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老两口听得“鼠疫”二字,老汉的旱烟杆当啷落地,老妇踉跄着跌坐在条凳上,压得榫头吱呀作响。
“公婆千万保重!”大儿媳搀着二老,指甲掐进掌心,“二郎正当壮年...”话没说完自己先哽咽了。
余巧巧扯了扯老郎中补丁摞补丁的衣袖:“虽非医者,但晚辈记得疫病须得熏药净屋,病患更要独居一室。”
“正是此理。”老郎中从褡裢摸出几包草药,“你与章娘子速去寻村长,叫全村洒扫熏艾。尤其药汤火候,定要亲眼盯着。”
暮色中惊起几只昏鸦。章村长立在祠堂前的石碾上,铜锣“咣”地一敲:“今日起各家熏药避秽!”话音未落,底下炸开了锅。
“五十二年前柳树沟那场大疫...”有个佝偻老头颤巍巍举手,“我爹说染病的浑身冒血泡,三日内必死。”
“快逃吧!”裹着头巾的妇人抱紧婴孩,“趁官道还没封死。”
“往哪逃?”后生红着眼吼,“西边十几个村早死绝了!”
章村长抡起鼓槌砸向铜锣:“都给我住嘴!”震得檐下麻雀乱飞,“看见那位穿青布衫的姑娘没?人家舍命来帮咱们,你们倒要当缩头王八?”
百十双眼睛齐刷刷望来。余巧巧攥紧药包,忽听人群里冒出句:“这不是山腰老瞎子家的亲戚么?”
“对对!”豁牙少年挤到前头,“我晌午见老瞎子给人扎针呢!”
方才安静的人群又骚动起来。穿短打的汉子冷笑:“那疯子去年还说我有肺痨,如今不照样活蹦乱跳?”
“村长莫不是诓咱们?”老妇啐了口唾沫,“让个疯瞎子治病,还不如跳河痛快!”
余巧巧正要开口,忽见章娘子抱着药罐挤进人群:“都闭嘴!”
这素日温婉的妇人竟红了眼,“我家虎子高热三日,老神仙施针后已能进米汤了!”
祠堂霎时寂静。
暮风卷着艾草灰掠过众人发梢,不知谁家婴孩突然啼哭,倒衬得那哭声明亮得很。
“信与不信,各自思量。”余巧巧解开药包,焦苦气扑面而来,“这是老郎中配的祛疫散,愿领的上前登记。”
最先伸手的是个跛脚汉子:“横竖是个死,老子赌了!”他撩起衣襟兜住药粉,一瘸一拐往家跑。渐渐地,七八只手探向药包,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章村长抹了把额汗,刚要说话,村东头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余巧巧心头一跳——那方向,正是老郎中问诊的院落。
子时的梆子声刚落,麻瓜村上空浮着层青灰色药雾。
余巧巧踩着露水回村长家时,檐下挂的艾草还在冒烟。
章娘子端着铜盆候在廊下:“当家的让人捎话,说要腾祠堂作病坊。”说着递来热帕子,“姑娘擦把脸。”
余巧巧绞干布巾,青砖地洇开一圈水渍。忽闻西墙根传来窸窣声,像是谁在搬动陶瓮。
“怕是张屠户家要跑。”章娘子攥紧木盆沿,“他家小儿今早还帮着埋鼠。”
“人之常情。”余巧巧趿着布鞋往厢房走,“若换作你我,未必不逃。”
油灯噗地灭了。
章娘子摸黑坐在炕沿,“姑娘说句实话,我们村...还有救么?”
窗外飘来几声犬吠。余巧巧没有回答,而是将药囊枕在头下,“睡吧,明日还要收鼠尸。”
梆子敲过三更,门板突然被拍得山响。
章娘子举着油灯的手直抖:“官...官兵把村口围了!”
余巧巧抓过青布衫往身上套,腰带还没系紧就冲到院门。门缝外火把连成长龙,铁链哗啦作响。裹着包袱的汉子正与官兵推搡:“我娘七十了!放她出去!”
“奉县令手谕——”领头的差役甩出铁尺,“敢闯关者,以谋逆论!”
老妇搂着孙儿瘫坐在地:“这是要活埋咱们呐!”哭嚎声惊起夜枭,扑棱棱掠过药雾弥漫的村落。
余巧巧“砰”地合上门,后背抵着门栓直喘气。掌心被木刺扎出血珠,倒让她清醒三分。转身冲进堂屋翻出药箱,忽地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姑娘!”章娘子惊得打翻灯油。
“慌不得。”余巧巧将长发编作麻花辫,咬住布带狠狠一勒,“劳烦嫂子去寻村长,三件事——收尽村中草药,安抚乡亲莫要冲撞官兵,再探明来的是县衙差役还是驻军。”
章娘子往灶膛扒拉出火星子,点燃松明火把:“姑娘呢?”
“我去寻舅父。”余巧巧将艾草塞满香囊,“疫病早一刻得控,咱们多一分生机。”
两个女人在柴扉前分手。
章娘子举着火把往祠堂奔,余巧巧提着明瓦灯拐进小巷。
梆子声漏过三更时,老郎中蒙着苍术熏过的葛布面巾,手持铜勺在青石院里画着弧。
药烟氤氲的铜勺舀起墨色汤水,沿着墙根浇出蜿蜒的符咒。月光被浓云囫囵吞下,倒是合了他不需点灯的习性。
“可是巧巧?”铜勺悬在半空,药汤滴在青苔上滋滋作响。
木门“吱呀”声里裹着轻笑:“未及出声,师父怎知是徒儿?”
“这年月敢往疫鬼嘴里钻的,除了你这倔丫头......”老郎中蒙眼的布带被夜风掀起,“东南方犬吠声密,西北方火把晃动,偏这巷子静得能听见灶王爷打鼾。”
余巧巧提着的羊角灯晃了晃,暖黄的光晕染亮墙头枯萎的忍冬藤。她踮脚望向东厢纸窗:“咳声倒是歇了。”
“金针渡穴镇了邪气,汤药暂且压住火毒。”老郎中摸索着坐在石磨上,“是龙是虫,还得看明日两剂猛药。”
灯影掠过西屋紧闭的雕花门,余巧巧数着檐下晾晒的艾草束:“那家老爷子......”
“老小六口脉象尚稳,寅时三刻都灌了防风败毒饮。”老郎中忽然抬手指向灶房,“给你留的药茶在陶罐里,拿竹节杯盛——莫用他们的碗盏!”
余巧巧掀开草帘,见灶台上七只陶罐列如北斗。
她舀起琥珀色的药汁时,瞥见墙角堆着烧变形的木勺——这家人的杯盘碗盏果然已十不存一。
师徒俩蹲在井台边的风口处,药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余巧巧紧蹙的眉:“咱们带来的车前子、贯众,撑不过明日晌午。”
“麻瓜村后山的白头翁,药性比桃源村的烈三分。”老郎中枯指在青石上画着药材图,“让章老头带人连夜采。”
夜枭的啼叫突然撕裂寂静,余巧巧望着村口方向晃动的火光:“公差怕是不会放人进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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