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是尸水,而是一种更古老、更粘稠的怨念。
它像融化的黑蜡,带着焚烧契约后特有的焦糊与腐朽气息,一滴一滴,顽固地挤出棺木的缝隙。
就在第一滴黑液触及沙地的一刹那,整片沙海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猛然间剧烈地沸腾起来。
第二十三根刚刚浮现出“别认我”字样的信芽,还没来得及完全舒展,便在剧震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紧接着,沙地下方,那十九根早已扎根、代表着十九条被篡改命数的信芽,齐齐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它们没有枯萎,而是瞬间化为飞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上半空。
灰烬在空中盘旋、凝聚,最终竟凝成一张巨大而虚幻的符纸。
符纸之上,三行猩红如血的大字缓缓显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不容置喙的威严。
名已焚,契已断,债——转三更。
苏半语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没有丝毫犹豫,快步上前,伸出一截惨白的指骨,轻轻触碰那些仍在空中飘浮的灰烬。
指骨与灰烬接触的瞬间,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信息流涌入她的识海。
她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比手中的骨头还要苍白。
“这不是警告……”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这是‘结算单’。”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林阎、墨三姑和驼爷,“阴律司的结算单。三更之前,那三百七十二个本该死于非命的人,会同时暴毙。魂魄无归,永世沉沦。除非……”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人,‘签收’这单。”
签收一张死亡三百七十二人的账单,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气氛瞬间凝固。
墨三姑的脸上血色尽褪,她猛地咬破自己的食指,挤出三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掌心一小块凝固的尸油上。
她嘴里念念有词,焚烧的尸油冒出带着异香的青烟,笔直地升入空中。
“我问问‘被删者’。”
青烟弥漫处,虚空中仿佛被撕开了一道无形的口子,无数扭曲、残缺的魂影从中渗出。
他们没有五官,没有声音,只是一个个空洞的轮廓,却不约而同地张开了嘴。
他们的口型惊人地一致,无声地呐喊着同一句话。
还我们死。
墨三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看着那些痛苦的残魂,喃喃道:“阴律不容‘错生’……林阎,你救了他们,给了他们不该有的活路,可他们的死期不能就这么空着。空出来的债,总要有人来还……”
一直沉默不语的驼爷,默默地解下了腰间那串古旧的驼铃。
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将那串陪伴了他一生的驼铃,轻轻地放入脚下的沙地里,任由流沙将它掩埋。
“我接了最后一单生意。”他沙哑的声音像是被风沙磨砺了千年,“客人要我‘运林阎,到无钟庙’。我签的是‘活人契’,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抬起满是褶皱的脸,浑浊的眼睛望着林阎,“收货人,是‘死人’。”
无钟庙,一切的源头。
林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摊开手掌,那枚“无名印”的残片静静躺在掌心。
他催动体内巫血,试图再次点燃生死簿残存的力量,用自己的命去承接这份滔天巨债。
然而,巫血刚刚触及残片,一股远超之前任何一次的反噬之力便轰然袭来。
林阎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不行,这份债太过沉重,沉重到连他这身不入五行的巫血都无法承载。
就在这时,苏半语忽然从她的骨袋里又取出一节指骨,这节骨头比之前的更加莹白,甚至透着一丝玉质的光泽。
她毫不迟疑地咬破自己的指尖,以鲜血为墨,迅速在指骨上书写着什么。
“我来写‘错时辰’!”她语速极快,“既然债在三更,那我就把‘三更’这个时辰,从今夜抹去,改成‘无更’!”
写完最后一笔,她将染血的指骨猛地投入那团即将消散的符纸灰烬中。
灰烬瞬间复燃,但这一次,火焰却是诡异的幽蓝色。
蓝火熊熊燃烧,将周围的沙地都映照得如同鬼域。
然而,这惊人的景象仅仅维持了三息,蓝火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灭,骤然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
“噗……”苏半语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晃了晃,“不行……‘数守者’在盯着这里。任何篡改时间的行为,都会被第一时间抹杀。”
绝望,如同沙暴般席卷而来。
“咳……咳咳……”一直靠在沙丘上,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气的老癫道,此时却突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竟露出一个扭曲而古怪的笑容,“我……还有……没播的……”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撕开了自己破烂的道袍,然后是胸膛的皮肉。
他竟从自己的胸腔里,生生拽出了一块肋骨!
那块肋骨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无数细小的划痕,像是某种天书,又像是某种预言。
“拿去……”他将肋骨扔向林阎,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熄灭了,“那是……我看见的……结局。”
老癫道,死了。
林阎接住那块尚带着体温的肋骨,心中的悲痛与惊骇交织。
他没有时间多想,立刻将自己的巫血滴在肋骨上。
鲜血渗入那些划痕,整块骨头瞬间亮起,一道道影像如同潮水般涌入林阎的脑海。
在虚幻的影像中,他看到了自己。
他独自一人,走进了那座传说中的无钟庙。
庙宇空旷,正中只有一个巨大的算盘。
他坐了下来,成为了新的“数守者”。
影像飞速流转,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拨动着算盘珠,将那三百七十二人的命债,以及古往今来所有错乱的因果,一笔一笔,全数归于自己一身。
万债归心,永世不得解脱。
这,就是驼爷的最后一单生意,也是老癫道看到的结局——让他去顶替那个“数守者”,成为新的囚徒。
然而,就在影像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画面出现了异变。
一个模糊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数外之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无钟庙里。
那道影子走到庙里那口无形无质的“钟”底,将一枚完整的“无名印”,轻轻地贴了上去。
嗡——
钟,裂了。数,崩了。
林阎浑身一震,猛地从幻象中挣脱出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懂了!
老癫道留给他的不是一个必死的结局,而是一个破局的提示!
关键,从来都不是谁来签收这笔债!
而是让“签收”这件事,本身就变得毫无意义!
“不是谁来签收……”林阎大声吼道,像是在对天地宣告,“是让‘签收’这件事,本身失效!”
话音未落,他高高举起那块肋骨,然后用尽全力,将它狠狠砸入脚下的沙地!
肋骨碎裂,化作齑粉,与沙土融为一体。
林阎则以指为笔,以血为墨,以整片大地为纸,疯狂地书写着最后一封契约。
他写的不是名字,不是承诺,而是一种规则,一种宣告。
“此债无主,此命无签,此终——无钟可响!”
当最后一笔落下,契约形成的刹那,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停了,沙静了,空中那张由灰烬组成的催命符,连同那三行血字,一起悄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地间,一片死寂。
三更的梆子声,终究没有在这片沙海响起。
遥远的村落里,那三百七十二个本该暴毙的人,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个生死难关。
墨三姑呆呆地望着沙地上那几行渐渐被风抚平的血字,许久,才轻声说了一句:“我头一回……觉得死,比活干净。”
驼爷沉默地将那头老骆驼牵引过来,翻身上去,对着林阎点了点头:“我该去送最后一程了。不过这一次,是送它回家。”
苏半语收起了她所有的骨头,潇洒地将骨袋往肩上一甩,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反正我也不在三界五行之数里,就当是陪你们出来走了个过场。好玩,好玩。”
林阎站在沙丘之巅,遥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那个模糊的庙宇轮廓,那是无钟庙的方向。
他低声自语,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不是来当什么命主的……我是来,关店的。”
话音刚落,他脚边的沙地微微拱起,第二十四根信芽,破土而出。
这根信芽与之前的截然不同,它的叶脉上空无一字,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但在叶片的正中央,却有一道漆黑的裂痕,从顶端一直延伸到底部,深邃得仿佛不是一道裂痕,而是一道刚刚被强行撕开的缝隙,不知通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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