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爷驻足,那双在风沙中眯了半个世纪的浑浊眼眸,死死盯着前方。
他的骆驼不安地刨着蹄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仿佛嗅到了亡者的气息,却又被一种更诡异的力量压制着,不敢嘶鸣。
荒原的风带着一股子刮骨的冷意,卷起沙粒,打在人脸上生疼。
就在这片死寂的中心,一座新坟突兀地立在沙丘之上。
土是新翻的,还带着地底的湿气,与周围干裂的沙地格格不-入。
坟前无碑,头顶无幡,只有一株早已枯死的棘草,根茎倔强地扎在坟头,草枝上,缠着半枚断裂的青玉发簪。
那玉簪的质地极好,即便蒙着沙尘,也透着温润的光。
断口处却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用蛮力生生折断,充满了不甘与决绝。
林阎的目光,像是被那半枚玉簪钉住了,再也无法挪开。
苏半语却没看他,她径直走到坟前蹲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开坟头的浮沙。
她的动作很轻,不像是在触碰泥土,倒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沙土之下,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死气,却又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活物般的脉动。
忽然,她嘴角一勾,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在这空旷的荒原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三分讥诮,七分了然。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骨头还没埋稳,就急着往上写名字?这坟里躺的,根本就不是个死人,而是个‘未死者’。”
说完,她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清亮得不像话的眸子望向林阎,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如刀:“林阎,你娘的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林阎身躯一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半枚玉簪,是他年幼时,母亲带他去庙会,他用攒了许久的铜板为她赢来的彩头。
母亲当时笑得温柔,说这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会一直戴着。
可后来家逢巨变,母亲不知所踪,这玉簪也随之消失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墨三姑已经面沉如水。
她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罐,拔开塞子,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尸油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屈指一弹,一滴暗黄色的油滴落在坟前的沙地上。
“滋啦——”一声轻响,仿佛热油落入冷水。
那滴尸油竟像活了一般,迅速在沙地上蔓延开来,勾勒出一道道猩红如血的纹路。
那些纹路盘根错节,最终组成一个诡异繁复的图谱,中心正对着坟堆,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逆阴契!”墨三姑的声音又惊又怒,像是见了什么天地不容的邪物,“好大的手笔!竟敢用死人骨做基,活人名作引,在这荒漠深处炼‘替命桩’!这是要抽干你娘残存世间的执念,去重铸另一个人的命主!”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秦九棺动了。
他从背后摸出三根通体漆黑的檀木钉,手腕一抖,其中一根便悄无声息地刺入坟边的沙土之中。
黑檀钉入土三分,钉尾却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频率剧烈震颤起来,发出“嗡嗡”的悲鸣。
“三姑说得没错。”秦九棺的嗓音低沉沙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坟下空心,内里有呼吸吐纳之声……但不是尸体的尸气,也非活人的阳气。是一种……正在孕育的东西。是‘名胎’在长。”
名胎!
这两个字一出,连驼爷都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抓紧了骆驼的缰绳。
林阎的眼睛瞬间红了,胸中一股暴戾之气直冲头顶。
无论是替命桩还是名胎,都指向一个事实——有人在用他母亲的名义和执念,行此歹毒邪术。
他大步上前,双拳紧握,就要徒手将这坟扒开。
“别动!”苏半语却猛地伸手拦住了他,声音清冷,“开这座坟不难,难的是——你敢不敢看里面?”
林阎动作一滞,不解地看着她。
苏半语没有解释,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截白惨惨的东西,那竟是一节人的指骨。
她以指为笔,以气为火,指骨的尖端竟凭空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她将燃尽的骨灰轻轻洒在坟头之上,那些灰烬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在坟土表面缓缓聚拢,最终组成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那笔迹,林阎至死也忘不了。
——你别来。
一瞬间,林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
那是他母亲的笔迹,是他儿时一笔一划跟着学写的字。
“看到了吗?”苏半语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字字诛心,“这座坟,是个‘心笼’。布下此局的人算准了你会来。你若动情,以血脉亲情呼唤之,你的情感就会成为最好的养料,‘名胎’瞬间便可育成,替命桩即刻功成。可你若狠心绝情,视而不见,这心笼便会自毁。但积蓄于此的阴契之债也会随之炸开,方圆百里,所有生灵的名字都会被抹去,化作一片‘无名之地’。”
进,是助纣为虐。退,是生灵涂炭。
这是一个绝路。
林阎沉默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三个字,眼神变幻不定,像是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
风沙刮过他的脸庞,带来刀割般的疼痛,却远不及他内心的万分之一。
墨三姑和秦九棺也都沉默了,他们深知这等阴损术法的厉害,一时间竟也想不出破解之法。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林阎忽然动了。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而是从腰间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瞬间涌出。
他蹲下身,任由温热的血液滴落在脚下的黄沙之中,以指为笔,蘸着自己的血,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他的动作很慢,却异常坚定。
“娘,我不来认你,但我来断契。”
血字未干,字里行间的决绝之意仿佛触动了某种禁忌。
那座新坟猛地一震,坟土自中间轰然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无形之力从裂缝中猛地窜出,不是冲向任何人,而是死死拉扯住林阎投射在沙地上的影子,要将他的“名”也一并拖入其中!
“动手!”苏半语厉喝一声。
无需她多言,秦九棺早已有了动作。
他双手齐出,剩下的两根黑檀钉化作两道黑影,与先前那一根呈品字形,死死钉住了裂缝周围的四方土地,暂时稳住了暴走的阴气。
墨三姑则将整罐尸油泼向空中,口中念念有词,尸油遇风即燃,化作一道油腻的火幕,罩向裂缝,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驼爷也在此刻猛地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驼铃,清越而古怪的铃声响起,带着一丝契约的力量,竟让那裂缝扩张的速度为之一缓。
就是现在!
林阎抓住了这千钧一发的时机,从怀中掏出一枚古朴的石印,正是那枚残缺的“无名印”。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将全身力气汇于右臂,狠狠地将石印拍向那道漆黑的裂缝,印面上的裂痕,不偏不倚,正对着坟堆的中心!
“名由心生,不由人刻!我母之念,绝不为你所用!”
他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声震四野。
“咔嚓——”
无名印应声而碎,化作齑粉。
与此同时,那座坟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轰然塌陷下去,所有的阴气、红光、脉动,都在这一瞬间尽数湮灭。
那半枚断裂的玉簪,也在崩塌中彻底碎成了粉末。
一切,都结束了。
风沙渐渐平息,塌陷的坟坑中,一具轮廓模糊的女尸静静地躺在沙里。
她的面容被岁月和邪术侵蚀,已经看不真切,唯独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像是握着什么珍宝。
苏半语走上前,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是你娘……”
林阎的身体晃了晃,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她只是上一任的‘代葬者’。”苏半语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悯,“她的名字很早以前就被抽走了,魂魄却因不甘而生出执念,被炼化于此,成了孕育‘名胎’的‘名母’。”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具女尸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流沙,点点消散。
在彻底消失的前一刻,一道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解脱般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终于……没人再替我活了。”
风过无痕,沙丘之上,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坑洞,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沙地里,一抹微弱的绿意破土而出。
那是第二十根信芽,它长得比之前的任何一根都要快,几乎是瞬间便舒展开了嫩叶。
叶片之上,墨绿色的叶脉缓缓蠕动,勾勒出新的字迹。
债已转,名已空,可路……还没断。
二十根信芽在荒原上整齐地排列着,迎着冷风微微摇曳。
每一片叶子上的字迹都清晰可见,在林阎的瞳孔中,缓缓连接成了一句完整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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