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的秋雨连下了半月,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像打翻了的砚台。孙二娘包子铺的屋檐下,挂着串刚腌好的辣椒,红得透亮,倒成了这湿冷天气里唯一的亮色。张青蹲在门槛上编草绳,枯黄的稻草在他手里绕来绕去,指尖的老茧磨得草茎“沙沙”响,他时不时抬头望一眼街角——那里堆着些从旧货摊收来的杂物,其中一件蓑衣,在雨里泡得发黑,像团蜷缩的老兽。
“当家的,把那蓑衣翻过来晾晾,别霉透了。”孙二娘端着刚出锅的热粥,白汽模糊了她的眉眼,嗓门却亮得穿透雨幕,“昨儿个李老爹说,他那孙子进山砍柴缺件蓑衣,这旧的修修还能用。”
张青应了声,起身踩着水洼过去。那蓑衣是棕麻编的,领边缝着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倒像是女人的手艺。他拎着蓑衣往台阶上拖,忽然“哎哟”一声——蓑衣下摆勾住了块石头,扯开道口子,里面掉出个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落水后沉得像块铁。
“这是啥?”孙二娘凑过来,用剪刀挑开油布,里面竟是个瓦罐,罐口封着黄泥,敲开一看,装着半罐碎银,还有张叠成方块的麻纸,纸角都泡烂了。
麻纸上的字是用炭笔写的,墨迹晕得厉害,勉强能认出“周阿桂”“欠粟三石”“来年麦收即还”几个字,末尾画着件蓑衣,旁边写着“债可赖,天难欺”。
“周阿桂?”张青把瓦罐倒过来,罐底刻着个“陈”字,“是不是十年前在北关种菜园的陈老实家?听说他家婆娘就叫周阿桂,后来陈老实病死了,周阿桂带着儿子走了,欠了一屁股债,有人说他们躲去了邻县,也有人说死在了逃难的路上。”
孙二娘用布擦干麻纸:“这碎银看着像佃户交租的散银,怕是周阿桂当年藏的。可既有钱,为啥要欠三石粟?”
正说着,雨幕里走来个挑着菜担的老妇人,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点,肩上搭着块破布,不住地擦脸上的雨水。她在铺子前站定,目光直勾勾盯着张青手里的蓑衣,突然放下菜担,一把抓住蓑衣的补丁,指腹在针脚上摩挲,眼泪“啪嗒”掉在湿漉漉的棕麻上。
“这补丁……是俺绣的!”老妇人的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木头,“这是俺家的蓑衣!是陈老实的蓑衣!”
孙二娘连忙把她往铺子里让,炉上的水壶“呜呜”冒着热气,烘得人身上的潮气渐渐散了。“老嫂子,您是……”
“俺就是周阿桂。”老妇人捧着那半块补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十年了,俺找这蓑衣找了十年啊!当年俺男人病重,欠了地主刘老财三石粟,他说‘用蓑衣抵账’,可俺知道,他是把攒的银子藏在了里面,想留着给儿子看病……”
张青把瓦罐递过去:“这里有碎银,是不是你们藏的?”
周阿桂打开瓦罐,手一抖,碎银撒了一地。“是!是俺男人藏的!”她捡起块银角子,上面有道牙印,“这是俺儿子咬的!他说要给爹‘盖个银房子’,就在银子上留了记号……”
孙二娘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往灶里添了块炭:“陈大哥是咋死的?你们为啥要走?”
“还不是被刘老财逼的!”周阿桂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俺男人得了肺痨,刘老财带着家丁来要债,说还不上就把俺儿子拉去当长工。俺男人气不过,咳着血跟他们拼命,被打了一顿,当天晚上就没了……俺抱着儿子连夜跑的,啥都没带,就想着等攒够了钱,回来把债还了,把俺男人的骨头迁到正经地方……”
张青编草绳的手猛地顿住,草茎在他掌心勒出红痕:“刘老财现在还在北关?”
“在!”周阿桂的声音带着恨,“他把俺家的菜园改成了赌场,天天逼着佃户去赌,输了就用田地抵,这十年,被他坑了的人家没有十户也有八户!”
孙二娘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苛政猛于虎”的故事,总以为是古人的夸张,如今见了周阿桂,才知这“猛于虎”的,从来都是那些盘剥百姓的黑心人。她看着周阿桂手上的裂口,那是常年挑担磨的,纵横交错,像老树皮。
“老嫂子,您儿子呢?”
“在城外破庙里等着呢,”周阿桂抹了把脸,“他叫陈石头,从小就病弱,这趟回来就是想看看他爹的坟……”
话没说完,街面上传来马蹄声。刘老财穿着件绸缎褂子,骑着匹黑马,带着两个家丁,耀武扬威地从对面经过。他一眼瞥见周阿桂,突然勒住马,三角眼眯成条缝:“哟,这不是周阿桂吗?跑了十年,终于敢回来了?欠我的三石粟,连本带利该还十石了吧?”
周阿桂往张青身后缩了缩:“俺……俺有钱还!”
“有钱?”刘老财冷笑一声,马鞭指着地上的碎银,“就这点?够给我塞牙缝的?要么把你那病秧子儿子留下抵债,要么……”他眼珠一转,盯上了孙二娘的铺子,“把这包子铺抵给我,这事就算了。”
“你做梦!”张青攥着草绳站起来,绳头在他掌心拧成了麻花,“陈老实欠你的三石粟,十年利滚利也到不了十石,你这是明抢!”
刘老财的马鞭“啪”地抽在地上,溅起泥水:“张青,别以为你跟梁山那伙贼寇有交情我就怕你!这是郓城县,轮得到你说话?”
“轮得到!”孙二娘端着热粥挡在周阿桂身前,粥碗里的热气直扑刘老财的脸,“当年陈老实的地,你用五两银子就强占了,现在值五十两都不止!你欠陈家的,比这三石粟多得多!”
围观的街坊渐渐多了,有人喊:“刘老财,你别太过分!周阿桂当年多不容易,你还逼她!”
“就是!陈老实的坟被你圈进赌场,连烧纸的地方都没有!”
刘老财见众怒难犯,狠狠瞪了周阿桂一眼:“三天!三天内不把十石粟送来,我拆了你的骨头!”说着打马而去。
周阿桂瘫坐在地上,眼泪掉得更凶:“俺哪有十石粟啊……”
张青把她扶起来:“别怕。他强占你家地的事,当年不少人看着,咱去找朱仝都头,让他评评理。”
孙二娘从柜里取出些碎银:“这银子你先拿着,去给陈大哥买些祭品。欠刘老财的债,咱帮你还,但他占的地,必须还回来。”
当天下午,张青带着周阿桂和几个当年的老街坊去了县衙。朱仝都头听了前因后果,又验了那麻纸和碎银,当即拍了惊堂木:“传刘老财!”
刘老财到了大堂,起初还抵赖,说周阿桂自愿以地抵债。直到老街坊们拿出当年的地契副本,上面明明写着“租种五年,租金每年两石粟”,他才慌了神。
“还有你开赌场坑害百姓的事,”朱仝把一叠状纸摔在他面前,“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啥话说?”
刘老财瘫在地上,终于招了——他当年不仅强占了陈家的地,还伪造了借据,把三石粟改成了十石,就是想逼死周阿桂母子,好让这事死无对证。
案子结了那天,周阿桂带着儿子陈石头,捧着从赌场角落里挖出来的陈老实的骨头,在新坟前烧了那半罐碎银。“当家的,债清了,地也回来了,你可以瞑目了。”
孙二娘和张青站在远处看着,张青忽然说:“你说这蓑衣,裹着的到底是银子,还是良心?”
孙二娘往炉里添了把柴:“都是。银子能还债,良心能安身。就像咱这包子,面得发得实,馅得剁得细,才能让人吃得踏实。”
雨停时,周阿桂把那旧蓑衣送给了李老爹的孙子。孩子穿着蓑衣进山砍柴,回来时说:“这蓑衣比新的还暖和,下雨都淋不透。”
孙二娘笑着说:“老物件经了风雨,反倒结实。就像人,受过苦,心才更亮堂。”
张青把那道扯破的蓑衣口子补好,用的还是周阿桂留下的棕麻。他说:“这口子补好了,就像债还了,心里的疙瘩也没了。”
秋末的太阳终于露了脸,晒得铺子前的辣椒串越发红艳。周阿桂在自家菜园里种上了冬麦,陈石头帮着浇水,远远看去,母子俩的身影在田埂上拉得很长。孙二娘看着那片绿油油的麦苗,忽然觉得,这旧蓑衣裹着的,从来都不是债,而是盼头——就像陈老实藏银子时的念想,周阿桂十年寻蓑衣的执着,终究都在这雨过天晴的日子里,长出了新的希望。
有天,李老爹的孙子穿着那蓑衣来买包子,说:“阿桂婶说,这蓑衣上的补丁,是她当年一针一线缝的,想着等陈叔病好了,一起进山采蘑菇。”
孙二娘接过湿漉漉的蓑衣,往灶边烤了烤,棕麻的清香混着肉香在铺子里弥漫。她忽然明白,有些债,不在银钱,而在人心;有些物件,不在新旧,而在它裹着的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就像这旧蓑衣,淋过十年的雨,裹过藏银的秘密,最终却成了孩子身上的暖意,把那些苦涩的过往,都酿成了过日子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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