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楼,其实并非大霁修建。
这座大霁京师,原本是一座小国的南方小郡城,大霁将这座小国覆灭之后,一番考量之下,将国都定于此地,而原本的这座小郡城在扩建为大霁京师之前,实实在在其实是一座远近闻名的戏城,赤洲这边,有大概六七种戏种,都发源于此,大霁尚未入主之前,这一座小郡城,戏班子之多,戏台之普遍,几乎每一个第一次来到这座郡城的外人,都会啧啧称奇。
成为大霁京师之后,城中自然巨变,原本铺天盖地的戏班戏台都被拆除不少,最后就只是保留了一条戏街,其中那座梨园楼,最为出名。
不过即便如此,这座郡城,属于梨园行的那以唱戏为生的伶人,其实已有不少离开此地了。
留下来的那些,也是勉强过活而已,再也没有了当初那般风光。
最近数月,梨园楼算是再次焕发光彩,却并非有什么大的戏班子来到此地,而是一个大齐来的乐团,演奏诸多大齐那边的曲子,但最让大霁京师百姓觉得震撼的,还是那支齐王入阵曲。
大霁本来就是以武立国,加上那位大霁皇帝,又是赤洲这边数得上号的武夫,自然在民间,尚武之风,也十分浓郁。
连带着,对于那位据说好几次跟自家陛下厮杀不分高下的大齐藩王,其实大霁百姓,恨意不多,敬佩之心反而更重。
这些日子听着那位大齐藩王亲手所作的曲子,感受着其中的金戈铁马意味,百姓们,交口称赞。
今夜依旧是那支乐团演奏曲子的时日,在梨园楼里的那座高台上,一众乐师有的坐在古筝之前,有的怀抱琵琶,有的站在一列编钟之前。
台下众人,听着那些大齐歌谣和曲子,其实都有些心不在焉,大齐那边的曲子,虽说都还不错,婉转动人也好,还是空灵悠远也好,都算不错,但在那齐王入阵曲面前,就显得有些没什么意思了。
那首齐王入阵曲,实实在在才让他们百听不厌。
台下的角落之处,微服出宫的大霁皇帝和阳王刘符听着台上的曲子,都微微点头,大霁皇帝微笑道:“大齐江南之处,一直听说是实打实的温柔乡,女子婉约,这会儿听着曲子,果然是千回百转。”
刘符好奇问道:“父皇去过大齐吗?”
大霁皇帝摇头,“没去过,倒是想去,大齐那边有大片的平原,纵马而过,不知道有多舒坦。可惜啊,一座大齐,怎么就有个高瓘呢?”
刘符知道那是那位大齐藩王的名讳,也知道大霁皇帝的言下之意,那就是大齐若无高瓘,大霁兵锋所指,骑军纵横,自然能覆灭那座大齐王朝。
“父皇是不是很遗憾?”
刘符轻声道:“毕竟有了此人,所以才让咱们……”
“错了。”
大霁皇帝不等自己这个最喜欢的儿子说完,就摇了摇头,“朕之前不是与你说过那位云雾武夫?为何等其余武夫踏足这个境界,就要跟他一战?实际上,无非是苦寻敌手而已。”
大霁皇帝笑道:“在那位前辈眼里,此上有一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取胜,打了就跟找死一样,问题是,即便他想找死,那位也不会理会他,既然那位不理会他,那他只能看着其余人了,可偏偏,其余武夫,又不是他的对手。”
大霁皇帝感慨道:“朕比那位前辈幸运啊,此生能寻一敌手,很好了。不过朕之幸,又非大霁之幸。”
刘符问道:“那位云雾境的前辈高人,为何不离开赤洲前往别处找寻敌手?”
大霁皇帝摇摇头,“七洲之地,西洲剑修多,中洲道士多,灵洲和尚多,赤洲才是武夫多嘛,在前辈看来,赤洲之外的武夫,有什么好提的?要说赤洲之外武道不差,可说来说去,就一句,你们别洲,武道上,有青天在上?这一句话就足以噎死他们。”
刘符笑了笑,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就在两人闲聊之时,周遭突然安静下来,一众百姓也好,还是那些达官贵人也好,全都屏气凝神。
因为今夜的其他曲目已经演奏完毕,刚刚演奏的那一曲,便是压轴曲目。
如今,要迎来这最后一曲。
大轴!
齐王入阵曲。
一众乐师起身返回后台,而后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人人脸上,都有了一面青铜面具。
赤洲这边,几乎无人不知晓,那位大齐藩王因为太过貌美,所以打造了一面青铜面具用以遮挡容貌。
此事在赤洲,已经传为美谈。
如今乐师们都戴上青铜面具,大家自然知晓,这便是要演奏那齐王入阵曲了。
众人无比期待。
就连大霁皇帝都来了精神。
他虽然也很喜欢这曲子,但都是大霁的宫廷乐师演奏,齐人演奏,这还是第一次。
只是就在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时候,后台那边,走出一袭修长白衣,那人同样面戴青铜面具。
他来到这边,坐在一架古筝之前,伸出双手,放在古筝之上。
满堂皆静。
不知道为何,所有人此刻都看向眼前的这个白衣乐师,哪怕之前的演奏齐王入阵曲,都要从那边编钟开始,但如今,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要从此人开始。
果不其然。
“铮!”
随着白衣乐师手指抚过琴弦,一侧的编钟随即敲响。
只是片刻,乐声传出。
可很快早就听过不止一次齐王入阵曲的众人,此刻都微微蹙眉,因为今夜这齐王入阵曲,跟之前演奏的,有着极大不同。
之前的曲子,一开始,就是杀伐之气十足,但今夜这一曲,刚开始,却那般柔和,宛如黄昏时刻,少年双手枕在脑后,仰头看天上红云,脸上带着满足笑意。
“这不对吧?”
有人轻声开口,对此有些质疑。
“我也觉得……”
只是话还没说完,听着乐声,人们的心思就被曲子勾去了。
乐声从少年闲适,渐渐急骤,似一场骤雨,更像是战鼓声不停,杀伐之气,四散而出。
台下所有人,没有任何人不被这曲子勾去了心神。
所有人的心思跟着乐声而动,就好似看到了一个少年从自由自在,到踏足战场,最后纵横沙场,百战百胜,厮杀声伴随着马蹄声,战鼓声,都在众人的心头响起。
等到最后那白衣乐师停下抚琴的手,其余乐师也都停下了动作。
一曲终,余音绕梁不停歇。
就在此刻,人群里的大霁皇帝忽然站起身,爽朗笑道:“真是没想到,朕有朝一日竟然能听到武平王亲自所奏的入阵曲,真是痛快!”
朕?高瓘?
一瞬间,所有人都怔住了。
在大霁,敢如此自称的,除去那位大霁皇帝,还能是谁?至于高瓘,那正是那位大齐藩王的名字。
难不成,这两位武夫,此刻都在此地?!
台上。
那白衣乐师,伸手取下青铜面具,露出一张无比俊美的脸。
人群里的女子,都看呆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子?
但就是这一张脸露出来,谁都不会再怀疑眼前的这位男子身份了。
大齐藩王高瓘,正是世上一等一的美男子。
高瓘笑着看向人群里的大霁皇帝,笑道:“陛下,本王这一曲,如何?”
大霁皇帝负手在后,没有因为两人敌对,便故意贬低,而是点头称赞,“武平王此曲一出,世间其余乐曲,都要低头。”
高瓘,原封肃王,而后被大齐先帝敕封武平王,取的就是以武平天下之意。
“陛下谬赞了。”
高瓘笑着看向台下的大霁皇帝,依旧平静。
一侧的刘符,却早就已经是心中惊涛骇浪了,虽说自家父皇的确境界高妙,但眼前这位大齐藩王,境界也丝毫不弱,而且他竟然敢现身大霁京师,必然有万全把握。
大霁皇帝却好似毫不在意,只是笑着询问,“武平王特意瞒过朕来到大霁京师,想来不是只为朕演奏一曲这么简单吧?”
高瓘点了点头,“有些算计,不过说来说去,所求一事而已。”
大霁皇帝明了,“武平王要和朕一战,不求外人打扰?”
高瓘微笑点头,但随即吐出四字,让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死不休。”
……
……
周迟在小院里写完一张咸雪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眼皮跳得厉害。
他揉了揉眼睛,从书房走出,坐到雨廊下,那口大缸里的荷花,夏天开得不错,这会儿荷叶已经泛黄,不如隔壁小院里的那株。
不过想起隔壁小院里的荷花,好像开得也不是很好。
取出酒葫芦,周迟小口喝着葫芦里的酒水,那条酒虫,已经被他丢到了这酒葫芦里,果然,滋味变得更好了些。
此刻夜幕深沉,所幸还有一轮明月,院子里,有一地月光。
坐在这里,周迟想起之前徐淳和那小姑娘还在的时候,尤其是那个小姑娘,那会儿就在这边练剑,虽然笨拙,但极为认真。
只是如今,人去楼空,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周迟揉了揉脸颊,没来由地想起了某个姑娘,不知道她在北方,有没有人被人欺负?
就在他的思绪刚起,门口那边,先是起了些敲门声,然后他便看到有人毫不客气地砸开那道大门,来到院子里。
一地木屑飞溅。
周迟站起身,收起酒葫芦,看向来人。
一个高大男人,站在这边,开门见山,“你在白茶国边境杀了一个人,那个人叫杜千山,我叫沈山青,跟他有些交情,来帮他报仇。”
直来直去。
周迟看向眼前人,微笑问道:“归真武夫?”
沈山青点点头,“你是万里境,年纪也不大,我以大欺小,对不住了。”
周迟倒是觉得有些奇怪,遇到过那么多人,倒是没有遇到过来杀人还这么客气的。
周迟说道:“杜千山作恶多端。”
沈山青点头。
周迟便摇了摇头,知道再说什么无益,只是最后笑道:“杜千山,也是个归真武夫。”
沈山青一时间,没有听明白这句话。
……
……
大齐京城这边,夜色深沉,有不少人从隐麟卫衙门这边走出来,然后潜入夜色里。
皇城那边,守卫在看到夜色里有一盏灯笼缓缓靠近,便互相对视一眼,默不作声,轻轻推开了皇城大门。
而后提着灯笼的老人这才领头来到这边,跟这边的守卫点点头之后,进入皇城。
既然选择今夜起事,最擅布局的老人早就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他们只需要进入皇城,将那位大齐年轻皇帝及其子嗣杀死在宫城里,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举新帝,依着大齐藩王在大齐的威望,他登上帝位,绝没有任何的阻力。
至于弑君者,老人早有准备,就说是大霁那边的手段就好了,反正他手上,现在实打实的是有一批大霁那边派遣过来的谍子的。
至于如今的皇城里,其实早就是他的人了。
历来造反,大概都要掀起腥风血雨,其过程都不算容易,但如今这一次,实打实的,不难。
因为大齐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希望大齐藩王坐上那个位子。
只是当老人带着一众人直奔那位年轻皇帝的寝宫而去的时候,在一处甬道前方,有个一身大红道袍的老道人静静立在那边。
看到众人,老道人眼神复杂。
众人止步,是因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个老道人虽说只有一个人,四周的空气却无比的炙热。
宛如一轮大日,就这么横在夜色里。
老人提着灯笼,深吸一口气,“原来是阮真人。”
阮真人三个字一出,众人都是心中一紧。
天火山现任山主,上山之前姓阮,但名字不好听,叫做灯笼,成名之后,修士们便称呼为阮真人,只有和阮真人交情深厚的几人,才敢笑称灯笼真人。
阮真人作为天火山主,早些年便已经踏足云雾境,在这赤洲的十人之列,而且极为靠前。
可以说,即便如今他们汇集了无数强者,足以将皇城踏平,但在阮真人面前,依旧不够看。
但老人倒是没有太过担心,因为他知晓,眼前的阮真人,正好和大齐藩王,是好友。
“阮真人不在山中清修,何故驾临此地?”
老人微微开口,言语里还是有些不确定的意味。
阮真人看向眼前的老人,微笑道:“想来这便是梁先生了?”
老人微微点头,他姓梁,但姓名他自己都记不起了。
“贫道受王爷托付,所以才下山一趟。”
听着这话,老人已经觉得有些不好,但不等他开口说话,阮真人却已经微笑着开口,“请梁先生从哪来,便回哪儿去吧。”
老人眉头蹙起,提着灯笼,张了张口,“真人既是王爷的朋友,自然应该知晓王爷的处境,我等是为了王爷……”
他话还没说完,阮真人便已经摆摆手,这位云雾境的大修士,摇头道:“大齐的事情,本来轮不到贫道来插手,只是贫道修行这么多年,朋友不多,王爷与贫道相交多年,极少开口求贫道什么,这一次开口,事情也不算大,贫道自然要来。”
“至于梁先生所说,既然是朋友,就要想朋友所想,贫道倒是不明白了,人心万万千,路如何走,都是自己的选择,你所谓的为他人好,不见得是真的好。”
“王爷要怎么走,要去往何处,贫道觉得,就该王爷自己说了算吧。”
老人沉默片刻,还要开口劝一番眼前这位阮真人,只是尚未开口,他提着的那盏灯笼,就已经燃烧起来。
火光照着老人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阮真人看着眼前的老人,淡淡开口,“王爷是贫道的朋友,但诸位,可不是。”
在此刻,众人这才不得不再次想起,眼前的老道士,高高在天上。
老人沉默不语,他又一次想起了大齐藩王说的那句话。
“请梁先生,无论何时,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个齐人。”
他算到了一切,唯一的疏漏,大概就是没有看清楚大齐藩王的那颗心。
不过倒也正常。
他曾和大齐藩王手谈过数次,其实每次都是竭尽全力,无法取胜。
只是此事,世上无一人知晓。
老人丢下灯笼,拱拱手,转身离开。
身后众人,沉默不语,都跟着离开,只是这次,脚步更加沉重。
阮真人看着众人背影消失之后,这才转身走了几步,在一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一盏灯笼。
提着灯笼走在宫墙内,这位天火山的山主,云雾境的大修士轻声开口,“恭喜王爷,已得大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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