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的太原城,秋意已浸透了砖缝里的青苔。苏半城攥着那半张泛黄的当票站在聚源当铺门前时,檐角的铁马正被风磨得发响,像谁在暗处磨牙。
当铺的门板是浸过桐油的乌木,推开时带起股陈腐的樟香,混着掌柜指间的烟油味。柜台后的老者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苏半城脸上转了两圈,又落回算盘上噼啪作响的算珠。
“当票。”苏半城将那纸片推过去,指腹碾过边缘磨损的毛边。这是三天前在常家地窖的砖缝里摸出来的,右上角缺了个角,墨迹被潮气洇得发蓝,“取东西。”
老者捏着当票凑到油灯前,枯瘦的手指在“咸丰七年”的字样上顿了顿。油灯的火苗突然跳了跳,映得他眼窝深陷的地方愈发黑沉。“客官来得不巧,”他慢悠悠地拨着算盘,“这票子上的东西,半年前就被赎走了。”
苏半城的指尖在柜台边缘敲了敲,视线扫过墙上“虫蛀鼠咬,概不负责”的木牌。三天前从常家地窖翻出的账册里,明明用朱砂圈着“聚源当铺,腊月十三,地窖”的字样,墨迹新鲜得像是昨天才写的。
“赎当的人长什么样?”他问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掌柜左手腕往袖子里缩了缩,那里隐约露出块青黑色的胎记,像片蜷曲的枯叶。
“记不清了。”老者垂下眼皮,算盘珠子突然卡住,“当铺的规矩,不打听客人底细。”
苏半城笑了笑,从怀里摸出枚银角子,在柜台上转得嗡嗡响。“我要找的不是当物,是存东西的地窖。”银角子停在“源”字的木刻招牌正下方,“二十年前,有人在这儿存过口箱子。”
掌柜的喉结动了动,油灯突然爆出个灯花。苏半城注意到他背后的布帘动了下,露出半只穿黑布鞋的脚,鞋跟沾着新鲜的湿泥——今早没下雨,这泥只能是从城外黑风口带过来的。
“地窖早封了。”老者的声音发紧,“前几年漏雨,塌了半边。”
“是吗?”苏半城突然提高了声音,“那可奇了,我昨儿还见有人从后门进去呢,背着个跟常家地窖里那口一般大的木箱。”
布帘后的脚步声顿了顿。苏半城瞅准时机,猛地推开柜台前的矮门。老者惊呼着去拦,却被他肘弯一别,踉跄着撞翻了算盘,算珠滚得满地都是,其中一颗弹到布帘下,露出帘后那人腰间的铜令牌——蒙古王府的纹饰在昏暗中闪着冷光。
“苏爷好手段。”布帘被人掀开,来人身形高大,蒙面的黑布上沾着草屑,“可惜晚了一步。”
苏半城认出他袖口磨破的地方——三天前在黑风口追丢的那伙人,领头的就穿着这样的短打。他侧身挡住老者往柜台下摸的手,那里藏着个铜铃,绳头还系着半截红绸。“地窖在哪?”
蒙面人突然笑了,笑声像被砂纸磨过:“苏爷不妨自己找。只是提醒您,聚源当铺的地窖,进去容易,出来难。”话音未落,他突然撞向临街的窗户,木框碎裂的脆响里,人已经翻到了巷子里。
苏半城追出去时,只抓到片从蒙面人身上扯下的黑布,布角绣着朵极小的山茶花——和二十年前父亲书房里那幅《晋水图》上的落款印鉴一模一样。
回到当铺时,老者正瘫在地上发抖,手腕上的胎记在灯光下愈发清晰。苏半城踢开他脚边的铜铃,蹲下身扯掉他的袖口:“常老三的账本上记着,咸丰七年腊月,你替蒙古王府当过半车盐引。”
老者的牙齿开始打颤:“那是……那是谭大人让我做的……”
“谭宗浚?”苏半城的指尖顿住,三天前在晋祠佛像后找到的密信里,这个名字被圈了三次,“地窖的钥匙呢?”
老者哆哆嗦嗦地指向柜台下的暗格。苏半城摸出把黄铜钥匙,齿纹磨得发亮,柄上刻着个“源”字。他转身推开柜台后的木门,一股混着霉味和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石阶上隐约可见暗红的斑点,像是被人用湿布仓促擦过。
地窖比想象中深,石阶尽头的石壁上挂着盏油灯,灯芯烧得只剩半截。苏半城摸出火折子点亮时,突然发现墙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是蒙古文,其中几个字母被利器划得极深,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
“这是……盐引的藏匿地。”他凑近了些,指尖抚过那些字母。三天前在蒙古王府密信里见过类似的笔迹,写信人自称“巴图”,信末画着朵山茶花。
地窖中央摆着口青石板砌的台子,台面有被撬动过的痕迹。苏半城摸出腰间的短刀插进缝隙,用力一撬,石板应声而开,下面露出个黑沉沉的洞口,隐约能听见水滴声。
他提着油灯往下探,洞壁上钉着些腐朽的木梯,梯级上沾着些灰绿色的布条——和死囚牢里那个自称“胡老板”的人穿的囚服布料一模一样。三天前胡老板临刑前,在他手心画的正是这个地窖的方位。
“找到了。”油灯照到洞底时,苏半城的呼吸猛地一滞。角落里堆着十几个木箱,其中一口已经被撬开,里面的盐引散落一地,每张都盖着户部的朱砂印,却在角落处多了个极小的月牙形印记——和赵玉贞嫁妆匣里那枚碎玉上的缺口分毫不差。
突然,洞口传来响动。苏半城转身时,见那蒙面人正顺着木梯下来,手里的弯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苏爷果然有本事,”蒙面人笑了,黑布后的眼睛盯着那些盐引,“可惜这些东西,本该属于蒙古王府。”
“二十年前杀我父亲的,是不是你?”苏半城握紧短刀,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纹路。父亲书房的日记里记着,咸丰七年腊月十三,他在聚源当铺见过个穿蒙古服饰的人,腰间挂着山茶花玉佩。
蒙面人突然扯掉黑布,露出张布满刀疤的脸,左额角有颗痣,被头发遮了大半——和常老三账本里画的那个“谭府管事”的模样完全一致。“苏先生记性真好,”他舔了舔刀刃,“可惜你父亲非要查盐引的事,坏了王爷的大事。”
刀锋相碰的脆响在洞里回荡。苏半城侧身避开劈来的弯刀,短刀直刺对方肋下,却被对方腰间的令牌挡住——那令牌上刻着的“隆昌号”三个字,和他在常家地窖找到的木牌一模一样。
缠斗间,油灯被撞翻在地,地窖里顿时陷入黑暗。苏半城凭听觉避开扫来的腿,指尖突然摸到个冰凉的东西,是从对方身上掉落的玉佩,上面的山茶花纹路硌得他掌心生疼。
“你是谭家的人!”他猛地想起谭宗浚书房里那幅《晋水图》,落款处的印章边角缺了块,形状正和这玉佩吻合。
对方的动作顿了顿。就在这时,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官差的呼喝。苏半城趁着对方分神的瞬间,短刀划破了他的手臂,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和黑风口发现的血迹味道相同。
蒙面人咒骂着爬上木梯,苏半城追出去时,正见他翻过后墙,消失在巷子深处。官差们举着火把涌进来,为首的捕头手里拿着张海捕文书,上面画的正是刚才那张有刀疤的脸。
“苏先生,找到盐引了?”捕头举着火把照亮那些木箱,脸上露出惊色,“谭大人果然没说错,聚源当铺藏着私盐!”
苏半城没接话,目光落在墙角那片被踩乱的盐引上。其中一张的边缘沾着点墨痕,像是从什么账册上撕下来的。他捡起那张盐引,突然发现背面用极淡的墨水写着行字:“晋祠圣母殿,壁画后有账册。”
这时,地窖外传来钟声,是太原城钟楼的报时声,整整敲了十二下。苏半城抬头望向洞口透进的微光,那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极了父亲临终前,他在书房里看到的那些在阳光里跳舞的微尘。
捕头正在清点盐引的数量,火把的光映着他兴奋的脸。苏半城把那张带字的盐引折好塞进怀里,指尖摸到玉佩上的裂痕——这是他从蒙面人身上抢来的,裂痕里卡着点暗红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些盐引,”他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地窖里有些发飘,“只是冰山一角。”
捕头愣了愣:“苏先生的意思是?”
苏半城望向洞口,那里的晨光正一点点渗进来,照亮了石阶上那些未被擦净的血迹。“去晋祠,”他迈步往上走,短刀在鞘里轻轻震动,“账册在壁画后面。”
聚源当铺的门板重新合上时,檐角的铁马又开始响。苏半城回头望了眼那“源”字招牌,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盐引上的水印,藏着半城的秘密。”
他摸出那块山茶花玉佩,裂痕里的血迹在晨光里泛着暗褐。远处,黑风口的方向传来一阵风,卷着沙尘掠过太原城的青砖灰瓦,像谁在低声诉说着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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