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终焉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第三十六根信芽之前,凝滞如镜的虚空中心,忽地沁出了一点极淡的光晕。
子时无风,那光晕却如一豆被罩在琉璃盏中的灯焰,静静悬浮,不摇不动,光芒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仿佛它自亘古以来便在那里。
苏半语的视线凝固在那点光晕上,她缓缓抬起手,用苍白的指骨关节,轻轻触碰向那片凝固虚空的边缘。
就在触碰的刹那,她的骨节猛然一震,整个人如遭电击般向后微仰,眉头紧蹙。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在她的颅内炸开,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细针,正以她的神魂为纸,描摹着某种恐怖的阵图。
她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颤栗:“他们在点灯……用‘未醒之念’当油。你心中越是空无一物,越是自诩无心,他们这灯就燃得越旺。这片虚空,根本不是什么封印,而是‘律心’的腔!”
她的声音未落,一直沉默跪地的墨三姑有了动作。
她将整个手掌都贴在了冰冷的沙地上,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听不见苏半语的警告,但她的感知却通过掌心与这片大地相连。
沙粒在她的掌下不再是死物,它们像亿万个微小的心脏,以同一种频率在脉动。
每一粒沙,都向她传递着同一句冰冷的神谕:“心火已种,待启。”
墨三姑猛然抬头,双眼死死盯住那豆灯焰,口唇无声地开合着,用一种只有他们几人能懂的唇语急速说道:“是‘灯引者’……他们不设立任何规矩,他们只负责点火。你说你‘无念’,他们就为你燃起‘破念之焰’;你说你‘无执’,他们就为你供奉‘执火之龛’。他们以你的‘空’为食,你越空,他们的灯就越亮!”
“灯引者?”林阎眼神一凛,周身巫族血脉之力瞬间沸腾。
他不能容忍这种被窥探、被利用的感觉,仿佛自己最深层的虚无,都成了敌人手中的薪柴。
他一步踏出,抬手便要引动巫血,以自身最精纯的力量去封禁那片诡异的虚空。
巫血霸道无匹,足以污秽万法。
“别动!”苏半语厉声喝止,声音尖锐,“你的血一进去,就成了最好的‘灯油’!他们要的就是你这种充满力量和意志的‘存在’去对抗‘虚无’!”
另一侧的秦九棺反应同样迅速,他手腕一翻,三枚锈迹斑斑的残钉已握于指间,钉身上缠绕着若有若无的死气。
他沉声道:“我以镇魂钉钉住虚空四角,让它有框有形,自成一界,看它如何再向外蔓延!”
“不行!”墨三姑猛地摇头,唇语急切,“钉子就是‘框’!你一旦钉下,就等于承认了这片虚空的存在,确认了你‘有心’要框住它!他们正等着你为这盏灯造一个完美的灯罩!”
所有主动的、带有意图的攻击,都会成为对方的燃料。
所有试图定义、限制的行为,都会成为对方的框架。
这是一种近乎无解的阳谋。
一直沉默不语的驼爷,缓缓从腰间解下那枚古旧的铜铃。
他没有摇晃,只是托在掌心,对着那片虚空。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铃声并未响起,他脚下的沙面却自行浮现出三个字:“心灯已录。”
驼爷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缓缓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低声呢喃:“他们……他们连我的‘无心之举’,都敢拿来供奉。”他本意是以铜铃的“静”来对抗那盏灯的“燃”,却没想到,这“静”本身,也被对方定义为一种“心”,并且记录在案。
一时间,四人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动,是错。
不动,也是错。
有心是燃料,无心也是供品。
这灯引者,竟是要将一切存在与不存在,都化为他们灯中的光焰。
林阎站在原地,双目紧闭。
所有外部的手段都已失效,那么,唯一的破局之法,只能从内部寻找。
他放弃了对外界的感知,将全部神识沉入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虚空中。
瞬间,天旋地转。
他的神识并未坠入黑暗,而是进入了一座宏伟到无法想象的殿堂。
殿堂的墙壁上,并非砖石,而是由无数闪烁的光点构成。
他仔细看去,每一个光点,都是他过往的一段记忆,一次觉醒。
那些被他舍弃的“废字”,那些年少轻狂时随手涂抹的“涂鸦”,那些他曾勘破后留下的“空框”,此刻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门别类,编织成了一部详尽的“心火谱系”。
而在这座殿堂的正中央,一盏巨大的虚幻灯盏高悬。
灯盏中没有油,却燃烧着熊熊烈火,火光映照出的,全是他一生挣扎、求索、对抗的影子。
灯盏的灯芯,则是一幕他早已遗忘的童年记忆——在被族人质疑、被命运压迫时,他第一次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那一声稚嫩却决绝的“不”!
原来如此。
灯引者并非凭空造火,他们是最高明的窃贼,盗取你灵魂中最本源的反抗与觉醒,以此为柴,点燃一盏足以将你自身都照得通透,无所遁形的“心灯”。
一旦此灯彻底燃起,林阎将再无秘密,再无虚无,他的一切都将被这火光定义,最终成为这盏灯的奴隶。
“原来……你们要的是这个。”
现实中,林阎猛然睁开双眼,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
他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便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殷红的巫血涌出,却没有滴落,而是违反常理地向上悬浮,凝聚成一团血珠,停在那片凝固的虚空之前。
苏半语等人大惊,以为他还是要用巫血强攻。
然而,林阎接下来的举动,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言出法随的律令:“你们要点灯?好——我便给你们一盏‘不燃之m火’!”
话音落下,那团巫血并未冲向虚空,而是猛然调转方向,化作一道血色闪电,逆冲而回,狠狠地刺入了他自己的眉心!
这不是攻击,而是自毁!
以自身最精纯的巫血为引,逆冲自己的识海,他要做的,是在灯引者彻底点燃他之前,主动将自己的心火熄灭!
如魂自灭,如灯自灭。
这一刻,林阎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他的身体还站立着,但生命特征,神魂波动,乃至一切存在的概念,都在瞬间归于“无”。
他主动让自己“死”了三息。
这是一种极致的疯狂,也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灯引者可以利用“有”,也可以利用“无”,但他们无法利用一个真正归于寂灭的“死物”。
因为“死”,是连“无”的概念都不复存在的终极。
就在林阎心火熄灭的刹那,那片凝固的虚空发出了剧烈的震颤。
中央那豆原本稳定燃烧的灯焰,如同失去了燃料的火苗,疯狂地跳动、扭曲,最终发出一声清脆而悠长的碎裂声。
“咔嚓——”
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太古,又像是在每个人的心室中响起。
灯影在一瞬间崩解,化作漫天飞舞的灰烬流,被虚空吞噬得一干二净。
那座囚禁了林阎过往的千年心室,终究化为了一片废墟。
三息之后,林阎身体一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煞白如纸。
秦九棺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信芽前的虚空缓缓恢复了混沌的常态,无光无影,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苏半语望着那片空地,良久,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赞叹:“这回,他们是连你的‘心’都点不着了。”
墨三姑的手掌依旧贴在沙地上,沙粒的脉动已经平息。
她缓缓收回手,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谁诉说:“原来,死……也能无心。”
秦九棺扶着林阎,感受着他体内紊乱如潮的气息,低声在他耳边说:“你不用被点燃……你只需要,不被照亮。”
驼爷默默地牵起他的骆驼,苍老的”
众人还未从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中完全回过神来,远处,那片见证了心灯破碎的土地上,第三十七根信芽,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与之前的信芽截然不同,它的叶脉之上,空无一字。
那片新生的嫩叶,就像一个紧闭的唇,一片未曾书写的白纸。
然而,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其上时,一道无声的低语,却同时在他们的神魂深处响起。
那低语,如一句未曾吐露的真言。
那低语,如一个尚未开启的启示。
那低语,更像是这片天地之间,第一次出现的,一个无人敢于聆听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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