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看不见的血口子。
谷底,上百名士兵正像蚂蚁一样攀附在三具扭曲的“猛犸”坦克残骸上。电焊的弧光在深邃的阴影里爆开,发出“滋啦”的刺耳尖啸,将士兵们的脸映成一片惨白。钢缆绷得像琴弦,一头死死缠绕在坦克的履带和炮塔上,另一头则用巨大的钢钎钉进了峡谷两侧的岩壁冻土层。
王大彪就站在其中一辆坦克的顶盖上,那辆坦克的正面装甲已经内陷,像一个被巨人捏过的铁罐头。他没穿那件猩红的大衣,只穿着一件油腻的棉袄,手里拎着一个铁皮喇叭,对着下方吼。
“都给俺使劲!焊死了!没吃饭咋的?大帅看着呢!这他娘的不是三台坦克,这是大帅给咱们铺的三块垫脚石!是咱们黑北军的功勋碑!谁敢给俺焊虚了,俺把他腿打折了塞钢轨底下当枕木!”
他的声音在峡谷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士兵们被这股疯狂所感染,手里的动作更快了。他们将一根根缴获来的备用铁轨,用最粗暴的方式直接焊在三辆坦克的顶盖上,形成两条颤巍巍的、闪着金属寒光的“轨道”。
这根本不是桥。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捷径。
林好在他的指挥车里,用望远镜看着这一切。镜片里的景象荒诞得像一场噩梦。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两条铁轨根本不在一个水平面上,连接处是用厚钢板硬生生补焊起来的,焊缝粗糙得像蜈蚣的疤。他甚至怀疑,只要风再大一点,就能把这鬼东西吹进深渊。
他的胃又开始痉挛。他想起了陈博文博士,如果那个较真的老头子看到这一幕,大概会当场脑溢血。他会指着这东西,用一百个物理学和材料学的名词,来论证它会在零点一秒内彻底崩塌。
可它没有。它就那么悬在那里,像一个对科学的巨大嘲讽。
六个小时后,在消耗了几乎所有备用钢材和全部的焊条后,这座“猛马功勋桥”宣告完工。
庞大的行军队列在峡谷的这一侧停滞着,像一条被斩断的巨蟒。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座由残骸和废料构成的“桥”上。没有人说话,只有坦克的引擎在低沉地轰鸣,和峡谷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恐惧在蔓延。
即便是最狂热的士兵,在亲眼目睹这座桥的诞生过程后,也无法抑制心底的寒意。让他们开着几十吨重的坦克从这上面过去?这和开着坦克跳崖有什么区别?
“谁先上?”一个连长小声问身边的营长。
营长没说话,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死死盯着那座桥。
就在这时,王大彪的指挥型“猛犸”从队列中开了出来。他已经重新穿上了那件猩红的大衣,站在炮塔上,像一团燃烧的火。
“都瞅啥呢?怕了?”王大彪用铁皮喇叭吼道,声音里满是鄙夷,“一群没卵子的货!大帅的神谕铺成的路,你们也敢怕?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啥叫他娘的信仰!”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
“给俺开过去!”
驾驶员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但他还是咬着牙,猛地一推操纵杆。“猛犸”发出一声咆哮,履带转动,沉重的车身缓缓地、坚定地,驶向了那座死亡之桥。
“咯吱——”
当前履带压上铁轨的瞬间,整座桥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林好在指挥车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猛犸”在桥上爬行,速度慢得像一只乌龟。每前进一寸,下方的钢缆和铁轨就发出一阵阵濒临极限的哀鸣。作为桥墩的坦克残骸,在巨大的压力下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王大彪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炮塔上,双臂环抱胸前,任凭峡谷的狂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没有看脚下,而是望向对岸,眼神中是睥睨一切的狂热。仿佛他脚下不是一座随时会塌的废铁桥,而是一条通往神国的康庄大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
当“猛犸”的后履带终于离开桥面,重重地砸在对岸坚实的冻土上时,峡谷这一侧,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万岁!”
“大帅万岁!”
“王军长威武!”
士兵们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脸上的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炽热、更加坚定的崇拜。
神迹!
这是真正神迹!大帅用他的意志,将死亡化为了通途!
林好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感觉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看着望远镜里,王大彪站在对岸,像个得胜的君王一样接受着士兵们的欢呼,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他赢了。用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所有‘猛犸’坦克,单车通过,间隔五百米。‘狼獾’车队,两车一组。步兵徒步,快速通过。告诉王二驴,他的炮车太重,过不去,让他把炮管子拆了,分批运过去,到了对岸再给老子装上!”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庞大的军队开始以一种缓慢但有序的方式,渡过那座摇摇欲坠的“神桥”。
林好没有丝毫喜悦。他知道,自己又一次用一个疯狂的举动,将自己的“神格”推向了新的高峰。但他也清楚,他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三台最精锐的“猛犸”坦克,成了永远的桥墩。大量的备用钢材被消耗殆尽。更重要的是,他让这支军队的疯狂,达到了一个新的阈值。
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大帅。”冷雨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递过来一份刚刚译好的电报。
“博尔术师长从前方两百里处发回的急电。”
林好的心猛地一沉,接了过来。
电报上的内容很短。
“前方发现大量村庄废墟,所有水源均被投毒,道路被系统性破坏。未见敌军主力,只见焦土。另,发现大量铁轨被拆除运走,方向……向西。”
林好拿着电报纸的手,微微颤抖。
焦土战术。比他想象的更彻底,更决绝。敌人宁愿毁掉一切,也不留给他一粒粮食,一滴净水。他们拆走了铁轨,不是为了阻拦,而是为了在更西边的地方,构建新的防线。
他抬头看向西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下,仿佛有一头更加冷静、更加残忍的巨兽,正在张开大嘴,等着他这条饥肠辘辘的巨蟒,自己走进去。
峡谷这边的欢呼声还在继续,士兵们在为刚刚的“神迹”而狂欢。
林好却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将电报纸揉成一团,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不科学……这他妈的,才是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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