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蔡秀去寻了张法曹,对方听了下头众官吏行径,少不得斥骂几句,却根本并没有出面约束的打算。
幸而他对蔡秀要求“安排个老人”过来搭手的想法倒是很支持,立时就让人叫了个手下过来。
来人听得是要他跟蔡秀一道负责整顿宗卷后,也不拒绝,只是道:“这事端的紧要,下官有心出力,可是早间右军巡院已经来了人,说要对接供状、证据移交,估摸着这一两日函就要发过来了。”
又道:“这回大案、小案合在一起,繁杂得很,下官愚钝,只怕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还请法曹示下。”
张法曹沉吟了片刻,道:“倒是我疏忽了这事,那案子甚大,捎泥带土的,一个判得不好,给军巡院拿捏着出去说话就麻烦了,你只专心断案就是。”
他转头又叫了另一人来。
此人则是道:“下官手头日常事务不论,前天修赦局过来,法曹叫我跟着一道检阅新订的律令,因时间甚赶,眼下正跟着一众官人忙于此事,下个月就要发榜公示,委实抽不出空来……”
“不如先挪个人接一接律令审阅,我再……”
张法曹皱了皱眉:“罢了,修赦局那边烦人得很,阵上换人,说不定又要啰嗦,你先紧着那一头就是。”
眼见那些个人来了又去,个个都做推诿,蔡秀虽对一干事务不甚熟悉,也听出不对劲来,因怕这张法曹打退堂鼓,忍不住道:“官人,整顿宗卷确实有些恼人,但只要推进妥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眼下他们推三阻四,非要强令才好推行!”
他还有许多嫌弃,当着张法曹的面,不好说出口,心里却已经骂了开来。
——一样是当官,做什么隔壁左右军巡院里头那秦解秦判官就能把下头人治得服服帖帖?
凭他力挺,不光整个右院,便是左院同许多外援也老老实实由着那韩砺指挥,让往东不敢往西,人人日夜轮熬了许多天,虽有怨言,全无一个做推脱的。
到了你这里,就连个干活的人都抓不到?
你这官,干什么吃的??
而那张法曹并不知道蔡秀所想。
他这两日已经听得下头些微传言,还有跑来抱怨的,心中少不得生出几分失望来。
一样是内舍出来的学生,同是太学四子,怎的那韩砺就能把事情干得妥妥帖帖的,不用秦解操一点心不说,还可以做到未雨绸缪,帮着上峰行一看三。
到了自己,得的这个人,只一张嘴巴吧嗒吧嗒,做事不能耐,惹事倒是挺能耐。
此人折腾来,折腾去,没有结果倒是不打紧,只怕把曹中埋怨声给激起来了,自己还要收拾烂摊子。
张法曹权衡一番,最后还是把自己得力的手下叫了过来,吩咐道:“逢之,整顿宗卷之事还是得抓起来,你给小蔡把把舵。”
那章逢之根本不做推脱,一口就应道:“小蔡初来乍到,到底不熟悉各处行事,我带一带他,就是整不完,也理个大概出来!”
张法曹满意点头。
而那章逢之也不含糊,说带一带,就是真的带一带。
他同蔡秀一道去了库房,同吏员们打了个招呼,让先把最近一年的宗卷全数点齐数目,搬到一个空房之中,便笑呵呵看了一眼蔡秀。
“小蔡,你年轻力盛,又有一腔能干,此时手头也没什么旁的东西跟着,先把这宗卷理一理,整出缺失错漏来,出个单子,我再拿去跟他们说。”
就这么轻轻巧巧,把蔡秀打算让各部司派吏员来干的活,给扔了回去!
蔡秀一时只觉得是哪里出了毛病。
他忍不住挖了挖左右两边耳朵,问道:“章官人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一年宗卷,上千都不止,光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理得完?”
他强自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勉强笑道:“官人莫不是搞错了?此事张法曹重视得很,我倒也不是不能做,只是要是拖延久了……”
章逢之笑着打断了他,语重心长地道:“小蔡,你还年轻,做事有时候难免过于想当然了。”
“我长你许多,今日托个大,来教一教你。”
“你不晓得,衙门里头事情是做不完的,有些事虽说要紧,却也不怎么急——你这宗卷整理便是如此。”
“眼下事情堆得多,大家也腾不出手,你来得正好,先熬一熬,本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好的,等你理得出来,前头这一阵子说不定就正好忙完了,将将接过手来补改,岂不是好?”
“要是强令,反而叫上上下下,都生出嫌隙——张法曹看重与你,你不要令他失望才好。”
竟是在这里居高临下,教训起来!
蔡秀何曾受过如此欺辱。
但对方口口声声,不是张法曹,就是资历,饶是他十分口才,毕竟没有经验,被这混迹衙门多年的油子当头一棒砸下来,也是眼前发懵,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我手头还有事,你先整着,明日就是寒食了,虽说衙门休沐七日,但我知道你心急,不愿耽搁,已是同他们轮值的交代过了,你仍旧可以回来整理宗卷,不妨事!”
一边说着,这章逢之迈着慢悠悠的方步,往外走了。
剩得蔡秀一人,对着满库的宗卷,头一回气得胸口都发堵。
他上前取了一册,只翻了几页,满眼是字,钻得他眼睛疼,控制不住,把那文书往地上狠狠一砸。
——天生我才,岂是来做这等活计的??
蔡秀坐在案前,冷眼看着满屋子的宗卷,想到韩砺,想到孔复扬,再想到自己。
风风光光而来,决不能落荒而逃。
蔡秀没有等到下衙,而是干脆地起身出了州衙。
府衙水深,他没有那韩砺好命,上有官员撑腰,下无小人掣肘,吃了个暗亏。
但他自有优势。
蔡秀直接回了太学,路上买了一包青团,一包糯食,转头去了教舍。
他找上学录,殷勤备至地送了寒食礼,又要了一份今年外舍升内舍的名单。
***
蔡秀忙着看名单,韩砺却忙着看书信。
喝完了杏汁白肺汤,见再榨不出什么东西来,三个老头便说起了正事。
“德彰信上说近来雨势很不好……”
“不用他说,我们一路进京,沿途十停里头有七停在下雨,问了老人,都说今年雨水过分,从未见过还不到清明河水就这么深的。”
“一年大,一年小,去年涝灾已经那么重了,按理今年应当是小年才对啊!”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有本事同黄河说理去?”
几人正说着,韩砺已经把那信纸放下。
陈夫子便道:“今次喊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德彰说想请你过去,你答不答应的?”
韩砺摇了摇头,道:“我去有什么用,早跟他提过,让他将辖下县镇统管起来,早早上书奏请都水监过去,趁着去年底流民过境,又有朝中拨银,把堤坝重新修过——即便如此,也未必能保得住平安。”
“结果他瞻前顾后,眼下才说要修,跟水淹到脖子了才学洑水又有什么区别。”
那闵夫子立刻道:“他也有苦衷,去年九月才上任,两眼一抹黑的,手底下连个趁手的人都没有,跟那知州也不对付,便是当时照着做,流程一来一回,此时那堤坝也只修到一半罢了……”
“他要是上心,自己跟紧些,怎么就修不完了?”
却是陈夫子听得不高兴。
“又不是头一回当官。”他冷哼,“虽说是你家姑爷,胳膊肘也不带这么拐的!眼下也过去小半年了,他立稳了吗?”
闵夫子老实闭了嘴。
二女婿能力平平,但做人谨小慎微,也踏实,好不容易得了个通判实缺,结果一上任,就发现彼处衙门里的小鬼格外难缠。
不过三四个月功夫,已经接连发了几次信过来,请他这个老丈人安排些得力门客过去帮忙。
但到底是自己女婿。
他叹了口气,又对韩砺道:“正言,你跟先生最久,他一生研究水患最多,今次就当帮我一个忙……”
韩砺道:“不是学生不愿意出力,只此时情形,即便我去,也没有一点用处——真要修水渠,非从都水监调用水工不能为之。”
“这是当然!德彰已是上书报请都水监,可要是图纸出来,少不得要征发民夫,统筹进度,还是想你去搭把手。”
韩砺摇头道:“当着诸位先生的面,学生不说那等面子话——要是今年真的又遇大涝,哪怕我此时出发,等到了地方,人手还没点齐,多半堤坝已经崩了。”
闵夫子捧着茶,唯有无言。
他也外放为官过,自然知道韩砺所说为实。
“且先等一等消息吧,要是真的决了堤,汴河乃是下游,京城也要遭殃,朝中必定要管。”
“闵老放心——我与先生从前去德彰兄任上查测水文时候,他多有照拂,今次若能助力,虽未必能有大用,我也不会推脱。”
闵夫子却是站起身来,向韩砺行了一礼。
后者忙躲开,又急急回礼。
“正言,我不是逼迫于你,只你行事一向周全,德彰此人虽无大才,却并非有心坏事,按着从前,涝水总有三波,要是能给他搭个手,救一波,总归算一波,但凡少害及一点百姓,便算是我祖上积德了。”
“好了,既是事情已经妥当,就不要再说,没得本来没事,说得有事了!”
却是那冯老忙岔开话题,又道:“明日寒食,咱们晌午吃些什么?不如去那小娘子铺子里问一问有什么吃食?”
***
小娘子铺子里虽只有两个人干活,却是忙成一副热火朝天模样。
因明日寒食,宋妙早饭都是热食,便提前跟学生们交代了不出摊。
但不出摊,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休息。
她今天得了那韩砺带回来的好消息,又和程二娘商定妥当,便打算明日先把欠债还掉一期,因正是节气,也带着做些小食送上门去,只当答谢那些个债主肯给自己宽限日子。
寒食各家多送青团、春卷,宋妙也就不凑这个热闹。
她想了想,调了面糊,跟程二娘一起炸了几锅撒子,甜咸俱有,又细细磨了南北杏仁,预备做杏仁冻。
杏仁冻又叫杏仁豆腐,正合冷吃,尤其此时将要换季,常有人咳嗽,此物平咳止喘也有些效用,作为拜礼,很拿得出手。
既然要送寒食礼,干脆也不要限于债主。
宋妙算着人头,把孙里正一家,李老娘一家,另又有近些日子上门订买吃食较多的几位大客人都添了进去,还捎上了韩砺、王畅等人。
除却程子坚不必理会——他姐姐住在此处,明日自己就会摸上门来。
因仓促之间,现买鱼鳞熬煮做胶冻已经来不及,她便取了家中绿豆生粉拿来给杏仁凝结,把那杏仁磨浆数回,过滤之后,沉浆取了脂膜,再和绿豆生粉水、牛乳一道文火慢煮,早买了许多小竹盒回来,分别倒进盒子里定了型。
好容易样样收拾妥当,等把那杏仁露拿吊桶、食盒湃进井水里放着,天色早已黑了,赶紧睡下,一夜无话不提。
次日一早,宋妙睡到了大天光。
春日里正合赖床。
风是暖意熏人的,太阳只有微热,远处偶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鸟叫,又有虫鸣,全怪这些个风啊太阳啊鸟啊虫啊的催人懒。
她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就像有千钧重压在眼皮上头一样,上下睫毛哪怕只扑闪一下,但凡彼此挨到了,就像被极稠浓的浆糊给黏得死死的,再也睁不开。
直到肚子饿了,又算着再不出门,恐怕礼就送不完了,她才不得已爬将起来,先跟程二娘两个吃了早饭,乃是一碗杏仁豆腐,又冲了咸茶配炸撒子做早饭。
那杏仁豆腐盛在碗里,像一块羊脂玉,光泽温润,细腻得一点气孔也没有,拿勺子微微一碰,意料之中的颤巍巍。
吃一口,那口感极其嫩滑,但又很有存在感,像嫩豆腐,比嫩豆腐更有一种弹的感觉,水灵灵、冰冰凉的,很清爽,又极润。
因只放了一点点饴糖,那甜味很淡,杏仁、牛乳的味道占了主体,吃起来满口都是杏仁含蓄的芬芳跟牛乳的浓香,回甘,特别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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