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桢觉得这张华还挺有气性的,打死朝廷命官,一个砍头的罪是脱不了了,他却还有胆子在堂上高声说话。
她佩服。
跪在张华边上的人抬起头来,面上满是不忿之色,声音也不输张华:“明明是你们龙台村的人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如今修好的堤坝,一大半都是我们金龟村修的,四六分哪里不公平?你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张华瞪直了眼睛,往他脸上唾了一口,骂道:“我呸!那是你们村每天晚上偷鸡摸狗地跑来我们村搞小动作,不是泼水就是敲墙,弄得我们不得不返工。要不然,堤坝早就修好了!”
他们竟然就这样吵了起来,从这回的械斗一直吵到分地、灌溉、沟渠等等两村由来已久的矛盾,什么你爹是死在他爷爷的刀下,他大伯是被你表叔用锄头砍死的……甚至这张华的腿便是在从前两村的一场大型械斗中被人打断的。
绍桢从好奇听到惊讶,从惊讶听到愤怒,又从愤怒听到同仇敌忾,这方说了同情这方,那方说了心疼那方,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脑门的陈年官司。
她看了眼杨胜,这知府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竟然不喝令他们闭嘴,反而笑眯眯地听着骂战。
这实在不好。
绍桢咳嗽了一声。
杨胜往这边瞄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都给本官闭嘴!公堂之上岂容你们喧哗?”
他笑着对绍桢道:“小张大人,你看如今事件已然分明,是这几人早有积怨,只是这回分工钱才闹了出来。丁大人去劝架,混乱之中被失手打死。你是河道府的人,本官也该问问你的意思,定个什么罪名好?”
堂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五个农夫都望着绍桢。
绍桢却没有立刻说自己的想法,只是惋惜地看着堂下几人:“你们也太冲动了,为了工钱,打死丁同知,如今要将性命都赔上去,这实在不值当。你们知不知道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若是能冷静一些,四分的工钱,分到每个人头上的银子也不少了,何至于凶斗至此?”
杨胜面色微变。
张华大笑道:“官爷,你是吃金咽玉的贵人,不知愁啊,哪里知道我们庄稼人家的苦呢?十文钱都够五口之家顶上大半年,何况是三百文钱?我们来修河堤,这是官府的差事,不能不推脱,但是每年的赋税还照收,今年因为修河堤,耽误了农时,本来就收不了多少庄稼。再不斤斤计较一些,我们都要饿死了!我家隔壁的张四,因为没米下锅,已经把他家大丫头卖进窑子里补贴家用了!”
绍桢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追问道:“三百文?这就是你们两个村子争吵的一分之争?”
陈忠实就是最开始同张华呛声的,跟着笑道:“哪里?三百文,那是我们半年的工钱!”
绍桢当场愣住。
半年的工钱?河道府核定的工钱,是分到河工手里,每个人头,半年二两银子,一两银子一千文钱。
足足缩水了近七成。
绍桢看向杨胜,他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却还不慌不忙地回视,甚至笑了笑,抢在绍桢说话之前先道:“张大人,审了这么久,本官有些不舒服了,瞧着张大人也是一样的,不如到偏堂歇息片刻?”
他也不叫小张大人了。
绍桢从善如流:“好,就应杨大人所言。”
偏堂是间狭小昏暗的庑房,正中摆着一张红木八仙桌。
说是来休息,两人都心知肚明,外面公堂上跪着的五个村民还等着定罪呢。
绍桢跟在杨胜之后进了庑房,张鼐和邓池守在她边上。
两个小厮合力抬着一担两个实木大箱子进了屋。
杨胜摆了摆手,屋里伺候的下人便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
他看了眼绍桢身后的两个护卫,笑道:“这两位小兄弟,不妨去外面稍候?”
绍桢倒是没什么所谓的,以张鼐和邓池的耳力,只要有心,就算站在门外也能听到屋里的动静。
她回头示意,微微颔首。
张鼐和邓池拱手退了出去。
绍桢看着地上的两个大箱子,挑眉道:“杨大人,咱们现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杨胜慢慢踱步到箱子边,边走边道:“张大人,你瞧着很年轻,多大岁数了?”
绍桢微微一笑:“张某将将二十,弱冠而已。”
她半点也不被牵引着说话,话音一转:“方才的公堂,张某疑惑甚多。河道总督府从户部领了一共三十万两雪花银,分到个个河段上,按着章程来,河工每人每年四两银子,半年一付,为何方才张华所言,半年才拿三百文的工钱?再有,皇上早已下了恩旨,酌情减免河工赋税,泰安府可是在免除赋税之列的,为何龙台和金龟的村民仍要缴纳赋税?还请杨大人解惑。”
杨胜表情没有变化,蹲下打开了箱子。
绍桢眼前闪过一道金光。
那竟然是装了满箱的金元宝,光亮夺目,连这昏暗的小屋都被映照得金光四射。
起码有五百两。
杨胜笑道:“小小心意,还请张大人笑纳。”
绍桢眼眸微动,换了个更显从容的坐姿。
“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杨胜在桌边坐下:“张大人,你还很年轻,书生意气,为民请命,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再理解不过。”
他目光悠远,仿佛在回忆着自己的青春岁月,兀自笑了笑。
绍桢只觉讽刺,却忽然听见窗外张鼐重重咳嗽了两声。
她心神一凛,飞快扫了眼这间低矮的庑房。
杨胜收回目光,意味不明道:“河道府的护军看来身子骨不大强健啊!”
绍桢淡淡道:“杨大人,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杨胜大笑两声:“张大人,你是聪明人,丁同知就这么死在一群乡野村夫的手中,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待钦差御史下来,本官逃脱不了罪名,你们河道总督府也不能置身事外。你这么年轻,前程大好,何必趟这个浑水,平白惹一身骚呢?”
绍桢暗自思忖。
张鼐一向是谨守规矩的人,就算真的染了风寒,也不会这么显眼地咳嗽出来。
他是想提醒自己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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