上露出解脱的笑容,拉着老王的手,一起走进了红光里。
李承道发出最后的嘶吼,身体在蓝光和红光的交织中寸寸碎裂,最终化作无数光点,融入翻水坝的雾气里。
爆炸过后,一切都安静了。
翻水坝的雾彻底散了,露出了湛蓝的天空。翻水口的水流变得清澈,阳光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是从未被污染过。
赵阳瘫坐在坝边,手臂上的疤痕已经消失,只留下三道浅浅的白印。他捡起地上湿透的手札,最后一页的字迹已经模糊,只有“下一个汛期”几个字还隐约可见。
他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水祟虽然被暂时镇压,但只要翻水坝还在,只要那座被淹没的古村落还在,它就一定会回来。下一个汛期,当雾气再次笼罩雾水坝时,新的轮回又会开始。
赵阳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翻水站。值班室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墙角的木柜还在,柜门上的“安”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转身离开,腰间系着林婉儿留下的黄绸带,手里攥着那半本湿透的手札。走到石阶顶端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翻水坝的水面上,一只沾着水草的手缓缓浮出,很快又沉了下去。雾气开始重新聚集,从翻水口蔓延开来,像一张巨大的网,慢慢罩住了整个坝体。
下一个汛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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