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云落要塞上空,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白日里喧嚣的城防工地已沉寂下来,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映照着巡逻士兵警惕的身影。
内城核心区域,通往慕容世家临时府邸的幽静石板路上,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快速移动着。
慕容雅晴褪去了白日里那身象征身份的华丽宫装,换上了一袭便于行动的深紫色劲装,外罩一件带着兜帽的宽大斗篷。
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
她的动作迅捷而谨慎,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计算好了距离和角度,巧妙地避开了几队交叉巡逻的卫兵视线,身形在建筑阴影中快速穿梭。
片刻之后,她已来到自己居住的那座独立小院外。
院门紧闭,周围寂静无人。
慕容雅晴微微松了口气,警惕地四下扫视一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伸出手指,指尖亮起一点微弱的星芒,准备开启院门上的防护禁制。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及禁制的刹那——
“慕容家主,真是巧啊。”
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不远处的阴影中响起。
这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慕容雅晴紧绷的心弦上炸开。
她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一股难以遏制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惊骇,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是谁?!
她霍然转身,斗篷兜帽下那双平素妩媚动人的眼眸,此刻爆射出如同受惊毒蛇般的凌厉寒光,死死锁定声音来源处。
只见侧后方一处被高大石雕阴影笼罩的角落,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金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偶遇”微笑,看向她。
洛逸尘!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无数个惊骇的念头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在慕容雅晴脑海中炸开。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要失声尖叫,心脏狂跳得如同擂鼓,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强行压下喉咙里的惊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思维强行凝聚了一丝清明。
兜帽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但她的声音却在极致的惊恐后,强行挤出了一丝带着惊讶与疲惫的沙哑:“洛……洛公子?”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只是单纯的意外和疲惫:“这么晚了,洛公子怎么在这里?”
洛逸尘仿佛没看到她瞬间的僵硬和斗篷下紧绷的姿态,脸上依旧挂着温和无害的笑容,缓步走近。
“刚去寻大殿下商议了些清剿残敌的细节,回来路过此处,远远看到一道身影像是家主,便想上前打个招呼。”洛逸尘回答道。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慕容雅晴那身与平日端庄形象截然不同的劲装和斗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家主这是……刚外出归来?这身打扮……倒是少见。”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在慕容雅晴紧绷的神经上。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慕容雅晴藏在斗篷下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心中警铃狂响。
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阴冷意念,慕容雅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疲惫和无奈,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让洛公子见笑了。白日里主持天穹之壁运转,心神损耗颇大,心中烦闷,便想独自出去透透气,散散心。外面风大,便随意找了件旧斗篷披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自然地抬手拢了拢斗篷的领口,仿佛真的只是怕冷,实则是在掩饰脖颈间那道因情绪剧烈波动而隐隐发烫的紫色疤痕。
“原来如此。”
洛逸尘恍然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理解的神色,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诚恳的请求:“既然在此偶遇家主,晚辈正好有些关于星阵运转的疑惑,想向家主请教一二。不知……是否方便叨扰片刻?”
请教星阵?
慕容雅晴心中警兆更盛。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在自己刚刚秘密外出归来时,洛逸尘突然出现,又提出要请教星阵……这绝非巧合。
他到底想干什么?试探?
还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慕容雅晴脑海中疯狂碰撞。
拒绝?显得心虚。
答应?无异于引狼入室。
然而,洛逸尘那看似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目光,以及他身后可能存在的星院背景和周若瑶等人,都让她明白,此刻强硬拒绝,只会更加暴露自己。
她心中天人交战,那潜伏的阴冷意志也在疯狂咆哮,催促着她撕碎眼前这个带来巨大威胁的人类。
最终,理智,或者说那魔种意志权衡利弊后的暂时蛰伏勉强压过了冲动。
慕容雅晴藏在斗篷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脸上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疲惫的“温和”笑容:“洛公子客气了。请教不敢当,互相探讨罢了。只是……”
她微微侧身,让出院门的位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此地非谈话之所,更深露重,洛公子若不嫌弃,还请移步寒舍一叙。”
“那就叨扰了。”洛逸尘微微颔首,脸上笑容不变,仿佛真的只是来请教问题的学子。
他跟在慕容雅晴身后,从容地踏入了这座守卫森严、此刻却弥漫着无形杀机的小院。
厚重的院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院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慕容雅晴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慕容雅晴居住的小院,布置得清雅而简单。
几株耐寒的星斑翠竹点缀在墙角,青石板地面纤尘不染。
一间主厅,两侧是静室与书房。
此刻,主厅内只点了一盏光线柔和的晶石壁灯,在暮色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慕容雅晴引着洛逸尘步入厅中。
“洛公子请坐。”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但仔细听去,依旧能察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
她走到主位旁,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背对着洛逸尘,看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实则是在掩饰自己指尖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洛逸尘依言在一张铺着素色锦垫的木椅上坐下,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厅内陈设。
简洁,雅致,带着女性特有的柔美,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属于慕容雅晴的熏香气息。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但洛逸尘的精神感知早已提升到极致。
他能清晰地“捕捉”到慕容雅晴身上那股极力压抑却依旧如同即将喷发火山般的紧张与惊惧。
更让他心头凛然的是,当慕容雅晴背对着他整理衣袖时,他敏锐地捕捉到她脖颈间那道淡紫色的疤痕印记,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极其微弱的墨绿幽光。
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与怨毒。
洛逸尘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只是欣赏着厅内的竹影。
慕容雅晴转过身,脸上已重新挂上了世家家主惯有的、略带疏离的温和笑容,在洛逸尘对面的主位坐下。
“洛公子有何疑问,但说无妨。小女子虽才疏学浅,但主持天穹之壁多年,些许心得还是有的。”
她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清茶,动作优雅地轻抿了一口,借此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
“慕容家主过谦了。”
洛逸尘微微一笑,开门见山,“晚辈此次前来,主要是关于天穹之壁星阵在遭受高强度冲击后的能量节点‘潮汐共振’问题。”
他抛出了一个极其专业、且恰好切中慕容雅晴主持大阵要害的星阵术语。
“前日协助大殿下巡查阵枢,发现西北角‘摇光’节点在经历卡隆魔斧冲击后,其能量流转在峰值时会出现极其短暂的、频率约为千分之三息一次的轻微‘嗡颤’,伴随空间涟漪扩大千分之二。这似乎超出了《星枢守御阵典》中记载的常规能量逸散范畴,不知是阵基受损所致,还是……某种未知的‘耦合’现象?”
洛逸尘的问题精准、刁钻,直指核心。
慕容雅晴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没想到洛逸尘一上来就问如此深入、如此具体的问题。
这绝非泛泛的“请教”,更像是有备而来的试探。
他是在怀疑什么?
巨大的压力瞬间袭来。
慕容雅晴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调动着关于天穹之壁的所有知识。
“洛公子观察入微。”她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西北角星阵节点,确实是当日卡隆魔斧冲击的着力点之一。你所说的‘嗡颤’与涟漪扩大,小女子也略有察觉。”
她微微蹙眉,仿佛在仔细回忆推演:“按照《星枢守御阵典》所述,此等程度的冲击,阵基本身若无结构性损伤,能量逸散当以线性波递减,不应出现周期性‘嗡颤’。
“妾身推测,这极可能是卡隆那柄魔斧‘焚灭之怒’所携带的某种……‘规则级’的魔能残留,侵入了节点能量核心,与大阵本身的星辰能量产生了短暂的、非正常的‘规则碰撞’,形成了类似‘潮汐共振’的效应。这并非阵基受损,而是能量层面的一种‘污染性’干扰。”
慕容雅晴的解释合情合理,甚至引用了“规则碰撞”这种高深概念,展现了她作为星阵大师的深厚底蕴。
然而,洛逸尘心中却冷笑更甚。
规则碰撞?解释得真好。
可惜,他问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提出的“嗡颤”频率和涟漪幅度,完全是虚构的,是为了试探慕容雅晴的反应。
果然,慕容雅晴虽然回答得滴水不漏,但她在回答时,眼神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慌乱和急于掩饰的急切,以及脖颈间那道印记再次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都清晰地落入了洛逸尘的精神感知之中。
她在撒谎,她在掩饰!
她根本不敢深入探讨那个“摇光”节点的真实情况。
因为那里,很可能就是南宫天儿发现的“寄生信号”频繁出现的节点之一。
“原来如此!”洛逸尘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钦佩,“竟是规则层面的魔能残留干扰!晚辈受教了。慕容家主果然学识渊博,一针见血。”
他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随口提起,语气变得有些感慨:“说起来,维拉那影蚀魔皇的手段,当真是诡谲莫测,防不胜防。其魔种之力,竟能深入精神本源,若非前辈及时出手净化,公主殿下怕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无意地端起桌上的茶杯,目光却如同最锐利的探针,牢牢锁定了慕容雅晴的脸庞,尤其是她脖颈的位置。
“维拉”二字出口的瞬间,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
慕容雅晴的身体猛地一颤!
不是细微的颤抖,而是整个上半身都控制不住地剧烈晃动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差点脱手摔落,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她却恍若未觉。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如同死灰一般惨白。
那双平素妩媚动人的眼眸,此刻瞳孔骤然收缩,里面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
更让洛逸尘眼神骤然冰寒的是,慕容雅晴脖颈间那道淡紫色的疤痕印记,在听到“维拉”名字的瞬间,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幽紫色光芒。
那光芒极其短暂,如同幻觉,但其中蕴含的怨毒、阴冷、以及一种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疯狂渴望,却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洛逸尘的精神感知。
“呃……”
慕容雅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闷哼。
她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脸庞和脖颈,双手死死地抓住座椅扶手,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正在承受某种难以言喻的酷刑。
整个厅堂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阴冷、怨毒、疯狂的精神污染气息,如同无形的毒雾,从慕容雅晴身上弥漫开来,冲击着洛逸尘布下的精神屏障。
“慕容家主?”
洛逸尘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身体却已悄然绷紧,星陨龙枪的湮灭之力在源海内无声流转。
“没……没事……”
慕容雅晴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痛苦和强行压抑的疯狂,道:“只是……只是骤然提起那魔头……心绪激荡……旧伤……有些不适……”
她猛地抬起头,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脸色惨白,眼神却透着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死死盯着洛逸尘,语速极快地说道:“洛公子见谅!妾身……妾身突然觉得身体极为不适,恐无法继续招待公子。魔种之事……公主殿下既已康复,便是万幸,洛公子若无其他要事……请……请恕妾身失礼,先行告退了。”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仿佛再多说一句就要彻底崩溃。
说完,她甚至不等洛逸尘回应,猛地站起身,身形踉跄了一下,就要朝内室逃去。
那姿态,如同身后有择人而噬的厉鬼在追赶。
试探结束。
慕容雅晴的反应,比洛逸尘预想的更加剧烈、更加危险。
维拉的魔种意志在她体内活跃的程度,远超想象。
她绝非简单的被侵蚀者,那魔种意志几乎已经与她自身的意识形成了某种扭曲的共生,或者说……正在加速吞噬她的神智。
就在慕容雅晴转身欲逃的刹那,洛逸尘眼中那点隐藏至深的星银光芒骤然亮起。
嗡——!
一股凝练到极致、无形无质的精神意念,如同最细微的星芒,无声无息、快逾闪电地跨越空间,瞬间没入了慕容雅晴的后颈,精准地烙印在她脖颈间那道剧烈波动的紫色疤痕印记之上。
这并非攻击,而是一种极其高明的精神标记。
如同在黑暗的森林中,给一头狂暴的野兽系上了一根无形的丝线。
标记落下的瞬间,慕容雅晴狂奔的身形猛地一僵。
她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发出一声更加痛苦凄厉的嘶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几乎是撞开了内室的门,狼狈不堪地冲了进去,砰地一声将门死死关上。
隔绝内外。
洛逸尘缓缓站起身,脸上温和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肃杀。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内室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那个正在与体内魔物疯狂搏斗的扭曲身影。
目的已达到。
他没有再做停留,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这座弥漫着阴冷气息的小院。
院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夜色深沉,洛逸尘的身影融入要塞的阴影之中。
而在他精神感知的深处,一道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阴冷波动,正从那紧闭的内室门后,源源不断地传递出来。
那是维拉魔种意志剧烈波动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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