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响槌音沉沉落下,却未曾激起预想中的回响。
恰恰相反,整个世界,在那一刹那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余音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凭空扼住,尚未散尽便已消弭。
风停了,流云凝固在天幕,星辰如镶嵌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一动不动。
山巅,那滴即将坠入青金巨树根脉的露水,就这样悬停于半空,晶莹剔t,折射着一个静止的宇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为某种更为宏大的存在让路。
关兴的意志本欲随那道贯通天地的赤焰一同升腾,完成最后的归宿。
可就在此刻,他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浩瀚的震颤。
这震颤并非来自地脉的翻涌,也非山峦的崩塌,而是源自大地之上,亿万生灵心跳的同频共振。
他的“视线”穿透了时空。
在千里之外的现代都市,灯火阑珊,一个伏案夜读的少年正对着一本泛黄的古籍发呆。
忽然,他掌心下的书页无风自动,一行崭新的墨迹如活物般悄然浮现:“不是钟在响,是我们记得。”
少年瞳孔骤缩。
也就在这一瞬,全国九十九座关庙中,所有悬挂的铜钟齐齐一颤。
那沉重的钟舌明明纹丝不动,可一声比之前七十二响加起来还要洪亮、还要雄浑的钟鸣,却并非从钟口,而是从每一个心怀“记得”二字的人心中轰然升起!
这声音无形无质,却胜过雷霆万钧。
它汇聚成一道奔涌的洪流,冲破静止的云层,越过凝滞的星海,浩浩荡荡,直奔那半开半阖、威严冷漠的南天门。
高天之上,一位行将消散的老长老残念,在那最后一缕灵光波动中,终于洞悉了天道的真意。
天门虽已倾斜,却迟迟不肯完全洞开;赤焰虽已升腾,却始终不肯独自前行。
天道并非在拒绝关羽,而是在等待一个信号。
这个信号,无关后世供奉的香火多寡,也无关历代帝王加封的尊号高低。
它在等待一个世间再也无需神迹显化,忠义二字已如呼吸般自然寻常的时代。
到那时,凡人皆是神明,飞升便不再是恩赐,而是水到渠成的回归。
“原来如此……”
老长老的残念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将最后一点灵光尽数散入人间。
那灵光如甘霖,渗入每一口干涸开裂的心镜井,唤醒了沉睡在血脉深处的记忆回响。
江南水乡,一个双目失明的孩童正依偎在父亲怀里,听着麦城的故事。
当听到关羽兵败被围,拒不投降时,他的小手无意识地在身前的沙盘上,用指尖一笔一划,清晰地刻下了两个字:不降。
北地寒牢,一位因秉笔直书而身陷囹圄的记者,在写下遗书的末尾,沉吟良久,最终只留下了一句:“若有人读到,请替我说一声:我没低头。”
这些微弱却坚韧的念头,如星火燎原,瞬间点燃了整个人间。
然而,凡人的觉醒,却是皇权的警钟。
朝廷惊恐于这股不受控制的民心伟力,欲借“天门低头”的异象,强行将这股力量收归己用,重立官方神统。
国师领命,于皇城之巅设下九重祭坛,发动“敕封大典”,欲以天子之名,将关羽这尊即将成型的民间之神,正式纳入天庭序列,册封为“镇狱伏魔真君”,使其成为皇权秩序的守护者。
祭坛上,紫霄神火熊熊燃起,用金丝朱砂写就的符箓在空中飞舞,眼看就要烙印在那道通天赤焰之上。
可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紫色的火焰之中,竟凭空浮现出一段残破的文字,正是千年前被战火焚毁的《麦城遗表》真迹:“臣羽,死不惧,唯惧后世不知真相。”
字迹一出,紫霄神火仿佛被浇上了一瓢滚油,瞬间爆燃,颜色骤然从妖异的紫色,转变为神圣厚重的青金色!
青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整座九重祭坛连同所有符箓一同包裹、吞噬、熔炼。
在无数人惊骇的注视下,祭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顶天立地的无面神像。
这神像并非关公那丹凤眼、卧蚕眉的威严形貌,而是由无数个模糊不清的剪影堆叠而成。
那里面有挺身执刀的屠夫,有怒斥不公的书生,有守护边疆的老兵,有在黑暗中点亮烛火的凡人……是千百年来,无数无名者在抉择关头,选择挺身而出的瞬间。
国师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手中的符笔“啪”地一声坠落在地,竟自行碎裂,不多不少,恰好断成了七段。
清脆的断裂声,仿佛是对那七十二响钟声最无情的嘲讽。
皇权,敕封不了人心。
青金巨树的最深处,关羽那最后一缕执念在彻底归寂之前,化作春风细雨,悄然融入了人间百态。
闹市街头,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正要剁下猪头,刀至半空,却猛地三停。
只因他眼角余光瞥见,肉案旁,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正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忠义谣》。
他咧嘴一笑,落刀时避开了最响的骨节,力道变得轻柔。
幽暗的县衙大堂,县令正欲在某份屈打成招的供状上落笔。
忽觉案卷滚烫如烙铁,他惊疑抬头,只见墙壁上,自己被烛火拉长的影子,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形态,怒目而视。
县令心头一颤,掷笔于地,拍案喝道:“此案有冤,重审!”
极北边关,风雪漫天。
一名戍边老兵在夜巡时,惊奇地发现,茫茫雪地上,无端浮现出一行清晰的脚印。
那脚印自关墙下的关庙起始,踏雪无痕,笔直地指向了百里外敌军的隐秘粮仓。
次日,老兵不顾他人劝阻,毅然率领一队精锐,循迹奇袭,大捷而归。
一幕幕,一桩桩。
关兴的意志漂浮于天地之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终于彻底明悟。
他的先祖,不再需要那座冰冷的天门,也不再需要一个具体的名号或形体。
因为,“关”这个字,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的姓名。
它,是凡人在面对黑暗、强权、不公与诱惑时,选择昂首、选择光明、选择不退的那一瞬,心底陡然升起的一股灼热。
雪峰之巅,那滴悬停了许久的青金露,终于缓缓落下,无声地渗入了巨树最古老的一圈年轮。
刹那间,整株撑天巨木忽然变得通体透明,宛如世间最纯净的水晶。
树身之内,千年流转的画面如走马灯般浮现——从麦城的血色长夜,到现代课堂的琅琅书声;从荒野里一块块无名者的碎裂墓碑,到无数人心中那口重新沸腾的心镜井。
忽然,所有画面隐去。
在巨树年轮的最中心,一道全新的痕迹悄然生成。
这痕迹烙印的并非过去,而是一角未来的光影:
一座没有屋顶的庙宇,高悬于翻涌的云海之上。
庙宇四壁皆空,没有任何神像,唯有来自四面八方、成千上万的人,正对着空无一物的中央,齐声默念着同一个字。
“关。”
那一声声默念汇聚成的声浪,竟凝结成了肉眼可见的实体,在庙宇中心盘旋、升腾,最终托起了一顶无人佩戴,却又昭然在目的无形帝冠。
风拂过关兴的意志,带来一声低语,似是他对自己说,又似是对那未来的神明说:
“他们还没给你名字……可你,已经是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巨树核心深处,最后一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悄然响起。
千里之外,那名合上古籍的少年,胸腔之中,心跳的搏动,与之一模一样,完全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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