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工作室,只剩下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啊玉揉着发酸的后颈抬起头,电脑屏幕的蓝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冷色,文档里的项目报告才刚敲到一半。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对面写字楼零星亮着几盏灯,像困在深海里的孤星。
他起身去茶水间热牛奶,路过玻璃隔断时,瞥见隔壁维修间还亮着灯。磨砂玻璃上映出个模糊的侧影,背挺得很直,手里似乎举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
啊玉端着热好的牛奶走过去,推开门的瞬间,消毒水混着镜头清洁剂的味道漫过来。钟华坐在长桌前,台灯的光圈刚好落在他手里的相机上,他正捏着个银色的放大镜,睫毛垂得很低,在眼下扫出片浅浅的阴影,连带着鼻梁的线条都柔和了几分。桌上摊着拆开的镜头零件,像摊开的星图,镊子和螺丝刀在旁边排得整整齐齐。
“还没睡?”啊玉把牛奶杯往他手边推了推,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
钟华的视线从镜头里移开,睫毛颤了颤,才转过头来。他眼底带着点红血丝,大概是熬得久了,声音也比平时低哑些:“快好了。”
啊玉看着他重新把放大镜凑回镜头前,指尖捏着的小毛刷轻轻扫过镜片,动作稳得像架精密仪器。“别熬了,”他把牛奶往钟华手里塞,杯壁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瓷片渗出来,“我记得你大学时通宵做模型,第二天走路都晃。”
那是大三那年,系里搞结构设计竞赛,钟华熬了两个通宵拼钢构模型。啊玉半夜去实验室送宵夜,撞见他扶着桌沿站不稳,膝盖撞在铁架台上,发出哐当一声,他却只是皱了皱眉,继续调整模型的角度。第二天答辩时,钟华站在台上,啊玉在台下清楚地看见他后脚跟微微打颤,像踩在棉花上。
钟华接过牛奶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喉结动了动,才指着桌上的相机说:“镜头卡了,你明天要用。”
那是台老式胶片机,是啊玉跑遍旧货市场淘来的宝贝,上周去拍老街时,不知怎么卡了片,快门按不下去。他随手放在维修间,早忘了这回事,没想到钟华记着。
“明天再弄也来得及,”啊玉弯腰看那堆零件,忽然发现钟华右手食指贴着块创可贴,边缘有点泛白,“手怎么了?”
钟华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把创可贴往掌心藏了藏:“拆镜头时被金属边划了下,没事。”
啊玉却已经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抬起来细看。创可贴是工作室常备的那种,米白色的,沾了点透明的胶水印,大概是处理零件时蹭到的。“哪来的金属边?”他记得这台相机的镜头卡口是塑胶的,“你又拆了别的?”
钟华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啊玉忽然想起上周自己抱怨长焦镜头对焦不准,当时随口说了句“可能是内部齿轮松了”,没想到钟华连这个都记着。
“松开。”啊玉皱着眉,语气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他拉着钟华往茶水间走,另一只手还不忘拎起桌上的医药箱。
钟华被他拽着走,脚步有点踉跄,却没挣开,只是低声说:“真没事,就破了点皮。”
啊玉把他按在茶水间的椅子上,撕开创可贴时,才发现伤口比想象中深,大概是被精密齿轮的棱角划到的,还在渗着点血珠。他拿了碘伏棉签,轻轻往伤口上涂,钟华的手指缩了下,却还是乖乖让他处理。
“大学时你也这样,”啊玉的棉签顿了顿,忽然想起大二那年,啊玉为了拍雨中的荷花,蹲在池塘边淋了半小时,回来就发了烧。钟华背着他去校医院,路上滑了一跤,膝盖磕在台阶上,青了好大一块,却只皱着眉问他“冷不冷”。后来啊玉在他抽屉里发现瓶红花油,才知道这事。
钟华看着他低头专注的样子,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上投出片阴影,像只敛着翅膀的鸟。“那时候你非说雨里的荷花有灵气,”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拦都拦不住。”
啊玉笑了笑,把新的创可贴贴好,指尖无意中碰到钟华的掌心,烫得像揣了团火。他猛地收回手,假装去收拾医药箱,声音有点不自然:“现在不也一样,镜头卡了非要连夜修。”
钟华没接话,只是端起那杯牛奶,又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漫过喉咙,似乎把熬夜带来的干涩都抚平了些。他看着啊玉转身的背影,t恤下摆扫过桌角,带起片细小的灰尘,在灯光里跳舞。
回到维修间时,啊玉发现钟华已经重新拿起了放大镜。台灯的光落在他侧脸,把他下颌线的弧度勾勒得很清晰,像幅精心绘制的素描。啊玉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零件图册翻着。
空气里只剩下放大镜偶尔移动的轻响,还有钟华平稳的呼吸声。啊玉翻着图册,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往旁边瞟。他看见钟华捏着镊子,小心翼翼地把个小齿轮装回去,动作精准得像在进行场微型手术。忽然想起大学时,钟华帮他修相机,也是这样,把拆开的零件摆得整整齐齐,连螺丝都按大小排好序。
“好了。”钟华忽然开口,把相机组装好,对着灯光按了下快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啊玉抬头,看见他把相机递过来,掌心向上,创可贴在灯光下泛着点白。“试试?”
啊玉接过相机,沉甸甸的,带着钟华手心的温度。他对着维修间的窗户按下快门,窗外的夜色涌进来,在取景器里凝成片深邃的蓝。“谢了。”他把相机放进旁边的防潮箱,转身时,发现钟华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牛奶杯,杯子已经空了。
“再去给你热一杯?”啊玉问。
钟华摇摇头,起身收拾桌上的工具,镊子和螺丝刀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不用了,回去睡吧。”他把零件图册合上,“你的报告写完了?”
“还没,”啊玉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串轻响,“估计得天亮了。”
钟华把工具放进抽屉,动作顿了顿:“我陪你。”
啊玉愣了下,转头看见他已经关掉了维修间的灯,只剩下走廊的夜灯亮着,在他身后拖出条长长的影子。“你不用……”
“我刚好整理下项目数据,”钟华打断他,语气很自然,“林姐明天要。”
啊玉没再拒绝。回到办公区时,他重新坐回电脑前,文档里的光标还在闪烁。钟华在他对面的工位坐下,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神情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啊玉敲完最后一个字,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揉着发酸的肩膀抬头,发现对面的屏幕已经暗了,钟华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臂垫在下巴底下,侧脸埋在阴影里,呼吸很轻。晨光不知何时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他发梢镀上层金边。
啊玉起身,轻手轻脚地拿了条毯子,盖在钟华身上。毯子是林婉清织的,米白色的,带着点软软的绒毛。他刚把毯子掖好,钟华忽然动了动,睫毛颤了颤,却没醒。
啊玉回到自己的座位,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云层被染成淡淡的粉。他拿起桌上的相机,对着窗外的晨光按下快门,“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
也许,有些温暖,就像这凌晨的光,不用刻意说出口,却总能恰到好处地照亮彼此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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