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陌迟玄色衣摆扫过墙头苍苔,修长手指在松动的墙砖缝里捻起撮靛青色粉末。春风卷着这异色粉尘飘向水槽,恰落进踏雪未喝完的水中,霎时腾起股刺鼻的酸雾。
“墙外新砌的泥印还没干透。”他跃下时带落几片芭蕉叶,叶脉间凝着漕帮特有的鱼腥草汁,“下毒者穿着木屐,左脚比右脚重三分。”青砖地上的水渍倒影里,隐约可见个跛足的身影。
康婶端着石臼踉跄跑来,新碾的绿豆糊还混着冰窖取的雪水。
踏雪突然挣扎着昂头,湿润鼻尖触到余巧巧腕间玉镯,竟发出声悲怆的嘶鸣。
“好孩子,都咽下去。”余巧巧将木勺抵在骡舌根,瞥见晏陌迟用漕运图裹住带毒的墙砖。
……
暮色初合,天际尚余一线霞光。
余大爷一家趁着天光敞亮,将两张榆木方桌摆在院中。青石板上还带着白日晒暖的热气,倒不觉得冷。
正房檐下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余巧巧端着粗瓷大碗跨进院门时,满院子的说笑声骤然凝住。
两张桌子十六七口人,二十多只眼睛直勾勾钉在来客身上,竟无一人出声相迎。
“给大爷爷问安。”余巧巧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青布裙裾在晚风里轻轻摆动,“今早窦村长带着三叔家的承欢妹子往祠堂去了,想着您老人家必定挂心,特来分说原委。”
余大爷手中竹筷重重拍在碗沿。
自打去年春耕时被这丫头当众顶撞,他见着这张肖似其父的脸就冒火,“果然又是你这蹄子作妖!你三叔两口子晌午才抹着泪来诉苦,说是窦村长闭门不见,问话也不应——”
老槐树簌簌抖下几片黄叶,正落在余巧巧绣着兰草的鞋面上。
她弯腰将叶子拂去,抬眼时眸中清凌凌的,“大爷爷这话差了,该问承欢妹妹做了什么勾当,惹得窦村长亲自押她去祠堂,天明就要解送县衙呢。”
“解送县衙?”西边桌角传来碗盏碎裂声,不知是谁失手摔了陶碗。余大爷猛地起身,胡须簌簌颤动:“余家祖上清清白白,从没出过吃牢饭的!承欢才多大?你这泼才莫要红口白牙地污人!”
“投毒。”
轻飘飘两个字惊得满院鸦雀无声。灶间飘来的炊烟打着旋儿往东厢房顶蹿,檐下挂的腊肉在暮色里晃出暗红影子。
两张桌子的人俱是瞠目结舌,唯独东首坐着个穿褐布短打的青年,正攥着酒盅往墙角缩。
余巧巧目光掠过那人涨红的耳尖,忽而转身朝门外笑道:“邓先生倒是进来呀,莫叫长辈们空等着。”
话音未落,晏陌迟已踱进院来。余大爷家长孙媳忙不迭搬来条凳,却被晏陌迟摆手谢绝:“晚生陪巧巧送些吃食,说两句话便走。”
这时众人才瞧清余巧巧手中物事。
粗陶碗上倒扣着个竹篾盖子,掀开时热气裹着八角茴香的浓香直往人鼻子里钻。余大爷喉头滚动两下,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这是...”
“今儿家里宰了头老骡子。”余巧巧将碗往前推了半尺,琥珀色的肉汁在碗底晃晃悠悠,“康婶子拿桂皮香叶煨了两个时辰,最是温补。想着大爷爷年高德劭,该当先奉一碗。”
余大爷捻着山羊须,眼角瞥见西桌几个孙儿盯着肉碗咽口水,胸膛不觉挺高两寸:“总算懂些礼数了。”
竹筷戳进酥烂的肉块,暗红肌理间渗出晶亮油花,“骡子肉?就是拉磨的那个...”
“正是呢。”余巧巧指尖在碗沿轻轻画圈,“您老尝尝,这畜牲虽倔,炖透了倒比黄牛肉还香三分。”
肉块将将沾唇的刹那,东首突然传来木凳翻倒的巨响。
余大爷的大儿子余佑勤霍然起身,撞得面前汤碗倾覆,浑黄菜汤顺着桌缝滴滴答答往下淌。
这刺头青年此刻面色煞白,脖颈青筋暴起如同蚯蚓盘结。
瓷碗“当啷”砸在青石板上,裹着酱汁的肉块滚进鸡笼。余大爷瞧着老母鸡争相啄食,心疼得直拍大腿:“作死的孽障!”
余佑勤攥着老爹的竹筷,手背青筋暴起。
二十多双眼睛灼得他后背发烫,偏那余巧巧还笑盈盈望过来,倒像早等着这出戏码。
“夜、夜里荤腥积食...”他喉结滚动两下,忽想起前日毒死的老鼠。
那畜生死时七窍流血,野狗嗅了都夹着尾巴逃,若这肉里真的是那被毒死的骡子...
“前日黑娃同我说,”余巧巧突然开口,“勤哥儿在赌坊吹嘘,说家里藏着砒霜这般金贵物件。若哪个不长眼的惹着,便教他七步断肠——”
余大爷手中酒盅重重顿在桌上,浊酒溅湿了袖口:“混账话!那药粉是治驴马恶疮的!”枯枝似的手指戳向幼子,“老子统共就买三钱,藏在...”
话音戛然而止。老眼扫见小儿子惨白的脸,余大爷后脊陡然发凉。
“大爷爷不妨找找?”余巧巧指尖轻叩碗沿,陶器发出闷响,“方才您老亲口说还剩着...”
余大爷踉跄起身,紫膛脸涨成猪肝色。
东厢房木门“吱呀”晃荡,老骡嚼夜草的声响格外清晰。这当口,灶间忽传来瓦罐碎裂声,惊得众人齐齐转头。
“放屁!”余佑勤踹翻条凳,腌菜汤顺着桌沿往下淌,“你当衙门是你家开的?拿住赃了?见着画押了?”他梗着脖子嚷,偏不敢看余巧巧身后门神似的晏陌迟。
余大爷枯手抖如筛糠。
前日余多寿家的承欢被拖去祠堂,今早窦村长亲自押着驴车往县衙去。若这事真牵连到自家...
“定是记岔了!”他忽然捶着胸口咳嗽,“哪有什么砒霜,早用完了!”
暮色里传来两声轻笑。
余巧巧端起陶碗,肉汤在碗底晃出粼粼油光:“您老莫怪,是我糊涂了。这哪是什么骡子肉,分明是西街王屠户送的豚肉。”
青布裙裾扫过门槛时,余佑勤瞥见碗底几点黑渍——分明是骡子特有的鬃毛。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
“爹你看她怂的!”待那抹青色转过篱笆,余佑勤一脚踢飞鸡食盆,“没凭没据的,吓唬谁呢?老子不过药死头畜牲。”
“畜你祖宗!”余大爷抄起鞋底砸过去,“那骡子顶三亩地的收成!你当余巧巧是吃素的?承欢这会子还在县衙吃板子呢!”
月牙爬上东厢房顶时,大儿媳舀着凉透的菜粥嘀咕:“小弟当真下毒了?”
“嚼蛆的婆娘!”余大爷劈手夺过粥勺。竹篱外忽传来几声猫叫,惊得他手一抖——灶王爷画像下,装砒霜的油纸包分明短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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