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前一日的紧张排练,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些许隔阂的余味。仓库里的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灰尘在从高窗透进来的光束里懒洋洋地打着旋。当芙宁娜再次踏入剧团仓库时,所有成员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些原本嘈杂的搬运道具的声音、对台词的声音,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他们的目光复杂地投向她,像一张张织得密不透风的网。昨日她极高的要求和近乎严苛的指点,让这些本就因剧团困境而倍感压力的演员们有些无所适从。
然而,今天的芙宁娜,气场似乎有所不同。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简便服饰,但眉宇间少了几分焦躁和不容置疑,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平静与思索。她没有像昨天那样,一进来就走到导演的位置上,而是停在了仓库中央,那个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地方。
“各位,”她开口,声音比昨日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首先,我要为昨天的事情道歉。我…太急于求成了,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忽略了大家的感受和实际情况。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给了大家很大的压力。”
她对着所有人,认真地欠身致意,腰弯得很低,几乎成了九十度。
“经过一夜的思考,我明白,艺术并非独角戏,而是需要彼此理解和共同成就。请忘掉昨天那个急躁的我。让我们重新开始,一起找到呈现《水的女儿》最好的方式,好吗?”
这番诚恳的道歉让剧团成员们面面相觑,既惊讶又有些动容。他们预想过她可能不会再来,或者来了也会继续昨天的状态,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团长劳维克率先反应过来,他是个老实人,连忙摆着手,脸上带着局促的表情:“芙宁娜女士,您太客气了!我们知道您是为了戏好!是我们水平有限…”
“不,”芙宁娜摇摇头,她抬起头,眼神很真诚,没有了昨天那种审视一切的锐利,“是我方法不对。作为顾问,我的职责是引导和激发,而非强硬的命令。我们是一个团队。”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旁边传来。角落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紧接着,原本应该在休息的女主演柯莉欧,在另一位成员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也没有血色,但眼神却很坚定。
“柯莉欧?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劳维克看到她,立刻担心地迎了上去。
“我听到声音了…”柯莉欧的声音很虚弱,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倔强,“团长,各位,我…我觉得我可以坚持!最后一场演出,我不能缺席!这是我的角色,也是我对奥蕾莉团长的承诺!”
“可是你的身体…”其他成员纷纷劝阻,脸上写满了担忧。
“让我试试…至少,让我参与到排练中,如果我实在撑不住…”柯莉欧的语气近乎恳求,她看着大家,眼神里是害怕被拒绝的脆弱。
芙宁娜走上前,仔细看了看柯莉欧的脸色,那是一种长期精神和体力透支后才会有的憔悴。她轻声问道:“医生具体怎么说?是什么原因?”
劳维克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好像一下子深了许多,他替柯莉欧回答道:“是过度劳累和心力交瘁引发的旧疾,需要静养,尤其不能情绪激动…可是…”他看了一眼柯莉欧,又看了看芙宁娜,那眼神像是在挣扎着什么。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里带着一种卸下重担的疲惫:“芙宁娜女士,其实…这场演出,本就是我们计划的‘最后的演出’。剧团…早就决定要解散了。”
“为什么?”芙宁娜的眉头蹙起,她敏锐地感觉到这并非仅仅因为一场演出或柯莉欧的病。这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更沉重的原因。
“因为…我们失去了灵魂。”劳维克的声音沉重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们的团长,奥蕾莉…她是少女连环失踪案的受害者…至今下落不明,恐怕已经…”
“奥蕾莉团长…她才是剧团真正的核心和灵魂。她离开后,剧团就失去了方向,经营也每况愈下…我们挣扎了很久,最终才决定,用这最后一场演出,作为对过去、对团长的告别…”另一位一直沉默着的年长成员,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他别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奥蕾莉…”芙宁娜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很陌生,但此刻听起来,却带着一种让她心脏抽痛的重量。
“团长她…”柯莉欧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混杂着崇拜与怀念的光芒,提起这个名字,她苍白的脸上似乎都多了一丝光彩,“她是您最忠实的观众。她常说,正是因为小时候在欧庇克莱歌剧院观看了您那场轰动全国的《水之圆舞曲》,她才毅然决定走上音乐剧的道路,梦想着有一天能创作出同样打动人心的作品,甚至…能邀请您出演。这个剧团,某种意义上,是因您而存在的。《水的女儿》就是她最想完成的作品。”
芙宁娜彻底怔住了。她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过去那看似虚假的表演下,那五百年里每一天都在恐惧和伪装中度过的日子里,竟然也曾真实地照亮过他人的梦想。她以为自己只是在演一个骗局,却没想到这个骗局的光芒,催生出了一个剧团,一份未竟的创作,和一个已经逝去的、鲜活的生命。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情感攫住了她,那是对逝者的怀念,对梦想的尊重,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她感觉自己的肩膀上,突然多了一些真实的分量。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每一张悲伤而期盼的脸,最后看向虚弱的柯莉欧和那本被磨得起了毛边的剧本《水的女儿》。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之前的迷茫和脆弱一扫而空,“这场告别演出,不仅必须完成,而且必须要完美。它必须配得上奥蕾莉团长的梦想。”
她看向劳维克和所有成员,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请允许我继续以‘表演顾问’的身份,帮助大家完成它。我不需要任何报酬,”她顿了顿,声音柔和却充满力量,“我只想…和大家一起,把奥蕾莉团长想讲述的故事,把她心中的《水的女儿》,完完整整地呈现在舞台上。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芙宁娜的留下和态度的转变,像一束光照进了这个阴沉的仓库,极大地鼓舞了剧团的士气。大家原本已经熄灭的希望,似乎又重新燃起了一点火星。
然而,现实的困难依然像座大山一样摆在面前。劳维克把芙宁娜、荧和派蒙请到了一边,详细解释了《水的女儿》面临的困境。这部奥蕾莉团长的遗作,大部分已完成,但最关键的最后结局部分,奥蕾莉只留下了零星的想法和草稿,并没有最终定稿。
“最大的问题是,两位对理解团长结局意图至关重要的演员也因为剧团的低迷而暂时离开。”劳维克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一位是饰演女主角恋人、同样在进行剧本创作的才子波洛,他带着奥蕾莉的草稿去了自己的家乡白松镇,说想在那里寻找灵感,试图揣摩并完成结局。另一位则是饰演反派、与奥蕾利合作多年、可能更了解团长想法的老演员维尔蒙。”
“波洛和维尔蒙老师…他们对结局的理解分歧很大。”劳维克苦恼地揉着额角,“波洛是个浪漫主义者,他倾向于一个更浪漫、充满希望的结局,觉得牺牲应该换来新生。而维尔蒙老师是个现实主义者,他认为应该遵循团长前期铺垫的悲剧基调,体现牺牲的沉重和无奈…我们根本没法决定,也一直联系不上他们。”
“看来,我们必须先找到这两位关键人物。”芙宁娜听完,立刻果断地说,“波洛手上有奥蕾莉的原始草稿,这是最重要的线索。我们先去白松镇寻找他。”
“白松镇啊……”派蒙小声嘀咕了一句,“那里之前被淹得好惨,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总得去看看。”荧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决定之后,众人立刻准备动身。一直坐在角落的箱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掏出一块蛋糕在品尝的左钰,终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手上的蛋糕屑,那副悠闲的样子,好像刚才那番沉重的话题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荧和派蒙则自然是积极参与,她们不可能放着芙宁娜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说起来,”左钰走到劳维克身边,嘴里还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问,“你们那个团长,奥蕾莉,她是个挺爱管闲事的人吧?就是那种,看到不公平的事就忍不住要插手,还特别固执的那种?”
劳维克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啊,团长就是那样的人,非常有正义感,不然也不会……”他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
“那就对了。”左钰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什么事情。他转头对荧说:“看来这事比想象的要麻烦点,估计不只是剧本的问题。”
荧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神色也凝重了几分。
“那个,”左钰又懒洋洋地开口,他看着准备出发的几个人,像是在提一个无关紧要的建议,“你们就这么走着去?白松镇可不近。等你们到了,天都黑了。”
“那不然呢?”派蒙叉着腰,有点不服气地说,“我们又不会飞!”
“派蒙,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只是有一段时间没用而已?”左钰咧嘴一笑。他没见有什么动作,只是轻轻跺了一下脚。仓库坚实的混凝土地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个由无数金色丝线构成的、复杂又华丽的圆形法阵。法阵的中央,空间的景象开始扭曲,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慢慢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门。门的另一边,可以清晰地看到白松镇那标志性的、正在重建的建筑和潺潺的流水。
“哇啊啊啊!”派蒙兴奋的靠过来,“好久没看到左钰使用空间门了!”
剧团的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乎常理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个张大了嘴,表情像是见了鬼。
“一个方便的门而已,大惊小怪。”左钰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走吧,别耽误时间了。早去早回,我还等着看戏呢。”
他第一个迈步走了进去,身影瞬间消失在光门之中。荧和芙宁娜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但还是压下心里的疑问,带着派蒙紧随其后。
进入秘法之门前,劳维克特意提醒:“芙宁娜女士,白松镇…在之前的灾难中受损严重,虽然正在重建,但当地部分居民…对您可能仍有一些…复杂的情绪。”他的措辞很委婉。
芙宁娜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指尖微微蜷缩,但很快又重新坚定起来:“我明白了。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这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之一。
左钰闻言,只是抬眸瞥了她一眼,并未多言,随手又将一块小饼干精准地抛给了派蒙。荧则默默地站得离芙宁娜更近了一些。
气氛有些沉默。不过来到了白凇镇,大家都开朗了很多,因为左钰的介入,白凇镇并未在遭受任何损失,再加上刺枚会和愚人众壁炉之家的帮助,现在白凇镇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众人很快通过当地一位热心人戴维亚女士的帮助,找到了波洛的住处。戴维亚女士显然认出了芙宁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她善良地选择了暂时隐瞒芙宁娜的身份,只是默默地为他们提供了所需的帮助。
在一间临河的小木屋里,他们见到了沉浸于创作中的波洛。他看起来有些憔悴,桌上散落着大量稿纸。得知众人的来意后,他表现得很激动。
“你们来得正好!我一直在尝试理解奥蕾莉团长的想法,完成结局…”波洛抓了抓头发,“但我总是抓不住那种感觉…团长她想要的,究竟是希望的微光,还是永恒的遗憾?”
为了不打扰波洛最后的创作冲刺,众人决定在屋外等待。戴维亚女士体贴地为他们安排了休息的地方。
等待的间隙,芙宁娜独自一人走到河边,望着潺潺流水和白松镇热闹喧嚣的景象,沉默了很久。荧和派蒙安静地跟在不远处。
“…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如此真实。”芙宁娜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的旅行者诉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家和要守护的人。而我…我却只能坐在高高的审判台上看着。”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痛苦和孤独。
“扮演水神的时候,我坐在高高的审判台上,看着台下的人们。我知道他们期待着我做些什么,期待神明给予指引和庇护…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继续演下去,演得更加逼真,更加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很可笑吧?五百年来…我其实一直很害怕。害怕被拆穿,害怕自己无力阻止,更害怕…看到人们失望的眼神。”她转过身,眼中有着水光,但嘴角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现在,他们都把我当成牺牲自己拯救了枫丹的英雄…这份赞誉,让我觉得比过去的扮演还要沉重。因为我知道,我只是个骗子,一个被恐惧驱使着、演了五百年戏的胆小鬼。”
派蒙飞上前,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理解。
就在这时,波洛兴奋地从屋里冲了出来,手中挥舞着稿纸:“完成了!我想我完成了!我好像…终于抓住奥蕾莉团长想要表达的东西了!”
他激动地向众人讲述了他所构思的结局:女主角化身的清泉并非终结,而是在清晨的阳光照耀下,蒸腾化作温柔的雨露,重新滋养着大地和爱人的心田,象征着牺牲带来的新生与永恒的爱。
这个结局浪漫而充满希望,众人都觉得非常美妙。
然而,芙宁娜在听完后,虽然表示赞赏,却微微蹙起了眉头:“非常动人的结局,波洛。但…为了真正理解并呈现奥蕾莉团长的作品,我们必须探寻她完整的想法。维尔蒙先生与她合作最久,或许能从另一个角度,让我们看到这个故事更深层的力量。我们应该听听他的意见。”
波洛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同意这是一个谨慎的做法。于是,众人决定立刻动身前往寻找维尔蒙。
根据剧团成员提供的模糊线索,维尔蒙可能去了枫丹廷西面的旧水道附近散心。前往那里的路途并不太平,在经过一段偏僻小路时,几个人影从路边的废弃建筑阴影里晃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哟,这不是大明星芙宁娜吗?怎么,不在沫芒宫里头待着享受,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为首的男人脸上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讥笑,眼神在芙宁娜身上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充满了恶意。他身边的几个人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荧的反应很快,她立刻上前一步,身体微微侧着,把芙宁娜和派蒙挡在了自己身后。她的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虽然没有拔出来,但整个人的气势已经变了,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
“你们还是别在这儿碍事比较好。”荧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几个混混却感觉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冷了一点。
芙宁娜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身体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想去调动那股熟悉的力量,想用神明的威严把这些不敬的家伙吓跑。可她的指尖空空如也,身体里没有任何回应。一种冰冷的、赤裸裸的无力感瞬间就从脚底板窜了上来,淹没了她。她这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拥有神力的“水神”了。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需要别人保护的、手无寸铁的普通女孩。这个认知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地敲在了她的心上,让她难受得咬紧了嘴唇。
“哎呀,别紧张嘛,旅行者。”为首的男人看到荧的动作,不仅没害怕,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我们就是想跟我们‘前’水神大人聊聊天。听说您老人家现在光荣退休了,不知道手头还宽不宽裕啊?兄弟们最近日子过得有点紧,想请您赞助一点……”
“你们想干什么!”派蒙从荧的背后探出个小脑袋,气得小脸通红。
“我们能干什么?就是想跟大英雄套套近乎。”男人阴阳怪气地说着,一步步地逼了过来。
靠在远处一棵歪脖子树边的左钰,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紧张气氛。他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神飘向远方的天空,仿佛在欣赏一朵根本不存在的云彩。不过,他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尖却有微不可察的能量波动一闪而过。
就在那个带头的男人准备再往前走一步的时候,他突然“哎哟”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直挺挺地就往前摔了下去,啃了一嘴的泥。
“老大!”他身后的一个小弟赶紧想去扶他,结果自己的脚也跟打了结一样,左脚绊右脚,一头撞在了另一个同伴的身上。一时间,几个人像是喝醉了酒的滑稽演员,东倒西歪,乱作一团,连滚带爬地摔成了一堆。
“搞什么鬼!”带头的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全是泥,他气急败坏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脚下,根本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荧也愣了一下,她本来已经准备动手了,结果这几个人自己就解决了自己。她疑惑地看了一眼左钰的方向,那个男人依然靠在树上,连姿势都没换一下,好像刚才那阵混乱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滚。”荧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几个混混看着荧那冰冷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擦伤,终于感觉到了害怕。他们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互相埋怨着,狼狈地逃走了,连头都不敢回。
这个小插曲让原本就有些沉重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芙宁娜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手指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被保护的感觉并没有让她感到安心,反而让她心里那份无力感更加强烈了。
最终,他们在一处旧水道边的僻静角落里,找到了维尔蒙。他正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身边放着几个空酒瓶,整个人看起来颓废又消沉,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看到这么多人突然找到自己,维尔蒙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来人是芙宁娜和荧她们之后,他那张因为酗酒而有些浮肿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痛苦和愧疚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神色。
“你们…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慌乱地想把身边的酒瓶藏起来,声音沙哑得厉害。
“维尔蒙先生,我们是为了剧本的事情来的。”芙宁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用一种平稳的语气开口,“我们找到了波洛,但他需要你的帮助,才能真正完成奥蕾莉团长的遗作。”
一听到“奥蕾莉”这个名字,维尔蒙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他抱着头,痛苦地把脸埋进了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嘴里反复念叨着:“别说了…别说了…我没脸见她…我没脸见任何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荧走上前,皱着眉头问道,“奥蕾莉团长的失踪,是不是跟你有关?”
维尔蒙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喂,老头。”左钰不知道什么时候晃悠了过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维尔蒙,语气里没什么感情,“你就在这儿喝闷酒,事情就能解决了?你觉得奥蕾莉要是看见你现在这副鬼样子,是会夸你‘情深义重’,还是会骂你是个‘没用的懦夫’?”
左钰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维尔蒙的心里。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左钰,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心里藏着事,大家都看得出来。”芙宁娜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她想起了自己那五百年里,心里也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那种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的滋味,她太清楚了。她蹲了下来,视线和维尔蒙齐平,声音放得很轻:“维尔蒙先生,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奥蕾莉团长,那就把真相说出来。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折磨自己要好。”
或许是芙宁娜的话触动了他,或许是左钰的刺激起了作用,又或许是酒精终于麻痹了他最后一道防线。维尔蒙看着眼前这几张真诚又担忧的脸,终于崩溃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是我…都是我的错!”他的哭声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贪图那点赞助…如果不是我签了那份该死的合同…团长她就不会去找那些人…她就不会失踪!我不敢告诉大家真相…我没脸见大家…我只能躲起来……”
在众人的一再追问和安抚下,维尔蒙终于断断续续地,道出了那个让他备受煎熬的惊人真相。原来,在奥蕾莉团长失踪前不久,他曾背着她,私下里和一个看起来特别热情、出手也很大方的商人签了一份合作协议。那个商人说,只要允许他们在剧团演出的时候,推广一种名叫“乐斯”的新型饮料,就会给剧团一大笔赞助。当时剧团的经营已经非常困难了,维尔蒙想着能为剧团分担一点压力,就动了心。他哪里知道,那种饮料根本就有问题,甚至可能和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少女失踪案有关系。后来,奥蕾莉团长无意中发现了这份合同,也察觉到了饮料的问题。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地骂了他一顿,然后就说要自己一个人去找那个商人理论,必须把这份该死的合约给解除了。然后…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真相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谁也没想到,奥蕾莉团长的失踪,背后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缘由。
沉重的真相让空气都变得窒息,但也像一盏灯,照亮了他们下一步该走的方向。芙宁娜强迫自己从那股巨大的震惊和悲伤中挣脱出来,她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冷静地分析道:“那个商人…奥蕾莉团长去找他的时候,肯定不会空着手去。她那么谨慎,很可能带走了什么能当成证据的东西,或者在什么地方记录下了她的发现。我们必须找到它。这不仅是为了完成剧本,也许…还能找到跟团长失踪有关的更多线索。”
“沫芒宫!”派蒙突然想了起来,“芙宁娜,你之前不是说过,很多艺术家都会在沫芒宫租用私人的储物柜,用来放一些重要的手稿和资料吗?奥蕾莉团长会不会也有一个?”
众人想起了奥蕾莉团长在沫芒宫曾有一个用于存放创作手稿和重要物品的私人储物柜。芙宁娜毕竟曾在沫芒宫住了五百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得了。在她的带领下,他们很顺利地就找到了那个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的柜子。柜子是锁着的,劳维克他们并没有钥匙。
“这下麻烦了,没有钥匙怎么打开?”派蒙绕着柜子飞了一圈,一脸苦恼。
“这种小事,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左钰走上前,看了一眼那个看起来还挺结实的锁芯。他伸出手指,在锁孔上轻轻点了一下,嘴里念叨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词。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个锁就自己弹开了。
派蒙的眼睛都瞪圆了:“哇!左钰,你什么时候还学会开锁了?”
“一点生活小技巧而已。”左钰耸了耸肩,懒得解释。
打开柜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叠厚厚的剧本草稿和排练笔记。在这些东西的最下面,他们发现了一本看起来很旧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私人笔记本。
笔记本的前半部分,大多都是奥蕾莉写下的创作灵感,对角色的分析,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排练笔记。字迹很娟秀,能看出来她对戏剧的热爱。但翻到后面,笔记本的风格突然变了。上面开始出现关于那个可疑的商人和“乐斯”饮料的记录。字迹变得越来越急促,有的地方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划破了纸张。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在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深深的忧虑。
而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那行字写得很用力,笔锋带着一种决绝。
“即便泉水终将干涸,但那份滋润大地的愿望,从未改变。这并非悲剧,而是选择。”
这句话,正是《水的女儿》这部戏里,女主角决定牺牲自己之前,最重要的一句台词的草稿!
所有人都明白了。奥蕾莉团长即使在面对危险和困境的时候,心里想的,依然是她的作品,是她想通过这个故事传达出去的信念——牺牲,不是被逼无奈的悲剧,而是源于爱与责任的、主动的选择。
芙宁娜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行字迹,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奥蕾莉的体温和决心。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剧团团长的敬意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共鸣。她轻声说:“我明白了…结局不应该只是浪漫的希望,也不应该只是沉重的悲剧。它应该是…对‘选择’本身的礼赞。奥蕾莉团长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们了。”
带着找到的答案和一种沉甸甸的决心,众人回到了剧团。芙宁娜把笔记本里的发现告诉了大家,然后,她提出了一个让所有成员都震惊不已的建议:“我认为,《水的女儿》应该在欧庇克莱歌剧院上演。”
“什…什么?歌剧院?”劳维克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芙宁娜女士,那可是…那可是全枫丹最高规格的舞台啊!我们这种小剧团…怎么可能……而且,那个地方会不会太豪华了,反而显得不合适?”
“不。”芙宁娜摇了摇头,她的眼神坚定而又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奥蕾莉团长的故事,她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遗作,还有她,以及所有为了梦想坚持到最后的你们…完全配得上最好的舞台。这跟炫耀没关系,这是对梦想和牺牲的、最高的敬意。”
在芙宁娜的坚持和陪同下,他们找到了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出乎意料的是,那维莱特在听完了他们的来意,以及关于奥蕾莉团长的整个故事之后,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出借欧庇克莱歌剧院的舞台,用于这场特殊的演出。
事情顺利得让剧团的成员们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
演出结束之后,那维莱特特意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芙宁娜。
“芙宁娜女士,”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眸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欧庇克莱歌剧院永远都欢迎你。经过这件事,你有没有考虑过…重新回到舞台上?”
芙宁娜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很清淡,却又无比真实的微笑:“谢谢您,那维莱特先生。但…还是不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扮演了太久太久的别人,现在…我想先好好地做回自己。不过…”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这次的经历让我明白了,舞台也不光只有一种形式。以后,或许…我不会再那么排斥登台了,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和理由。现在的我,更想去感受和经历更多真实的故事。”她还提到了之后需要接受《蒸汽鸟报》的采访,想把这些感悟分享出去。
演出的日期一天天临近,排练在芙宁娜的指导下,紧张而又高效地进行着。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演出前一天,大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柯莉欧因为连日来的紧张排练和巨大的情绪波动,病情突然加重了。医生说她必须立刻住院静养,别说演出了,现在连下床都变得很困难。
“对不起…大家…对不起……”病床上的柯莉欧虚弱地哭泣着,眼泪打湿了枕头。她的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深深的愧疚。
这个消息像一道晴天霹雳,把整个剧团都给打懵了。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之中。没有了主演,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变成一个笑话。
就在这一片愁云惨淡,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芙宁娜站了出来。她看着病床上哭得快要喘不上气的柯莉欧,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脸上写满绝望的同伴们。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心里下了一个无比重大的决心。
“让我来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芙宁娜女士…您…您不是说……”劳维克结结巴巴地,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我熟悉柯莉欧的每一个走位和每一句台词,这些天的排练,我看过无数遍了。”芙宁娜解释道,她的语气冷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而且,我想我现在…或许能真正理解‘可莉欧’(剧中女主角的名字)的选择了。”
她走到柯莉欧的床边,轻轻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好好休息。你的梦想,还有奥蕾莉团长的梦想,暂时由我来替你们接过来。”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众人,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而又纯粹的光芒:“这是为了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为了完成一个真实的承诺。”
欧庇克莱歌剧院,灯火辉煌,座无席。
幕布缓缓拉开,《水的女儿》如期上演。芙宁娜饰演的可莉欧,一登场便抓住了所有观众的心。她没有刻意模仿柯莉欧,而是注入了自己对角色、对奥蕾莉团长、对“牺牲与选择”的理解。她的表演,褪去了“水神”时期的浮华与夸张,变得内敛、深刻而充满力量,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停顿,都蕴含着丰富的情感。
当剧情推向高潮,可莉欧为了所爱之人与故土,毅然选择牺牲自己时,芙宁娜的演绎震撼了全场。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只有一种平静而坚定的决绝,以及眼底深处无限的温柔与眷恋。
最后一幕,左钰无需提醒,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梦幻般的“生命之光”效果笼罩舞台,那流动的、温暖的蓝色光流再次浮现,比排练时更加瑰丽壮观,将可莉欧化作永恒清泉的瞬间渲染得如同神迹,却又充满了人性的光辉与温暖。整个歌剧院陷入了寂静。
剧情的最后,芙宁娜放声歌唱:
“啊,若化水复回归途
令故土朝暮如初
啊母亲可否将我宽恕
向四季流溯,引万籁驰骛
所过处百废复苏
亦充盈挚爱的心湖
爱,就将这酣梦深埋
诀别如繁花盛开
似你我往怀,愉快悲哀
爱,我会在过去未来
注视这世间精彩
一切从未改,未改……”
整部戏剧结束,众人依然沉浸于剧团众人完美的表演和芙宁娜天籁般的歌喉中,过了好一会儿,观众席爆发出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
演出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落幕之后,后台充满了激动与泪水,但淡淡的伤感依然存在。剧团终究还是要解散。
“虽然剧团结束了,”劳维克看着大家,眼中含泪却带着希望,“但奥蕾莉团长的梦想不会结束。我会继续从事戏剧相关的工作。我相信大家也会带着这份经历,走向新的未来。”
芙宁娜看着他们,微笑着说:“是的,未来还有很多可能。这次经历对我来说…非常珍贵。”她似乎真的放松了许多,对未来的期待也变得更加真实。
喧嚣过后,芙宁娜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洒在她的身上。经历了这一切,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充实。
忽然,胸口传来一阵温暖的悸动。她疑惑地低头,只见一团柔和纯净的蓝色光芒在她胸前亮起,迅速凝聚成型——一枚镶嵌着银边、晶莹剔透的水元素神之眼,正静静地散发着属于她自己的、真实的光芒。
芙宁娜难以置信地捂住嘴,泪水终于滑落。这不再是他人赋予的职责或力量,而是对她自身意志、她选择的道路、她真实的“渴望”最崇高的认可。
远处,左钰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那维莱特,你果然获得了发放神之眼的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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