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连月光都显得吝啬,只在云层边缘勾出一道惨白的轮廓。
林琛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布衣,如一道融于暗处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狄府。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翻过了客院一侧的矮墙。
在他身后百步之外,另一道更纤细的影子从树冠上一跃而下,不远不近地缀着,脚步轻得像猫。
林琛没有回头。
他知道狄莺在。
但今夜他要走的路,任何人都无法陪同。
神都的夜晚,朱雀大街的繁华早已落幕,只剩下坊墙隔出的一片片沉寂。
林琛的脚步不快,却极有规律,穿过一个个坊市,向着城西而去。
空气里的味道在逐渐变化,从权贵府邸飘出的熏香,到寻常巷陌的炊烟,最后,只剩下荒野的草木气息和泥土的腥味。
城西乱葬岗。
这里是神都的背面,是被繁华遗忘的角落。
一个个孤零零的土包,在稀薄的月色下,像是匍匐的野兽。
晚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裴东给的线索很模糊,无亲无故,街坊凑钱下葬。
这样的坟,在这里有成百上千。
林琛没有急着寻找,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这片死亡之地的入口,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里的光线,让自己的呼吸融入这里的死寂。
片刻后,他开始移动。
他走得很慢,仔细观察着每一个土坟。
大部分都只是随意堆砌的土堆,有些甚至已经被野狗刨开,露出森森白骨。
他要找的,是一个被赋予了些许人情味的坟。
终于,在一片低洼处,他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这个土包,比周围的要整齐一些,坟头插着一块歪斜的木板,上面用粗劣的木炭,写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字。
勉强可以辨认出,是“公输”的“公”。
就是这里了。
林琛从背上解下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把可折叠的工兵铲。
他没有犹豫,选好位置,一铲下去。
冰冷坚硬的泥土被翻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一个纯粹的体力活,枯燥,且耗费心神。
林琛的动作很稳,呼吸平缓,仿佛他不是在掘墓,而是在田间耕作。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很快又被夜风吹干。
“铛!”
一声金属与木头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铲子碰到了棺材。
他清理掉表面的浮土,一口薄皮杉木棺材的轮廓显露出来。
木料很差,接缝处已经有些开裂。
林琛收起工兵铲,用短刀撬开棺盖的木钉。
随着“吱嘎”一声,棺盖被掀开一角。
一股混合着腐朽木料和尸体变质的气味,扑面而来。
林琛屏住呼吸,将棺盖完全推开。
月光照了进去。
棺中躺着一具男尸,面容蜡黄,皮肤已经失去了所有水分,紧紧地贴在骨头上。
正是公输班。
林琛的视线在他身上寸寸扫过,从那件粗布寿衣,到他交叠在腹部的双手。
他伸手,探入棺中,仔细地摸索着。
衣物的夹层,腰带的暗扣,甚至头发里。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林琛直起身,看着棺中的尸体,眉头微蹙。
那个老者的话再次浮现。
钥匙,在某个死人身上。
不是“随身”,而是“身上”。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武承嗣的缜密,不会允许钥匙这么轻易地被找到。
一个能制作出淬毒奇锁的工匠,他的尸体,本身就是最后一道保险。
林琛的视线,落在了公输班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短刀。
刀身狭长,在月下反射出一点寒芒。
林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俯下身,刀尖精准地刺入,然后平稳地划开。
没有鲜血,只有组织被割裂的沉闷声响。
他的手探了进去,在冰冷粘腻的内脏中摸索。
很快,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异物。
他用力将其掏出。
那是一枚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外面还缠着细密的丝线。
林琛将其展开,一枚造型奇特的黄铜钥匙,躺在他的掌心。
这钥匙没有常见的齿状结构,而是一根根长短不一的铜刺,排列诡异,像某种狰狞的节肢。
就在他握住钥匙的瞬间。
不远处的一棵枯树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林琛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将钥匙迅速塞入怀中,另一只手反握住短刀,缓缓站了起来。
一道黑影,从树后走了出来。
来人同样一身黑衣,身形瘦高,脸上带着一张朴素的木制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
那双眼睛,林琛很熟悉。
正是在故纸斋那个幽暗甬道里,站在老者身后的其中一人。
“叟伯说你是一条疯狗,看来没说错。”面具下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赞许,“有胆子,也有手段。”
林琛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乱葬岗的风,吹动着他额前的发丝。
“叟伯还说,让你去咬武承嗣,正好。”黑衣人又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了一个安全的距离,“但狗能不能咬死主人,还得看牙够不够利。”
“你的目的?”林琛终于开口,声音清冷。
“给你送样东西。”黑衣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屈指一弹,瓷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林琛脚边的土堆上。
“钥匙是公输班用胃液浸泡了三个月,才消去毒性的。但锁芯里的‘见血封喉’,可是一点没少。你若是不想开锁的时候,手指头烂掉,最好用上这个。”
林琛低头看了一眼那个瓷瓶。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黑衣人发出一声低笑,“我们只想做个看客。看一场狗咬主人的大戏。你赢了,我们少一个心腹大患。你输了,这世上也不过是少了一条疯狗。”
“替我转告叟伯,”林琛缓缓开口,“好戏,已经开场了。”
黑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幕的尽头。
林琛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弯腰,捡起了那个瓷瓶。
他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将公输班的棺盖重新合上,又一铲一铲地将泥土填了回去,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他才从怀中,取出了那个黑色的铁盒,和那枚刚刚到手的,造型诡异的钥匙。
他拔开瓷瓶的塞子,将里面黏稠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钥匙的每一根铜刺上。
然后,他蹲下身,将钥匙对准了铁盒上那把泛着幽蓝光泽的铜锁。
钥匙,缓缓插入锁芯。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声。
他握住钥匙,轻轻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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