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成功突然压低嗓音：“晏兄，这位老神医......”
“山野闲人罢了。”晏陌迟截住话头，指尖在“雄黄二两”处轻轻一点，“梅将军若嫌方子烫手不如物归原主——”
“别别别！”梅成功猛地将药方塞进胸甲，铁片刮得纸张刺啦一声，“不就是瞒着朝廷？本将连军粮掺沙的事都扛过！”
他说着突然咧嘴，“倒是余姑娘这灭鼠的巧思，该让大将军知道才是，正好帮她讨个赏赐。”
“她爱实在的东西。”晏陌迟转身往炊烟处走，玄色衣摆扫过沾露的狗尾草，“前日看中镇上银楼一支素银簪——”
余巧巧突然轻咳，竹篮里新摘的野菊跟着颤了颤。
梅成功愣怔片刻，突然拍着大腿笑出声：“好说！待疫情平息，本将亲自去县衙讨赏！”
他翻身上马时，怀中药方沙沙作响，惊得老柳树垂下万千金线。
……
十日光阴掠过麻瓜村的茅草屋檐，青石板上再不见鼠群奔窜的残影。
村东头最后两堆焚鼠的柴垛冒着青烟，焦糊味混着艾草香在秋风里打着旋儿。
章四家厢房前挂着褪色桃符，那位曾高烧呓语的汉子正蹲在井台边洗衣裳。木盆里皂角沫子沾湿了他新换的粗布短打，搓衣声惊得篱笆外几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逃开。
日头升到榆树梢时，县衙来的青布小轿停在村口。
两个穿鸦青褂子的医官举着银针挨户查验，最后对着里正拱手：“贵村疫气已清，未时三刻撤栅。”
山腰老榆树下，老郎中正将晒干的药葫芦收进藤箱。章有福牵着老黄牛晃悠悠过来，牛车轱辘碾过满地金黄的榆钱。
“老神医当真要走？”章有福攥着缰绳的手直冒汗，“前些年您在后山采药跌伤，我们竟让您住在漏雨的草棚......实在该死。”
余巧巧抱着捆晒干的益母草经过，闻言挑眉：“大舅可是应了要帮我侍弄药圃的。”
“余姑娘说的是。”章有福讪笑着摸出包油纸裹的芝麻糖，“这是给神医路上润口的零嘴。”
晏陌迟抱着半人高的青瓷坛从草棚转出，月白锦袍下摆沾着草屑。余巧巧盯着他绷紧的小臂线条愣神，冷不防撞上对方抬起的凤眸。
“你要的物件。”晏陌迟将坛子重重放在牛车上，震得车辕吱呀作响。
余巧巧蹲在榆树根旁，用小药锄小心刨开板结的黄土。晨露未曦的泥地里，一株野粟米草细长的叶片上还凝着霜花。
“所以你让我回家，就为了捎带这玩意儿？”
“这可是能结穗的粟米草！”余巧巧头也不抬地打断，“若是能移栽成活，明年开春就能分给各村试种。”
晏陌迟盯着她沾满泥的指甲，忽然怀里被塞进团暖烘烘的活物。三花猫碧瞳竖成细线，尾巴扫过他襟前银线绣的流云纹。
“余巧巧！谁让你把猫也带上车的！”
牛车在官道上吱呀摇晃时，晏陌迟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老郎中从药箱摸出个青瓷瓶：“此症名曰'猫喘'，乃先天不足遇毛羽则发。”
余巧巧抱着猫缩在车尾，憋着笑往芦苇席后躲。
小花在她膝头翻出毛茸茸的肚皮，爪尖勾住她腰间荷包的穗子。
“再退半尺就该掉下车了。”晏陌迟冷着脸抛过件披风，玄色织锦堪堪盖住那团蠕动的猫咪。秋风卷起车帘，漏进几片红枫贴在他染着薄绯的耳尖。
车辕上挂的铜铃忽然叮当乱响，章有福挥着汗巾追上来，布鞋底在黄土路上扬起轻尘：“老神医！村头王寡妇家晒的柿饼——”
余巧巧探身接过油纸包，金黄柿霜簌簌落在她藕荷色裙裾上。
老郎中捋须望着渐远的村舍炊烟，药箱里玄石与瓷瓶相碰，发出清越的叮咚声。
麻瓜村的晨雾还未散尽，村口横亘月余的栅栏已撤作满地碎木。
牛车轱辘碾过沾着晨露的狗尾草时，余巧巧忽然被晃眼的阳光刺得眯起眼——原是道旁乌泱泱跪倒的村民举着铜镜，将朝阳折成碎金铺满车辙。
“谢老神医活命恩！”
震天吼声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喜鹊。
余巧巧攥着褪色的蓝布帘，瞧见章四媳妇将襁褓中的婴孩举过头顶，那孩子腕上红绳系着半枚铜钱，正是老郎中前日赠的压惊钱。
“使不得！”她刚要起身，整筐沾着泥土的萝卜突然砸进车板。
裹着晨露的野莓滚进竹篓，温热的草鸡蛋塞满麻布口袋，最后竟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踮脚往老郎中怀里塞了只扑棱的芦花鸡。
章有福叼着旱烟杆笑出满脸褶子：“都是地里长的玩意儿，三位可甭嫌寒碜。”
他鞭梢扫过车辕上堆积如山的馈赠，惊起几只围着甜瓜转的蜜蜂。
牛车行至界碑时，章四突然带着三个儿子扑跪在道中央。
老郎中颤巍巍扶人的刹那，余巧巧瞥见他霜白的鬓角沾着柳絮，像极了那年被赶出村时落在肩头的雪。
“师父该高兴的。”她轻声对晏陌迟道，却见青年正将颗山核桃捏得咯吱响。
“世人捧高踩低的本性，何喜之有？”晏陌迟冷笑，玄色衣摆拂过车板上滚动的松茸。他忽然屈指弹飞颗核桃，正砸中树梢偷窥的灰雀。
桃源村的炊烟跃入眼帘时，余巧巧陡然绷直脊背——康婶抄着捣衣杵立在界碑旁，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窦村长。
老郎中摸索着往晏陌迟身后躲，药箱里的艾草簌簌往下掉。
“窦黑心！”康婶突然揪住余巧巧的耳朵，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直颤，“这就是你给巧儿寻的好差事？”
余巧巧疼得踮起脚，瞥见晏陌迟负手立在车辕旁，玄色衣摆扫过箩筐里滚动的山核桃。
老郎中趁机缩进装白菜的竹筐，霜发间还粘着片菜叶子。
“婶子我错了！”余巧巧顺势扑进康婶怀里，嗅到熟悉的皂角香混着药油味，“那日走得急......”
“急得连灶上煨的鸡汤都顾不上？”康婶突然掀开她衣袖，指腹抚过腕间陈年烫伤，“这身子骨也敢往疫区钻？”
她突然抄起捣衣杵追打窦村长，“都是你个老杀才！”
窦村长抱头鼠窜时撞翻了鸡蛋筐，蛋黄在青石板上淌成小溪。
康婶握着扫帚将老郎中堵在院门口，帚尖把青石板敲得咚咚响：“当年他们拿烂菜叶砸你药箱时，怎么不见这般殷勤？”
她红着眼眶瞪老郎中，“自己送命不够，还要捎带上巧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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