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庭内，厚重的深棕色木门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流动的气息，凝固成沉甸甸的铅块，压得人胸口发闷。阳光透过高窗上的磨砂玻璃，滤成一片惨淡的白光，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得旁听席上每个人的脸庞都带着几分凝重。
法警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将三名被告人依次押入法庭。镣铐与地面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在肃静到极致的空间里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尖上。
为首的王某穿着灰扑扑的囚服，曾经梳得油光锃亮、用发胶固定得纹丝不动的头发，如今像一蓬被霜打蔫的枯草，胡乱贴在头皮上。往日里在酒局上举杯换盏、指点江山的派头荡然无存，只剩下佝偻的脊背和躲闪的眼神。紧随其后的李某缩着脖子，佝偻着背，曾经在工地上戴着安全帽、扯着嗓子训斥工人的嚣张劲儿，此刻全化作了止不住的颤抖，双手被铐在身前，指关节因用力攥紧而泛白。最后是监理张某，他双手被反铐在身后，肩膀绷得笔直，却难掩眼底的慌乱。路过旁听席第三排时，他下意识地猛地别过脸——那里坐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十岁的儿子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胸前还别着那枚他曾引以为傲的“三好学生”徽章，正睁着懵懂的眼睛望着他。
旁听席早已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前排的记者们举着相机，镜头齐刷刷地对准被告席，快门声像密集的雨点，“咔哒、咔哒”响个不停。后排的受害群众里，有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孩子不过三四岁，小脸上还留着去年洪水呛水时留下的浅褐色疤痕，此刻正不安地揪着母亲的衣角。旁边坐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他的右腿裤管空荡荡的，那是去年溃坝事故中被倒塌的房梁砸伤后截肢留下的痕迹，而他在老城区的祖屋，早已被汹涌的洪水冲成了断壁残垣。当被告人的身影出现在法庭门口时，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啜泣，有人攥紧拳头抵着嘴唇，指节泛白如霜，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审判长身着黑色法袍，端坐在高高的审判席上，神情严肃。他缓缓举起法槌，“咚”的一声轻敲，整个法庭骤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被告人王某，公诉机关指控你涉嫌受贿罪、滥用职权罪，事实清楚，证据充分，你是否认罪？”审判长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透过麦克风传遍法庭的每个角落。
王某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的话：“我...我认罪。但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是他们...是他们主动送上门的...”他试图为自己辩解，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蚊蚋。
“肃静！”审判长眉头微蹙，声音掷地有声，“法庭之上，只讲事实与证据，无关其他。公诉人，请出示相关证据。”
公诉人起身时，黑色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法庭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神经上。她抬手按下手中的遥控器，身后的大屏幕瞬间亮起——首先出现的是一段餐厅监控画面，画面里，王某坐在包厢的主位上，李某趁着敬酒的间隙，将一张银行卡偷偷塞进他的手心，王某下意识地攥紧，若无其事地揣进裤兜，动作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犹豫。紧接着，屏幕上切换出银行流水单，密密麻麻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从工程招标到中期验收，再到最终竣工，每笔转账都精准对应着关键节点，总额高达两百三十万元。最后出现的是笔迹鉴定报告，王某在工程审批文件上的签字，与每笔贿赂款到账时间形成了完美的时间闭环。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公诉人的声音冷静而坚定，“这些证据足以证明，被告人王某利用其担任市水利局工程建设科科长的职务之便，为不具备水利工程建设资质的昌盛建设有限公司中标城南水利枢纽项目提供便利，先后多次收受贿赂共计人民币两百三十万元。”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其滥用职权的行为，直接导致不合格的劣质钢筋被用于大坝主体建设，最终在去年汛期引发溃坝事故，造成三人死亡、十二人重伤，数十间房屋损毁，经济损失高达数千万元...”
“轰——”旁听席突然骚动起来。那位拄拐杖的老人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因激动而浑身发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被告席上的王某和李某，声音嘶哑地嘶吼：“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就是抢险队的！他才二十五岁啊！为了堵那个溃口，他跳下去就再也没上来！”法警连忙上前搀扶，生怕老人情绪激动摔倒，可老人却用力挣扎着，哭喊着：“让我过去！让我看看这些畜生的脸！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儿子！”
李某的辩护律师突然“唰”地站起来，语气急促地说：“反对！审判长，被告人李某虽在工程建设中存在违规行为，但溃坝事故主要是因去年汛期降雨量远超历史极值，属于不可抗力的自然灾害，不应将全部责任归咎于被告人...”
“反对有效！”审判长重重敲了下法槌，打断了辩护律师的话，“请辩护人聚焦本案犯罪事实，无关的辩解请勿提及，否则视为扰乱法庭秩序。”辩护律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悻悻地坐下，不再说话。
举证环节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当公诉人展示出张某伪造的监理报告时，法庭后排传来一片整齐的倒抽冷气声——报告上“工程质量符合国家标准，同意验收”的红色印章鲜红刺眼，而附件里的钢筋强度检测数据却清晰地显示，所用钢筋的抗拉强度仅达到国家标准的六成。最令人发指的是一段录音，那是李某在工地办公室给张某打电话时的通话记录，录音里，李某的声音带着不屑与冷漠：“水泥标号掺点沙子怕什么？能省不少钱呢！洪水真来了，先淹死的是那些住在河边的穷老百姓，跟咱们有啥关系？”
这句话像点燃的炸药包，瞬间将旁听席的情绪推向高潮。有人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的矿泉水瓶狠狠砸向被告席，瓶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眼疾手快的法警及时拦下；有人捂着嘴失声痛哭，肩膀剧烈颤抖，泪水顺着指缝不断滑落。李某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胸口，灰色的囚服后背渐渐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法庭调查阶段，那位在溃坝事故中失去丈夫的女人作为证人出庭。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捧着丈夫的遗照，照片上的年轻消防员穿着橙色救援服，笑容灿烂得像阳光。“那天早上出门前，他还跟我说，等洪水退了就带我去拍婚纱照...”她的声音哽咽着，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吞玻璃渣，“可现在，婚纱照变成了遗照，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收到了一本烈士证书...”她抬起布满血丝的泪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被告席，声音陡然拔高：“你们喝着茅台、签着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些住在河边的人？有没有想过那些为了抢险救灾，连命都丢了的人？”
张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弯成了弓形，法警连忙递过一杯温水，他却猛地挥手打翻，浑浊的水溅在囚服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污渍。“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那些遇难的人...”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他们给我塞钱的时候，我想着女儿的学费，想着家里的房贷...我一时糊涂，我错了...”
“被告人情绪失控，休庭十分钟。”审判长看了眼手表，宣布休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休庭时，法庭外的走廊里挤满了人。记者们围着公诉人，七嘴八舌地追问案件细节；受害群众互相搀扶着，靠在墙壁上抹眼泪，低声诉说着各自的遭遇。有个穿校服的男孩趴在母亲肩头，指着法庭内被告席的方向，小声地问：“妈妈，那些叔叔为什么要偷工减料呀？他们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人吗？”女人轻轻摸着儿子的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他们太贪心了，被钱蒙住了眼睛，连良心都丢了。”
再次开庭时，法庭内的气氛更加紧张。就在审判长准备进入法庭辩论阶段时，李某突然情绪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挣扎着想要往前冲，嘴里大喊着：“我要揭发！我要立功！市水利局的赵副局长也收过我们的钱！每次工程验收前，我们都要给他送购物卡和现金，前后加起来有五十多万！”法警立刻上前按住他，将他按回座位上。审判长皱着眉，示意书记员将李某的揭发内容详细记录在案，并表示会将线索移交相关部门调查。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让原本清晰的案情突然变得错综复杂，旁听席上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被惊扰的蜂群。
法庭辩论环节结束后，终于到了最终宣判的时刻。整个法庭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审判长手中的判决书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经审理查明，被告人王某身为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非法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其行为已构成受贿罪；同时，其滥用职权，致使公共财产、国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损失，构成滥用职权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没收全部非法所得人民币两百三十万元...”
“被告人李某，作为昌盛建设有限公司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在工程建设中使用不合格建筑材料，降低工程质量标准，造成重大安全事故，其行为构成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同时，为谋取不正当利益，给予国家工作人员财物，构成单位行贿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百万元...”
“被告人张某，作为工程监理人员，故意伪造监理报告，对工程质量严重不负责任，导致重大安全事故发生，其行为构成重大责任事故罪。综合其认罪悔罪态度及揭发他人犯罪线索的表现，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二十万元...”
判决声落下的刹那，整个法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后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情绪。那位失去丈夫的女人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汹涌而出。她掏出纸巾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许久的巨石。后排的受害群众们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有人欢呼，只有此起彼伏的深呼吸声，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与释然。
当法警再次押解被告人离开法庭时，王某突然猛地挣脱法警的束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旁听席的方向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绝望的哭喊声在法庭里回荡：“我错了！我对不起大家！求你们原谅我！”李某被押着经过妻子身边时，他的妻子突然冲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胳膊，却被法警死死拦住。她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模糊了双眼，朝着李某的背影哭喊着：“李建国！我再也不想见你！你这个害死全家的刽子手！”
夕阳透过法庭的高窗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影，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却又带着几分悲凉的橘红色。那位拄拐杖的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出法院大门。他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喃喃自语：“柱子，爸替你看到了，那些害你的人，终于受到惩罚了。”风轻轻吹过，卷起他鬓角的白发，像一面微型的、飘扬的旗帜。
记者们蜂拥而出，手机屏幕亮起一片白光，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明天的头条标题已经在他们脑中成型——《治水溃坝酿惨剧，贪腐者终受正义审判》。而此刻的法庭内，被告席空荡荡的，只有一盏顶灯还亮着，在光滑的桌面上投下一个惨白的圆斑，像一道没有愈合的伤疤，静静诉说着这场因贪婪而起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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