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泾阳像个烧透的瓦罐,蝉鸣在青砖墙缝里烫出焦痕,连“福顺源”老茶坊的匾额都被晒得发蔫,匾角的铜铃沾着茶末,在热浪里哑成一块废铁。陆九渊踩着发烫的砖地走进发花室,扑面而来的潮气混着菌丝的腥甜,像被太阳烤化的蜂蜜,黏得人喘不过气。
“陆先生瞧瞧,”老茶工周伯用竹耙翻着筑好的茶砖,砖面渗出的水珠在强光下转瞬蒸发,“伏天发花讲究‘三蒸三晾’,可今年暑气太燥,菌丝刚冒头就被烤焦了。”他指向墙角蜷缩的茶梗,焦黑的梗节上,本该金黄的冠突散囊菌只零星挂着几点,像旱死在河床的鱼。
发花室的土墙上,历年伏天制茶的湿度计歪歪扭扭挂成一排,水银柱集体攀向四十度,把“茯茶需伏天而作”的祖训烫出了裂口。陆九渊摸着青砖缝隙,指尖触到砖缝里嵌着的茶末——那是光绪年间老茶工的汗渍与茶叶的魂魄,此刻却在高温里奄奄一息。
“得给菌丝搭个凉棚。”他忽然望向秦岭方向,云雾在山尖凝成白冠,“沈姑娘,劳烦取些太白积雪。”沈青禾的竹篓早备好冰具,秦岭雪水在陶罐里叮咚作响,罐身结着的冰晶,竟与周伯口中“龙鳞冰镇”的古法暗合——传说中,泾阳茯茶的发花室曾用秦岭古松的鳞甲砌墙,借松脂凉气平衡伏天暑气。
午后申时,发花室迎来最烈的日头。陆九渊领着茶工们抬来新制的“冰镇砖”——实则是浸过雪水的青砖,砖面刻着松鳞纹,每道纹路都凿着细槽,方便雪水顺流而下。当第一块砖嵌入墙根,水珠顺着松鳞纹滴落,在地面砸出细小的水晕,竟发出类似松涛的轻响。
沈青禾的铜壶开始喷淋雪水,细雾在发花室织成凉纱。陆九渊发现,当雪水碰到茶砖时,砖面的菌丝竟轻轻颤动,像旱苗遇见甘霖。周伯的旱烟杆在砖墙上敲出节奏:“老辈人说,伏天发花是人与天的较劲,太热则菌丝死,太凉则茶香散,得像哄月子里的婆娘,热了扇扇子,渴了喂甜水。”
暮色漫进时,发花室的湿度计终于回落至七十二度。陆九渊掀开茶砖的棉帘,只见砖面泛起细密的白霜——那是菌丝复苏的征兆,在夕阳下竟显形出松鳞的图案。周伯凑近些,浑浊的老眼忽然亮起来:“是‘龙鳞返潮’!光绪三十年大旱,我爹就是用这法子救了半窑茶。”
茶工们赤着的脚丫在青砖上碾出茶渍,与冰镇砖的松鳞纹相映成趣。沈青禾的雪水喷淋仍在继续,水珠顺着她袖口的茶渍流淌,竟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松树林——那是雪水、茶香与伏天暑气共同绘就的,关于生存与平衡的,古老图腾。
是夜,泾阳的月亮像块未发花的茶砖,悬在秦岭肩头。陆九渊躺在发花室的竹床上,听着雪水滴落的节奏,忽然梦见自己化作一片茯茶菌丝,在冰镇砖的松鳞纹间游走,感受着伏天的酷热与雪水的清凉在体内交战,最终在砖面结成金黄的花——那是茶与自然在极端环境里,达成的最精妙的和解。
当第一声鸡啼穿透晨雾,周伯的旱烟杆再次敲响冰镇砖。砖面的白霜已褪,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点点的金黄,在晨光里像撒了把碎金。“陆先生,”老人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伏天筑茶,伏的不是天气,是人心——躁不得,急不得,得像秦岭的雪水,该冷时冷,该润时润。”
从此,泾阳的发花室多了道独特的风景:冰镇砖的松鳞纹上,雪水凝结的水珠总在正午时分滴落,茶工们赤足踩出的茶渍,渐渐在砖面养出了活的菌丝地图。而每当伏天的热浪扑向茶坊,人们总会想起那个酷热的午后:雪水在发花室织成凉纱,冰镇砖的松鳞纹里,藏着泾阳茯茶穿越百年的,与伏天和解的,温柔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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