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几片残雪在风中打着旋,落在皇城司南衙冰冷的檐角上。
一队精锐的神都卫,盔甲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暗红色的光。
他们护送着一辆严密包裹的囚车,缓缓驶出南衙的大门。
裴东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林琛的警告言犹在耳。
这条从皇城司到大理寺的路,今夜,是神都最长,也是最凶险的一条路。
街道两旁的坊门早已关闭,万籁俱寂,只剩下车轮碾过薄雪的“咯吱”声和整齐的脚步声。
行至一个街口,裴东猛地勒住马缰,抬起了右手。
整个队伍瞬间停下,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前方不远处,一辆贩卖木炭的板车翻倒在路中央,黑色的木炭撒了一地,挡住了去路。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汉子正手忙脚乱地捡拾,嘴里不停地道歉。
“军爷,军爷,对不住,轮子坏了,小人马上就收拾好。”
裴东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汉子。
那人身上有炭灰,脸上也有,但他的手,太过干净了。
而且,在这种天气,这个时辰,一个炭贩子,为何会出现在禁严的里坊主街上?
“绕过去。”裴东冷冷下令。
他不想节外生枝。
就在队伍准备从旁边绕行时,旁边一座酒楼的二楼,一扇窗户被风吹开,“吱呀”一声,随后又“砰”地一声关上。
几乎是同一瞬间,裴东感到一股劲风从头顶袭来。
他想也不想,猛地拔刀,向上一撩!
“铛!”
一声脆响,一枚黑色的铁蒺藜被他的刀锋磕飞,深深钉入了旁边的墙壁。
“有刺客!”
神都卫瞬间结成圆阵,将囚车护在中心,盾牌高举,弓弩上弦。
那捡拾木炭的汉子脸色剧变,扔下木炭,转身就朝黑暗的巷子里钻去。
两支弩箭追着他的身影射去,只听得一声闷哼,巷子里再无声息。
酒楼上的窗户,也再没有打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但所有人都知道,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裴东的后心冒出冷汗。
这只是试探。
对方在试探他们的防卫,也在宣示他们的存在。
“继续前进!”裴东压低了声音,其中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
……
大理寺的后门悄然打开。
张文瓘亲自站在门后,他只带了两名心腹,面色肃然。
当那辆囚车被推进来,当那个嘴被堵住、浑身被铁链牢牢捆绑的刺客被押下来时,张文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带进去。”他挥了挥手,“关进地字号牢房。”
地字号,就在天字号的隔壁。
裴东对着张文瓘躬身一揖:“张大人,人犯便交予您了。”
“狄公让你这么做的?”张文瓘问。
“是林少卿的安排。”
张文瓘不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林琛。
那个年轻人,行事的手段,比他的名声更加狠辣。
将人犯放在大理寺,放在他张文瓘的眼皮底下,这是信任,也是一种绑架。
他张文瓘,不想站队也不行了。
因为这个刺客若是在大理寺出了事,他就是第一个失职之人。
……
地牢里,脚步声和铁链拖地的声音,惊醒了蜷缩在角落里的王甫。
他听着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隔壁。
一声沉重的落锁声。
整个地牢,又恢复了死寂。
但他知道,隔壁多了一个人。
一个能决定殿下命运的人。
张文瓘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回响。
“那名刺客,已经被狄公从皇城司,转移到了我们大理寺。就在你隔壁。”
王甫靠着墙,能感觉到从石壁另一头传来的,属于另一个活人的微弱气息。
绝望,像潮水一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冷静。
既然不能用自己的死来终结一切,那就用别人的死。
他必须在含元殿对质之前,让这个人,永远闭嘴。
他的视线,落在了墙角那块松动的石砖上。
他慢慢挪了过去,用手指抠了抠石砖边缘的缝隙。
年久失修的牢房,给了他唯一的机会。
他开始用指甲,一点一点地,将那些干硬的泥灰往下抠。
动作很慢,很轻。
指甲很快就翻裂了,血渗了出来,混着泥灰,染黑了他的指尖。
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地牢里阴冷,偶尔有老鼠跑过的声音,还有远处其他囚犯的呓语。
这些声音,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他需要工具。
他将囚服下摆撕下一角,在嘴里嚼烂,然后和着地上的尘土,将它糊在石砖的缝隙里,再用手一点点将抠出来的泥灰抹在上面,做成伪装。
做完这一切,他躺回草堆,闭上眼睛,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死死攥着一块刚刚从墙缝里抠出来的,带着锋利边缘的小石片。
这是他的武器。
也是殿下最后的生机。
……
狄府,西院。
裴东已经将路上的遭遇,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林琛。
“试探么……”林琛听完,低声自语。
他胸口的伤势因为情绪的波动而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们动手了,就说明他们急了。”狄莺端来一碗新熬的汤药,递到他面前,“你赌对了。”
“这不是赌。”林琛接过药碗,吹了吹热气,“这是人性。太子被逼到了墙角,除了杀人灭口,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喝了一口药,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现在,那个活口成了烫手的山芋,谁拿着谁就危险。张文瓘现在恐怕比我们更紧张。”
“张大人会护住他的。”狄莺说。
“他会的。但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的职业操守上。”林琛放下药碗,看着狄莺,“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去见那个刺客。”林琛的语气平静下来,“不是审问,是去‘看’他。什么都不用说,就站在牢房外,让他看见你。”
狄莺有些不解。
“我要让太子的人知道,我们对这个活口,志在必得。他们越想杀,我们就看得越紧。我要让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暴露在我们的注视之下。”
“同时,”林琛顿了顿,“也要让那个刺客明白,他唯一的活路,就在我们手里。背叛我们,他会死得更快。”
这是攻心之计。
不只是对敌人,也是对自己手里的棋子。
狄莺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身体明明虚弱不堪,但他的思维,却像一张天罗地网,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
“我马上去。”狄莺没有再问,转身便向外走去。
屋子里,只剩下林琛一人。
他重新靠回软枕上,闭上了眼睛。
棋子已各就各位。
含元殿那场大戏,现在,只缺一个最后的变数。
他想到了王甫。
那个在东宫侍奉了二十年的老太监。
一个人,被逼到绝路时,会做出什么事来?
林琛忽然睁开眼,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裴东!”
“下官在。”
“派个人,二十四时辰,只盯着王甫的牢房。不是防止他逃跑,也不是防止他自尽。”
“我要知道,他在里面,做的每一件,最细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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