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潮生的质问几乎没有得到平山王的回应。
但有趣的是,平山王也没有因此而愤怒,觉得闻潮生冒犯了他。
他的沉默在大殿之中显得格外诡异。
有风吹来,掀起他泛白的发丝几缕,闻潮生率先打破了沉默,继续说道:
“而且,您应该很清楚,有些谎言一旦撒了,就需要用十个甚至是百个谎言去圆它,然而纸永远不可能包得住火,只会让火势越来越大。”
平山王很明白闻潮生讲述的这个道理。
如今他已经从宁国公的手中拿回了那些被宁国公转移的大量财富,但那些虚假的家书仍然必须要继续维持下去。
这些年来,边关因为战争死去的士兵不知几何,一旦事情彻底摊开,风声骤起,诸方一对账,他们就会失去百姓的信任,若放在和平时期,只是发生一些骚乱或是被民间谩骂嘴碎几年倒也无妨,多做一些利民的事,慢慢也便过去了,可在如今这个时期,一旦他们失去了边疆军士的信任与民心,后果非常严重。
维持了五百余年平衡的永安历,正在一点点腐朽融化。
眼下出现这种事情……对于齐国而言是毁灭性的。
平山王低头,从腕间卸下了一串手珠,轻轻拨动着,他没有回应闻潮生的询问,而是转而面向他问道:
“你以前是哪国之人,为什么来齐国?”
闻潮生反问道:
“您为何这般断定我不是齐国人?”
平山王道:
“齐国没有「闻」这个姓氏。”
“我也没有查到关于你的过去。”
“无论你是谁,从何地出生,只要是在齐地,本王一定能找到你的记录。”
闻潮生道:
“可人算不如天算,您也没长天眼,总会有照不见的地方。”
“至于若您担心我是他国派来的细作,倒也不必,没有哪个细作被派到他国去什么也不干就为了在最贫苦的县外做三年流民……若不是恰好参与了刘金时一事,我也不可能来到王城。”
闻潮生并不忌讳在平山王的面前提及「刘金时」一事,对方一定知道。
平山王与闻潮生对视着,前者的眸犹如浸满风雪的神庙,无论庙外何其沧桑,总有一盏明灯于其间悬挂,可见庙内神像金尊,威严似山。
但闻潮生对他却没有丝毫敬畏。
在知道了阿水的事、张猎户一家的事后,闻潮生很难对这人产生敬畏。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别国的奸细,若你早出现几年,或许事情不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但也很难讲。”
平山王言语间意味深长。
他在极力收纳自己的情绪。
闻潮生缓缓靠近了平山王几步,声音沉重了许多:
“您可知,因为您的这个决定,苦海县有一位不能下床的母亲卧于窗前,等了数年虚假的书信,直至病死的前一刻,她仍然相信那些书信都是真的,相信自己的儿子在边关学习了文字,立下了战功,结识了诸多的好友……”
他话音落下,平山王沉默了许久,终是道:
“这不好么?”
“难道非得要她知道,她的孩子像是一块砖,一片瓦,在边关过着那般凄苦的日子,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难道非得让她知道,她的孩子如泥巴一样埋在了那些野草下面,永远不能再眨眼,再说话?”
闻潮生看着平山王许久,读到了对方语气中的沉重与无奈。
他竟在说着听不出是反话的反话。
“边关的任何一名将士哪怕死了,也是为国捐躯,他们的父母有权利知道真相,更应该知道真相。”
“他们出现在那里,便已是齐国与他们父母最大的骄傲,无须他人再画蛇添足,多赘一笔。”
平山王与他对视道:
“或许你说的对,但身居高位,本王自有本王要做的事。”
“若是本王不这么做,可能如今齐国的状况要更糟。”
“你的想法很好,但站的不够高,有些东西……你看不见。”
闻潮生对于平山王的漠然感到愤怒,他极少会被挑拨情绪,可此时此刻,纵是平山王有百般难处,他亦是回怼道:
“您是站得高,高到风城的大火烧不着您,只烧死了四十万无足轻重的蝼蚁。”
“只是不知这些泥尘中的蝼蚁都被烧死以后,未来您还能不能站在如今的位置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王爷……人做事,天在看。”
“因果到了,要还的。”
风城一事被搬出来,殿中忽有风声传来,有什么东西直袭闻潮生脑后,而闻潮生手中的笔亦不知何时指向了平山王的喉咙。
平山王的手掌已轻轻上抬。
若是此掌不抬,此时此刻闻潮生便会成为一具尸体。
他的目光掠过了闻潮生,看向了他的身后,片刻之后轻轻挥手,那脑后致命的寒意便顷刻间消失。
寒意消失,闻潮生也徐徐收了掌中的笔。
他并非要因此事刺杀平山王。
纵是愤怒,闻潮生也不至于脑子不清醒到做出这等愚昧之事。
之所以出剑,是因为他感觉到了杀意,感觉到了自己即将死亡。
闻潮生死前出剑,要与平山王换命。
不过他的剑慢了半分。
那个对他出手的,至始至终都没见人影的存在,是一个顶尖高手。
平山王盯着闻潮生,目光锋利骇人,问道:
“风城一事,还有谁知道?”
闻潮生冷笑道:
“王爷,那是四十万人,不是四十个……您真以为能瞒一辈子?”
二人眸光针尖对麦芒,闻潮生知道对方早就知道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既然没必要隐瞒,不妨直接摊开了说。
毕竟闻潮生也很想知道……平山王这样城府的人,怎么会做出要放弃风城四十万齐国精锐的愚昧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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