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镇的暮色总比别处沉得快。李承道牵着那匹瘸腿的老马走进镇口时,夕阳正把最后一缕光绞进西边的乌云里,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了喉咙。镇口的老槐树枝桠歪扭,影影绰绰勾在灰天上,活像只张开的鬼爪。
“师父,这地方……连狗都不叫。”赵阳攥着背后的桃木剑,指节泛白。他刚满二十,眉眼还算周正,只是左眉尾有道月牙形的疤——据说是小时候被“脏东西”抓的,此刻在暮色里泛着青白。
林婉儿没说话,只把背上的布包紧了紧。包角露出半截罗盘,铜针正疯了似的打转。她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盯着镇口那块歪斜的石碑。碑上“望月镇”三个字被风雨蚀得斑驳,右下角添了行新刻的小字:“月哭岭,生人勿近”,刻痕里还凝着暗红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血。
“吱呀——”唯一开着的杂货铺门突然响了。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脸皱得像块泡发的陈皮,见了他们,手里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珠子滚了一地,“你们……你们是外乡人?”
“路过借宿。”李承道声音平稳,他穿件深蓝色道袍,领口绣着半褪色的八卦图,手里那柄铜柄拂尘看着有些年头了,穗子都磨短了半截,“听说镇上不太平?”
老头往后缩了缩,喉结滚了滚:“别问……别问!今晚十五,待在屋里别出来,听见啥都别应声!”他说完“砰”地关了门,门闩插得死紧,还能听见里面传来挪动桌椅顶门的声响。
三人找了家挂着“迎客来”幌子的客栈,老板娘是个胖妇人,脸上的粉厚得像糊了层墙皮,见了他们,堆起的笑比哭还难看:“住店?只剩最后一间了,在后院……”
后院的厢房霉味冲鼻,墙角结着蛛网,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呜呜响,像有人在哭。赵阳刚点燃油灯,火苗“噌”地窜了窜,映得墙上影子乱晃,活像有东西在爬。
“师父,你看这窗台上……”林婉儿突然指着窗台,那里有串湿漉漉的泥脚印,足尖朝着屋里,泥渍里还混着几根黑糊糊的水草。
李承道蹲下身,用指尖沾了点泥捻了捻,眉头皱起:“是硫磺泥。”他抬头看向窗外,对面就是月哭岭的方向,黑沉沉的像头伏着的巨兽,“岭上的沼泽泥不含硫磺,这是人为掺的。”
“咚——咚——”镇外的老钟突然敲了起来,声音闷得像从地底钻出来的,一共敲了十五下。刚敲完,远处就传来一阵哭声。
那哭声一开始很轻,像个女子在哼唧,慢慢变得凄厉,一声比一声尖,绕着镇子打圈,最后竟停在了客栈后院墙外。
“是她!是月下哭鬼!”赵阳猛地拔出桃木剑,手都在抖,“师父,我去灭了她!”
“站住。”林婉儿拉住他,她的指尖冰凉,“你听。”
哭声里混着别的动静——像是丝帕被风吹动的“簌簌”声,还有……踩在泥地里的“吧嗒”声。她走到破窗洞前,往墙外瞥了一眼,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墙根下站着个穿白衣的女子,背对着她,长发拖到地上,沾着湿漉漉的泥。风掀起她的衣摆,露出的脚踝白得像纸,却有道深紫色的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捆过。
“喂!”赵阳忍不住喝了一声,提剑就要冲出去。
女子猛地转过身。
林婉儿倒吸一口冷气。那张脸烂得不成样子,皮肤像泡发的腐肉,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下面青黑色的骨头,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正往外淌着黏糊糊的黑水。她手里攥着块丝帕,白得刺眼,上面绣着轮残月,针脚密得吓人。
“啊!”赵阳吓得后退一步,桃木剑掉在地上。
女子却没进来,只是举着丝帕朝他们晃了晃,然后转身往月哭岭的方向飘去,哭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听得真切,像是在说:“来呀……来陪我呀……”
等哭声远了,林婉儿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油灯,走到刚才女子站过的墙根外,地上除了一串硫磺泥脚印,还有块东西——正是那方绣着残月的丝帕,此刻安安稳稳地躺在草丛里,竟是完整的一块。
“这绣线……”林婉儿捡起丝帕,借着灯光细看,瞳孔骤缩,“是化学染料,亮得发贼,不是清末的手艺。”
李承道接过丝帕,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霉味,还有股淡淡的煤油味:“有人在装神弄鬼。”他突然看向赵阳,“你刚才看清那女子的脸了?”
赵阳脸色惨白,点了点头:“烂……烂得像泡在沼泽里的尸体……”
“不对。”林婉儿突然开口,“沼泽里的尸体腐烂会浮肿发白,而她脸上的腐肉是青黑色的,更像是……被人用东西砸烂的。”
话音刚落,客栈前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接着是老板娘的尖叫:“死人了!张屠户的儿子……死在院里了!”
三人冲出去,只见院子中央躺着个年轻汉子,脸朝下趴在地上,后背的衣服被撕开,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抓痕,深的地方能看见骨头。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什么,掰都掰不开。
赵阳壮着胆子把他的手掰开,里面是半块丝帕,上面绣着的残月正好能和林婉儿捡到的那块对上——合起来是一轮完整的月。
“是哭鬼……是哭鬼杀了他!”老板娘瘫在地上,指着月哭岭的方向,“我刚才看见他往院外跑,说听见有人喊他名字,手里还拿着这半块帕子……”
李承道蹲下身,掀开死者的头发,后颈处有个针孔大小的红点,周围皮肤发青。他又看了看死者的鞋底,沾着和窗台上一样的硫磺泥。
“不是鬼杀的。”他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是有人用迷药迷晕了他,再伪装成鬼抓的样子。这半块帕子,是凶手塞给他的。”
林婉儿突然看向镇外的老槐树,月光正好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树桠上,她隐约看见树影里站着个黑影,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晃,像……像一条白丝巾。
“谁在那儿?”赵阳大喝一声,提剑就要追过去。
黑影突然动了,像阵风似的窜进了树林,只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在月夜下飘得很远,很远。
李承道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拂尘上的穗子轻轻晃动:“看来,这月哭岭的鬼,不止一个。”
林婉儿握紧了手里的完整丝帕,帕子边缘的绣线有些扎手,她低头一看,针尖处竟沾着点暗红的东西——不是血,是干涸的铁锈。
墙角的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所有人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像藏着无数秘密的深渊。而月哭岭的方向,那哭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凄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哭声往镇上爬。
天刚蒙蒙亮,望月镇的雾就缠了上来。白得发黏的雾气钻进窗缝,在地上积成薄薄一层,踩上去像踩着没化透的冰。
“张屠户家小子后颈的红点,是乌头碱中毒的征兆。”李承道用银针挑了点死者伤口的渗出物,针尖立刻泛出青紫色,“有人先用迷药放倒他,再用沾了乌头碱的针戳进后颈,最后用钝器伪造抓痕——这手法,是想把人往‘厉鬼索命’上引。”
林婉儿正对着那两块拼合的残月丝帕出神。完整的月亮边缘绣着圈细密的缠枝纹,针脚里卡着点灰黑色的粉末,她用指甲刮下来一点,放在鼻尖轻嗅:“是炭黑粉,掺了桐油。”
“桐油?”赵阳刚打了桶井水想洗手,闻言手一抖,桶差点掉在地上,“那不是刷船板用的吗?黏糊糊的,还有股怪味。”
“用来做假人,再刷上桐油,就能防蛀防腐。”林婉儿指尖划过丝帕上的残月,“你昨晚看见的‘白衣女子’,说不定就是个假人,关节处用铁丝连着,被人在暗处操控。”她突然看向月哭岭的方向,雾气里隐约能看见岭上的轮廓,像头蛰伏的巨兽,“要弄清真相,得去岭上看看。”
三人刚走出客栈,就见杂货铺掌柜蹲在门口,用块破布蘸着水擦门板,上面不知何时被人用红漆写了行字:“擅闯月哭岭者,死”。字迹歪歪扭扭,像用手指蘸着漆写的,边缘还在往下淌红水,看着格外瘆人。
“别去……”掌柜看见他们,声音发颤,“十年前就有人不信邪,进岭里寻那哭鬼,结果尸体漂在沼泽里,脸被水泡得像发面馒头,手里也攥着半块帕子……”
李承道没应声,只是从布包里掏出三张黄符,分别递给林婉儿和赵阳:“贴身带着,能挡些阴邪。”他自己则把拂尘别在腰后,手里多了柄铜钱剑,串剑的红绳浸过朱砂,看着沉甸甸的。
月哭岭的入口缠着圈枯藤,藤上挂着些破烂的布条,风一吹哗哗响,像有人在扯着嗓子哭。往里走没几步,脚下的路就变成了黑泥,踩上去“咕叽”作响,能没过脚踝,泥里还混着些碎骨头,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
“师父,你看这泥。”林婉儿突然停住脚,蹲下身捻了点黑泥,阳光下能看见闪烁的硫磺颗粒,“和镇上的硫磺泥一模一样,但这里的泥更稀,带着股腥气——像是掺了血。”
赵阳往泥里瞥了一眼,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往后跳了半步。泥地里露出半截白森森的东西,细看是根指骨,指节处还套着个锈迹斑斑的银戒指,戒面刻着个“怜”字。
“苏怜月的?”林婉儿捡起指骨,戒指已经和骨头黏在了一起,“传说她被活埋时戴着母亲留的银戒……”
“别碰!”李承道突然按住她的手,铜钱剑在指骨上方划了个圈,剑身上的铜钱“叮铃”作响,“这骨头沾了怨气,碰了会招邪。”他从布包里掏出张黄符,点燃后绕着指骨转了三圈,符灰落在泥里,竟“滋啦”冒起白烟。
往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雾气渐渐淡了,眼前突然出现座破败的戏楼。戏台的顶塌了一半,露出黑洞洞的梁架,像只张开的巨口。台柱上的红漆剥落殆尽,露出的木头上刻满了“苏怜月”三个字,有的字被刀刻得极深,木头都裂开了缝,像是带着极大的恨意。
“这戏楼……”赵阳咽了口唾沫,指着戏台中央,“好像有人影。”
戏台中央的破帘后面,隐约立着个穿戏服的人影,水红色的袄裙,裙摆拖在地上,沾着黑泥。林婉儿握紧罗盘,铜针疯狂转动,几乎要从盘面上跳出来。
李承道挥了挥拂尘,穗子扫过戏台前的台阶,扬起的灰尘里裹着些细小的白色颗粒。“是骨灰。”他沉声道,“有人在这里烧过东西。”
三人刚踏上戏台,就听见“吱呀”一声,那穿戏服的人影突然转了过来——竟是个假人,脸上涂着惨白的粉,嘴唇红得像血,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正死死盯着他们。假人怀里抱着个破木箱,箱盖没盖严,露出里面的东西——十几具叠在一起的骸骨,有的头骨裂了缝,有的肋骨断成几截,颈骨处都有圈整齐的切口,像是被利器一刀割断。
“这些人……不是被活埋的。”林婉儿蹲下身,拿起一截骸骨细看,切口处光滑平整,“是被人杀了之后,再扔进这里的。”她突然注意到骸骨的手腕处,都缠着圈生锈的铁链,链环上刻着模糊的符文,“师父,这是咱们道门的锁魂链!”
李承道捻起链环上的符文,眉头紧锁:“是‘困灵符’,但刻反了,变成了‘养煞符’——有人故意用这链子锁住这些魂魄,让它们怨气不散,聚在戏楼里。”
赵阳突然指着假人背后的墙,那里用鲜血写着几行字,已经发黑干涸:“怜月歌声动鬼神,师兄妒火焚心魂。十五月圆血债偿,残帕为记索命来。”
“师兄?”林婉儿心里一动,“难道传说里苏怜月的师兄,就是杀她的凶手?”
“不止杀了她。”李承道走到后台,那里堆着些破烂的戏服,他从一件绣着牡丹的戏袍里掏出个小本子,纸页已经发黄发脆,“这是苏怜月的日记。”
日记里记着些戏班的琐事,直到最后几页,字迹变得潦草:“师兄又来逼我了,说只要我把《霓裳羽衣曲》的唱法给他,就放过我……他眼里的光好吓人,想要吃了我……”最后一页只画了个简笔画:一轮残月,下面压着半块丝帕。
“《霓裳羽衣曲》?”赵阳凑过来看,“是不是那首失传的名曲?”
林婉儿没说话,她正盯着假人怀里的木箱,箱底似乎有东西在动。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箱盖,突然从里面窜出只黑老鼠,吓得她猛地后退,撞在戏台的柱子上。柱子晃了晃,顶上落下些碎木片,其中一片掉在骸骨堆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下面有东西。”李承道用铜钱剑拨开骸骨,露出块松动的木板。掀开木板,下面是个地窖,黑得深不见底,隐约能听见水滴声,还有……女人的呜咽声。
赵阳点燃火把,往下照了照,地窖不深,里面堆着些陶罐,罐口封着布,布上印着和丝帕上一样的残月纹。他刚要下去,林婉儿突然拉住他:“等等,你看罐口的布。”
布上除了残月纹,还有几个针脚绣的小字:“刘记绣坊”。
“镇上的绣娘!”赵阳想起杂货铺掌柜说过,镇上只有一家绣坊,老板娘是个寡妇,姓刘,“说不定她知道些什么!”
就在这时,戏楼外突然传来哭声,和昨晚在客栈听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更近,仿佛就在戏台下面。李承道把铜钱剑横在胸前,低喝一声:“谁在装神弄鬼?”
哭声停了,过了片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我……刘瞎子。”
地窖口突然冒出个脑袋,是个瞎了只眼的老头,左眼戴着个黑布罩,右眼浑浊不堪,正死死盯着他们手里的日记:“那是……怜月师妹的本子?”
他手里拄着根竹杖,杖头雕着个小月亮,走路时一瘸一拐,右腿裤管空荡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掉了。
刘瞎子的竹杖在戏台木板上敲出空洞的响,像在数着谁的心跳。他右眼的浊泪混着灰往下淌,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拐进黑布眼罩里,把那片布浸出个深色的圈。
“当年戏班三十七口,全死在那畜生手里。”他猛地攥紧竹杖,杖头的月亮雕纹嵌进掌心,“就因为怜月师妹不肯把《霓裳羽衣曲》的秘谱给他,就因为她唱得比他好!”
“那畜生是谁?”李承道的铜钱剑在袖中轻颤,红绳勒得他手腕发紧。
“班主的儿子,马文才。”刘瞎子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表面上文质彬彬,背地里用迷药、下泻药,什么阴损事都做得出。怜月师妹被他活埋那天,我躲在戏台柱子后面,眼睁睁看着他把半块残月帕塞进师妹嘴里——说要让她到了阴间都记着,是他赢了。”
赵阳突然指着刘瞎子的右腿:“你的腿……”
“被马文才放的狼狗咬的。”刘瞎子扯下空荡荡的裤管,露出半截狰狞的伤疤,肉像被啃过的烂木头,“他以为我死了,把我扔进沼泽,是怜月师妹的魂托梦给我,说往上游漂能活……”他突然抓住林婉儿的手腕,指节硌得她生疼,“你们手里的丝帕,是不是绣着缠枝纹?”
林婉儿把拼合的丝帕递过去。刘瞎子用枯瘦的手指摸着帕子,突然浑身发抖:“是真的……这是师妹亲手绣的,她总说残月不孤,缠枝相绕才得圆满……”他的右眼突然瞪得滚圆,“不对!这针脚不对,师妹绣的缠枝纹是顺时针转的,这上面是反的!”
话音未落,戏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穿短打的汉子跌跌撞撞跑进来,裤脚沾着血:“刘老爹!不好了!镇上的刘绣娘……死在绣坊里了!”
刘瞎子的竹杖“当啷”掉在地上。
赶回望月镇时,夕阳正把绣坊的白墙染成血色。绣坊门虚掩着,门轴上缠着半截红线,风一吹就缠成个死结。屋里飘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丝线的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刘绣娘趴在绣绷前,后背插着把剪刀,刀尖从心口穿出来,溅得绷上的丝线红一片黑一片。她手里还攥着根银针,针尖挑着半缕金线,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她在绣东西。”林婉儿蹲下身,轻轻拨开绣娘的手。绣绷上是块没完成的丝帕,刚绣了半轮残月,旁边用金线绣了个“马”字,笔画被血浸得发暗,像是被人硬生生揉进布里。
赵阳突然指向墙角的木箱,箱盖敞着,里面的丝线撒了一地,最上面压着本账簿,翻开的那页记着:“七月十五,送帕子十块,收银五两。”下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月亮。
“她在帮人绣假帕子!”赵阳声音发颤,“那些死者手里的帕子,都是她绣的!”
李承道走到窗边,窗台上有个打翻的油灯,灯油泼了一地,上面印着个模糊的脚印,鞋跟处有个月牙形的缺口——和刘瞎子的竹杖底一模一样。
“刘老爹,”林婉儿突然开口,目光冷得像冰,“你说你一直在月哭岭,那这脚印怎么解释?”
刘瞎子的右眼猛地抽搐了一下,后退半步撞在门框上:“不是我……我没杀她……”
“那你跑什么?”李承道的铜钱剑抵住他的咽喉,“刚才在戏楼,一听绣娘死了,你的手就抖得像筛糠。”
“我怕……”刘瞎子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我怕马文才的后人来找我!当年我从沼泽爬出来,隐姓埋名躲在镇上,就是为了等机会报仇!刘绣娘是我远房侄女,我让她帮我绣假帕子引那畜生出来,谁知道……”
林婉儿突然注意到绣娘的指甲缝里卡着点东西,用银针挑出来一看,是块黑色的碎布,上面沾着煤油味——和她捡到的完整丝帕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她不是被剪刀杀死的。”林婉儿摸向绣娘的后颈,那里有个和张屠户儿子一样的针孔,“有人先用乌头碱杀了她,再把剪刀插进后背伪装现场。”她看向那本账簿,“七月十五送的帕子,刚好是第一个死者出事的日子。”
赵阳突然“啊”了一声,指着绣娘的头发。她的发髻里藏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半块丝帕,上面的残月绣得极精致,缠枝纹确实是顺时针转的——和刘瞎子说的一样。帕子一角绣着个极小的“刘”字。
“这才是真帕子。”李承道把两块真帕子拼在一起,完整的月亮中间露出个针脚绣的“文”字,“苏怜月是想告诉我们,凶手是马文才。”
刘瞎子突然瘫坐在地,喃喃道:“她藏着真帕子,是想揭穿我……她怕我用假帕子滥杀无辜……”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近,仿佛就在绣坊门外。林婉儿冲到窗边,看见个穿白衣的影子正往月哭岭的方向飘,手里的丝帕在风中展开,白得像张纸。
“追!”赵阳提剑就要往外冲,却被李承道拉住。
李承道指着地上的油灯:“灯油里掺了硫磺,烧起来会留痕。”他从布包里掏出个火折子,“跟着火痕走,就能知道谁在装鬼。”
火折子点燃灯油,一道蓝绿色的火苗顺着地上的油迹往前窜,像条毒蛇,一直延伸到镇外的老槐树下。树下埋着个陶罐,火苗烧到罐口,突然“轰”地炸开,里面滚出十几个用桐油浸泡过的假人,个个穿着白衣,脸上画着溃烂的五官。
而陶罐底,压着张字条,字迹和绣娘账簿上的“马”字一模一样:
“子时,戏楼见。欠苏怜月的,该还了。”
赵阳捡起一个假人,发现关节处的铁丝上缠着根红线,线的另一头连着个小哨子,哨音尖锐,像极了女子的哭声。
“是哨子!”他恍然大悟,“哭声是用哨子吹出来的!”
李承道望着月哭岭的方向,夜色正像墨汁一样晕染开来。戏楼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一张等待猎物的嘴。
“他在等我们。”林婉儿握紧真帕子,帕子上的金线硌得手心发烫,“他知道我们会去。”
赵阳突然捂住头,左眉尾的月牙疤莫名发烫:“师父,我头好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钻……”
李承道按住他的脉门,脸色骤变:“是煞气入体!有人在你身上下了咒!”
老槐树的叶子突然“哗啦啦”响起来,像是有无数只手在上面抓挠。夜色里,那凄厉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听得格外清楚,像是在说:
“赵阳……来呀……”
赵阳的头疼得像要裂开,左眉尾的月牙疤红得发烫,像有团火在皮肉里烧。他扶着老槐树蹲下身,视线里的东西开始打转——绣坊的白墙在渗血,刘瞎子的竹杖长出了头发,连李承道的铜钱剑都在“嗡嗡”作响,红绳上的铜钱像要活过来。
“是‘锁魂咒’。”李承道按住他的后颈,指尖凝着层淡淡的金芒,“有人用你的生辰八字下咒,想借你的身体养煞。”他从布包里掏出张黄符,蘸了点自己的血,“啪”地贴在赵阳眉心,“忍着点。”
黄符贴上的瞬间,赵阳像被烙铁烫了似的惨叫一声,疤上的皮肤裂开道细缝,渗出黑红色的血。那血滴在地上,竟像活物般扭动着,汇成个残缺的月亮形状。
刘瞎子看得浑身发抖,突然往地上一跪:“是我!是我告诉马文才后人你的八字的!”他的黑布眼罩掉了下来,露出个空洞的眼窝,里面结着暗红的痂,“他抓了我的孙子,逼我……逼我做的!”
林婉儿突然注意到刘瞎子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里嵌着些银灰色的粉末,和戏楼骸骨铁链上的锈粉一模一样:“你不止说了八字,还帮他动过那些骸骨。”
刘瞎子的嘴哆嗦着,说不出话。
子时的梆子声从镇西传来,一声比一声沉,敲得人心头发紧。月哭岭的方向突然亮起团火光,在黑夜里晃了晃,像只鬼眼。
“他在戏楼等我们。”李承道把赵阳扶起来,铜钱剑在他眼前划了个圈,“这咒一时解不了,跟着我,别离开视线。”
再进月哭岭,雾气比白天更浓,湿冷的气裹着股甜腥,像腐烂的花蜜。脚下的黑泥里时不时冒出半截骨头,有的还卡在鞋缝里,甩都甩不掉。赵阳的头不疼了,但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吹气,回头看时,只有白茫茫的雾,和雾里若隐若现的白衣影子。
“别回头。”林婉儿拽了他一把,罗盘的铜针倒转着转圈,“是‘鬼打墙’,他想把我们困在雾里。”她从布包里掏出把糯米,往左右各撒了一把,糯米落地的地方“滋滋”冒起白烟,露出条隐约的路。
戏楼在雾里显出轮廓时,正有歌声从里面飘出来。是段《霓裳羽衣曲》,调子唱得歪歪扭扭,像有人用指甲刮着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在唱师妹的成名曲。”刘瞎子的声音发飘,“马文才当年最嫉妒这个……”
戏台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红光,像淌出来的血。推开门的瞬间,林婉儿猛地后退——戏台被改造成了个巨大的八卦阵,黑白两色的旗子插在地上,画着颠倒的阴阳鱼,旗子上的符文全是反的,看着格外刺眼。
阵中央的戏台上,绑着个孩子,约莫七八岁,嘴里塞着布,眼里淌着泪,正是刘瞎子的孙子。孩子脚下堆着干柴,旁边站着个穿长衫的男人,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个哨子,刚才的歌声就是他吹出来的。
“马文才的后人?”李承道的铜钱剑指向男人,红绳绷得笔直。
男人转过身,三十多岁的样子,面容白净,嘴角挂着笑,只是那笑没到眼底,透着股说不出的阴狠。他左眼戴着个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珠是浑浊的白——竟是个独眼。
“李道长倒是比我想的来得早。”男人摘下眼镜,露出和刘瞎子一样的空洞眼窝,只是他的眼窝里没结痂,反而嵌着块月牙形的玉,“自我介绍一下,马承业,文才是我爷爷。”
赵阳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指着马承业的衣领。那里别着个银质领针,形状是半轮残月,和他长命锁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你认识这领针?”马承业笑了,从怀里掏出块长命锁,锁身上刻着半个月亮,“这是我爷爷从苏怜月坟里挖出来的,说上面有她儿子的生辰八字。有趣的是,这八字和赵小道长的,一模一样呢。”
赵阳的脸瞬间惨白。他摸出自己的长命锁,两块锁合在一起,正好拼成一轮满月,锁背上都刻着个极小的“月”字。
“不可能……”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爹娘说我是捡来的……”
“捡来的,也是苏怜月的种。”马承业突然吹响哨子,八卦阵里的旗子“呼”地竖了起来,上面的反符开始发光,“当年我爷爷杀了苏怜月,却留了她的儿子——就是要让马家后人,世世代代掌控苏家的命!”
戏楼的梁柱突然“咯吱”作响,地上的黑泥里冒出无数只手,抓着人的脚踝往下拖。林婉儿低头一看,那些手竟是戏楼骸骨的,指骨上还缠着生锈的锁魂链。
“颠倒八卦阵,引煞冲体。”李承道的铜钱剑在身前划出个圆,挡住那些鬼手,“他把反符刻在锁魂链上,让这些冤魂以为我们是仇人!”
刘瞎子突然冲向马承业,却被阵里的白光弹了回来,摔在地上吐了口血:“放了我孙子!我帮你杀了他们!”
“晚了。”马承业踩在干柴上,手里多了个火折子,“苏怜月的后人,戏班的冤魂,还有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道士,今晚全得死在这里,给我爷爷陪葬!”
他刚要点燃火折子,阵中央的孩子突然哭出声,含糊地喊着:“爹……别烧……”
马承业的动作僵住了。
林婉儿突然明白过来,指着马承业的右眼:“你的真眼没瞎!你戴眼镜,是为了遮住和苏怜月一样的杏眼!”她看向那孩子,“这孩子不止是刘瞎子的孙子,也是你的儿子,对不对?你根本不是为了马家,是为了自己!”
马承业的脸瞬间扭曲。他猛地扯掉眼镜,露出只明亮的杏眼,和林婉儿见过的苏怜月画像上的眼睛,一模一样。
“是又怎样!”他突然狂笑起来,“我娘是苏怜月的曾孙女,我爹是马家后人——我身上流着两家的血!这阵法,是要让所有恩怨,在我手里了断!”
他突然将火折子扔向干柴,却被一道黄符打灭。李承道不知何时站在了戏台中央的九龙柱旁,手里的铜钱剑正对着柱上的凹槽:“这阵法的生门,在苏怜月当年常站的位置。”
马承业脸色骤变,吹响哨子的同时,从怀里掏出把匕首,刺向离他最近的赵阳:“那就让苏家的种,先下去陪苏怜月!”
赵阳下意识地举起长命锁去挡,锁身撞上匕首,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奇异的是,匕首碰到锁上的“月”字,突然冒出黑烟,马承业惨叫一声,匕首掉在地上,手心被烫出个月牙形的疤。
“苏怜月的血咒。”李承道的铜钱剑刺入九龙柱的凹槽,八卦阵的反符瞬间黯淡下去,“她早就算到有今天,在儿子的长命锁上下了咒,马家后人伤他,必遭反噬。”
戏楼的梁柱开始坍塌,那些鬼手缩回泥里,嘴里发出解脱的叹息。马承业被落下的木梁砸中腿,趴在地上看着赵阳,眼里的狠戾变成了绝望:“为什么……为什么我总赢不了……”
赵阳的长命锁突然发烫,锁身上的“月”字渗出红光,映得他眉尾的月牙疤也亮了起来。他看着马承业,突然想起小时候爹娘说的话:“你要是听见月下有人哭,就摸摸锁子,娘在看着你呢。”
外面的雾不知何时散了,一轮残月挂在天上,冷冷地照着戏楼,像一只流泪的眼。
戏楼的横梁砸在马承业腿上,发出闷响,像根烧红的烙铁烫在肉里。他趴在地上,看着赵阳胸前发亮的长命锁,喉结滚了滚,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混着血沫:“原来……她早就留了后手。”
赵阳的长命锁烫得像团火,锁身上的“月”字渗出的红光,在地上漫开,竟和苏怜月日记里画的残月重叠在一起。那些从泥里缩回的鬼手又伸了出来,这次却不是抓挠,而是轻轻托住坠落的木片,像是在守护什么。
“是苏怜月的残魂。”李承道的铜钱剑在红光里泛着金芒,“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等真相大白。”
马承业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扔给林婉儿:“这是……我从爷爷日记里撕的。”布包里是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潦草狂悖,记着当年如何用迷药迷晕苏怜月,如何活埋她时抢走长命锁,最后一句写着:“那贱人的儿子必须活着,要让他世世代代做马家的狗。”
“你早就知道这些?”林婉儿的指尖捏着纸页,边缘被血浸得发脆。
“我娘临死前告诉我的。”马承业的脸埋在灰尘里,声音发闷,“她说我右眼像苏怜月,是老天爷在罚我。我戴眼镜,不是遮眼,是怕看见自己这张既像仇又像亲的脸。”他突然看向被刘瞎子抱在怀里的儿子,“把他带走,别让他再沾这些肮脏事。”
刘瞎子抱着孙子,老泪纵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孩子搂着他的脖子,小手指着戏台顶的破洞,那里正漏下一缕月光,照在苏怜月的日记本上。
林婉儿捡起日记本,最后一页的简笔画旁,不知何时多了行极浅的字迹,像是用指甲划的:“吾儿颈后有朱砂痣,名唤望月。”她猛地看向赵阳的后颈,那里果然有颗米粒大的红痣,被头发遮着,平时根本看不见。
“赵阳……”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的名字,是爹娘取的?”
赵阳摸向后颈,指尖触到那颗痣,突然想起小时候爹娘总在月圆夜摸着他的头说:“望月,别怕,娘在。”他的眼眶热了,长命锁上的红光更盛,映得眉尾的月牙疤都染上了暖色。
“轰隆——”戏楼的最后一根梁柱塌了,扬起的灰尘里,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渐渐清晰。她不再是腐烂的模样,面容清丽,眉眼间竟和赵阳有几分相似,手里的残月帕在红光里化成飞灰,落在赵阳的长命锁上。
“是她……”赵阳的声音哽咽了,他好像在哪见过这张脸,在梦里,在月下,在每次听见哭声的恍惚里。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身影渐渐淡去,融入那缕月光里。戏楼里的鬼手彻底缩回泥中,锁魂链上的反符“噼啪”裂开,露出下面原本的“安魂符”,在月光下闪了闪,化作点点金粉。
马承业看着女子消失的方向,突然咳出一大口血,气若游丝:“终于……解脱了……”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手里还攥着那枚残月领针,针尾刻着的“马”字,在红光里慢慢淡去。
天快亮时,三人走出月哭岭。赵阳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那片黑沉沉的沼泽,雾气散尽的水面上,漂着些白色的东西,像是无数块残月帕,在晨光里渐渐融化。
望月镇的老槐树下,杂货铺掌柜正撒着糯米,见了他们,愣了愣,突然笑了:“不哭了……今早没听见哭声。”
林婉儿翻开苏怜月的血书,夹层里的字条在晨光下显出更多字迹:“吾儿若活,不必寻我,月落之处,便是归途。”她抬头看向东方,朝阳正从云里钻出来,把天边染成金红色,残月隐在霞光里,像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李承道的拂尘在晨风中轻晃,穗子上沾着的戏楼灰尘,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有些债,欠了百年也要还;有些怨,等了百年也要散。”他看向赵阳,“你的命,不是谁的附属,是你自己的。”
赵阳摸着胸前的长命锁,锁身已经凉了,只有“月”字的刻痕还带着点温。他眉尾的月牙疤不再发烫,反而像是融进了皮肉里,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师父,”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稳,“我想回趟老家,问问爹娘,我真正的名字,是不是叫望月。”
林婉儿把那半块真丝帕递给他,帕子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光:“不管叫什么,你都是你。”
三个月后,李承道收到一封来自江南的信,是赵阳写的。信里说,他找到了当年收养他的孤儿院,院长说他襁褓里除了长命锁,还有半块残月帕,和一张写着“望月”的字条。他还说,江南的月夜很静,再也没听过哭声。
林婉儿拿着信,站在百草堂的药柜前,柜里新收了些从月哭岭采来的草药,据说能安神定惊。药香里,她仿佛又听见那凄厉的哭声,只是这次不再刺耳,倒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散在风里,再也没回来。
窗外的月光落在药柜上,照在一本翻开的医书上,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月见草,是从月哭岭带回来的。草叶上的纹路,像极了一轮残月,静静躺着,仿佛在说:
月落了,魂归了,往后的夜,该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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