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凤凰山总带着股子狡黠的雾气,青石板路上的苔藓被露水浸得发亮,像撒了把碎钻。陆九渊跟着老茶农老杨头往茶园去,竹篓里的“鸭屎香”茶青晃出细碎的声响,混着若有若无的银花香,倒像是山雾里藏着个偷香的小贼。
“老杨伯,这‘鸭屎香’的名字究竟是咋来的?”沈青禾抱着画夹跟在后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正勾勒着老茶农肩头的竹篓。老杨头回头一笑,缺了门牙的嘴里呵出白气:“沈姑娘,这名字听着粗鄙,里头可藏着咱茶农的小心思呢。”
行至半山腰的茶园,老杨头忽然停在一丛矮壮的茶树前。树干不过碗口粗,枝叶却格外繁茂,叶片呈深绿色,边缘的锯齿比寻常单丛更锋利些,在晨光里泛着微光。“瞧见没?”他伸手抚过叶片,指尖沾着的茶汁竟带着股子清甜,“早年我阿公得了株好茶树,茶香似银花,却怕人惦记,便谎称种在‘鸭屎土’里——咱凤凰人把含磷量高的黄土叫鸭屎土,丑名一传开,反倒没人来偷了。”
陆九渊蹲下身,细看根部的泥土。所谓“鸭屎土”,不过是夹杂着碎石的红黄壤,透着股子质朴的气息。他忽然想起在武夷山茶市见过的场景,茶商们总爱给名茶起些雅致的名号,却不想凤凰茶农偏反其道而行,用粗陋的名字护着心头的珍宝。
茶寮里,老杨头用粗陶壶泡了壶“鸭屎香”。茶汤入盏时,银花香扑面而来,那香气清冽如深山溪涧,却又带着股子暗藏的醇厚,像是把整个秋天的月光都酿进了茶里。沈青禾凑过去闻了闻,忽然笑出声:“怪道茶香这么雅致,偏叫个土名,倒像是大家闺秀扮作村姑呢。”
老杨头往火塘里添了把枯枝,火星子蹦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成了金色:“早些年外头茶商来收茶,嫌这名字难听,非要改成‘银花香’。可咱茶农念旧,还是爱叫‘鸭屎香’——名字土气些,茶树却长得扎实,就像咱凤凰人,粗手粗脚的,心里头可透亮着呢。”
陆九渊端起茶盏,茶汤在舌尖打了个旋儿,先是清冽的银花香,接着便是醇厚的回甘,喉底还留着淡淡的矿物质感,像含着块被山泉水洗过的老蜜蜡。他忽然想起在乌岽峰见过的“宋种”单丛,那株被鲜血护了五百年的茶树,名字虽贵气,根扎的土却也是这般普通的红黄壤。
“伯公,现在外头都知道这茶叫‘鸭屎香’了,您可后悔过起这名字?”沈青禾托着腮,看老杨头用粗布擦拭茶罐,罐身上“鸭屎香”三个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憨劲。老人摆手笑道:“后悔个啥?名字不过是个记号,就像咱茶农指甲上的绿印,叫啥不重要,茶香对了味,比啥都强。”
山风掠过茶寮,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陆九渊望着窗外的茶园,那些被唤作“鸭屎香”的茶树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泥土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忽然明白,这世间的茶香从来没有贵贱之分,茶农们用粗陋的名字藏住真心,反倒是对茶树最朴素的告白——就像父母给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越是不起眼的称呼,越藏着最深的珍视。
“茶香无贵贱,俗名藏真心。”他轻声念叨着,将茶盏搁在粗陶桌上,茶渍在桌面印出个浅黄的圈,像极了老杨头掌心的茧。沈青禾在画夹上落下最后一笔,笔下的老茶农捧着茶罐,罐身的“鸭屎香”三个字,竟比任何雅致的题款都更有韵味。
暮色漫进茶寮时,老杨头往陆九渊的行囊里塞了包茶青:“带回去给城里的先生们尝尝,就说这是从鸭屎土里长出来的银花香。”他说话时,指甲缝里的绿印在火光中格外鲜明,那是岁月给茶人盖的印章,比任何华丽的名号都更动人。
下山路上,沈青禾忽然指着画夹上的素描:“你看老杨伯画里的眼睛,比‘鸭屎香’的茶汤还亮堂。”陆九渊望去,只见画中老人笑得开怀,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山风与茶香。原来这凤凰单丛的故事,从来都藏在这些朴素的名字里,藏在茶农们粗糙却温柔的手掌中,藏在每一片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茶叶里。
当第一颗星子爬上乌岽峰时,陆九渊打开老杨头送的茶包,银花香混着淡淡的泥土气扑面而来。他忽然想起在武夷岩茶那章见过的茶农指甲上的绿印,想起凤凰茶农为护茶树起的土名——原来无论山南水北,茶人对茶的真心,从来都是一样的:用最质朴的方式,护着最珍贵的茶香,让每一片茶叶,都带着土地的体温,带着人的情感,在世间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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