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秋声:十万银与万里商路
十月的平遥,秋阳把古城墙染成蜜色,空气里飘着酿醋坊的酸香与粮栈的陈谷气。汇通票号总号的账房窗棂敞着,风卷着几片槐叶落在红木案上,老周的手指在账本上重重一点,皱纹里都浸着笑:“东家,您瞧!府城六家分号活期存银七万三千两,县城十二家分号两万八千两,加起来足足十万零一千两!”
苏半城放下手里的密押册子,指尖拂过账本上墨迹未干的数字,指腹能触到毛笔划过纸页的凹凸。他想起正月十五挂出“活期存银”木牌那天,平遥城的雪还没化尽,卖醋的王掌柜攥着五十两银子,连问三遍“明天真能取?”,如今不过十个月,存银就从两万两翻到十万两,比他当初在煤油灯下算的账,快了整整一倍。
“老周,把各分号的现银储备账取来。”苏半城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没忘了稳妥。老周应着转身去柜里翻账,木梯在楼板上踩出“吱呀”声,窗外忽然传来驼铃响——是张家口分号的商队回来了,铜铃在秋空里荡出清越的调子,苏半城走到窗边,看见十几峰骆驼驮着布囊,正从南大街往票号后院走。
“东家,您看这储备账。”老周把一叠账本递过来,“府城分号现银够支用,就是县城分号,像介休、祁县那几家,最近取银的百姓多,现银有些紧。”苏半城翻着账页,目光停在“介休分号:本月活期支取超存入三千两”那行字上,忽然想起上月去介休,看见分号门口挤满了扛着粮袋的农户,都是把卖粮的银子存进来,又怕急用随时要取。
“存银多了,商队得扩编。”苏半城把账本合上,指节在案上轻轻敲着,“咱们的商队现在只走上海、蒙古两条线,运的都是票号客户的货,往后要把长江水路也打通,从上海到汉口,再从汉口到西安,还有新疆那条路,得找熟悉驼道的驼户领头。”
老周愣了愣:“新疆?那路可远着哩,听说要过沙漠,还得防着土匪。”
“远才要去。”苏半城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揉得有些发皱的信笺,是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商户写来的,说当地洋行收皮毛给的价低,还总拖延付款,想把银子存在晋商票号,可现在汇通的商队到不了,银子运不进来也兑不出去。“你想,要是咱们的商队能到迪化,商户把皮毛通过商队运到平遥卖,银子直接存在当地分号,要兑到上海、汉口也方便,这不比把银子放在洋行里稳当?”
老周摸着下巴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招人容易,可商队的管事不好找,得懂路、会看天气,还得能跟沿途的驿站、驼户打交道。”
苏半城笑了:“早有人选了。张家口分号的赵驼子,走蒙古驼道二十年,去年还帮咱们把被土匪扣下的货给要了回来,我已经让人去请他了。”
话音刚落,账房外传来伙计的声音:“东家,祁县乔东家来了!”
苏半城赶紧起身迎出去,刚到前院就看见乔致庸穿着藏青缎面马褂,手里拄着根乌木拐杖,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打量新挂的“汇通商队”木牌。“致庸兄,怎么突然过来了?”苏半城上前握住他的手,只觉掌心粗糙,都是常年握算盘磨出的茧。
“听说你要扩商队,还想往新疆走,我这心里痒,特意来瞧瞧。”乔致庸哈哈笑着,眼睛扫过院里堆放的驼铃、麻绳,“你这步子迈得大啊,承宗,我看你是要把晋商的生意,做到全天下去!”
两人进了客厅,伙计端上刚泡好的祁门红茶,茶香袅袅绕着杯沿。苏半城把迪化商户的信递给乔致庸,又讲了扩编商队的打算,乔致庸越听越点头,最后把信放在桌上:“你说得对,咱们晋商不能只守着山西、蒙古这几块地,洋人都把银行开到上海、汉口了,咱们要是不往外走,将来商户的银子,都得流到洋行里去。”
“不是我一个人走。”苏半城端起茶杯,指尖碰了碰温热的杯壁,“十二家票号联号的时候,咱们说好要互通商路、共享客户,这次商队扩编,乔家票号要是有客户要运货,只管跟咱们的商队走,运费还是按之前说的,给联号客户减半。”
乔致庸眼睛一亮:“我正想跟你说这事!祁县有几家做绸缎的商户,想把绸缎运到汉口去卖,可洋人的船要等半个月才开,还总丢货,要是你们的商队能走长江水路,他们肯定愿意跟。”
两人正说着,赵驼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身粗布短打,腰间系着根牛皮绳,脸上刻着风霜,进门就拱手:“苏东家,乔东家。”
苏半城赶紧让他坐下,递过一碗热茶:“赵大哥,路上辛苦了。扩商队的事,跟你说的那些条件,还满意吗?”
赵驼子喝了口茶,抹了把嘴:“满意!您给的工钱比我在张家口做跑街多两倍,还答应给我家小子在票号找个伙计的差事,我没啥不满意的。就是新疆那条路,得等开春再走,冬天沙漠里冷,还容易起沙尘暴,怕伤了驼队。”
“不急,先把长江水路的商队组建起来。”苏半城从案上取出一张地图,铺开在桌上,“你看,从上海到汉口,走长江水路,咱们找熟悉水道的船户,每艘船配两个懂票号业务的伙计,客户把货交给商队,伙计就给开一张‘货票’,凭着货票,客户能在汇通任何一家分号取运费补贴,也能直接把运费折成存银,这样既方便客户,咱们也能多揽些存银。”
赵驼子凑过去看地图,手指沿着长江水道划了一圈:“上海到汉口要走十几天,得在南京、九江设两个驿站,方便船工歇脚,也能盯着货。”
“这事我已经让人去办了。”苏半城点头,“南京的驿站找的是以前做漕运的张老漕,九江的驿站找的是晋商同乡会的李会长,都是靠得住的人。”
乔致庸在一旁看着,忽然开口:“承宗,我有个提议。咱们十二家票号,每家出些银子,给商队添些护卫,再买些火枪,沿途土匪多,有护卫才能让客户放心。”
苏半城眼睛一亮:“正合我意!我原本还担心护卫不够,有联号帮忙,这事就稳了。”
三人又聊了大半个时辰,从商队的粮草储备聊到客户的货损赔偿,直到夕阳把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乔致庸才起身告辞。苏半城送他到门口,乔致庸忽然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承宗,咱们晋商做了几百年生意,靠的就是‘团结’二字。以前走西口,几家驼户凑在一起过沙漠;现在做票号,咱们十二家联在一起抗洋人,只要这份团结在,不管是洋行还是土匪,都挡不住咱们的路。”
苏半城望着乔致庸远去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风又吹起,院外的驼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要往上海运货的商队出发了,铜铃的声音在秋阳里荡开,像是在为即将启程的万里商路,唱着序曲。
第二天一早,苏半城就让伙计在平遥城内外贴满了招贤榜,招驼工、船工、护卫,还招懂洋文的伙计——将来商队要跟洋人打交道,得有人能说上话。榜文刚贴出去,就围了一群人,有年轻的驼户,有退休的漕运船工,还有学堂里教洋文的先生,都挤着要报名。
老周在一旁看着,笑着对苏半城说:“东家,您看这阵仗,用不了一个月,商队就能组建起来了。”
苏半城望着人群,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卖醋的王掌柜,正挤在人群里看榜文。“王掌柜,您怎么来了?”苏半城走过去打招呼。
王掌柜转过身,脸上堆着笑:“苏东家,我儿子刚从学堂毕业,想跟着商队去上海瞧瞧,您看能不能让他当个伙计?”
苏半城看向王掌柜身边的年轻小伙,眉眼间跟王掌柜有几分像,手里还拿着本算学书。“会算账吗?”苏半城问。
“会!先生教过加减乘除,还会算利息。”小伙赶紧点头,声音有些发颤,却很清亮。
苏半城笑了:“行,让他跟着上海商队的伙计学,先从记货账开始。”
王掌柜连忙道谢,小伙也跟着作揖,眼睛里满是兴奋。苏半城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正月里王掌柜存银子时的模样,那时他还担心活期存银做不起来,现在不仅存银破了十万两,还要组建商队往新疆走,这一切,都离不开平遥百姓的信任,离不开十二家票号的团结。
十月的风渐渐凉了,可汇通票号的院子里却热热闹闹的,伙计们忙着登记报名的人,赵驼子在教新招的驼工怎么看驼掌的磨损,账房里老周在算商队的预算,苏半城则坐在案前,修改着密押册子——将来商队要走多地,得在密押里加上商队的编号,这样货票跟汇票对得上,就不怕出差错。
窗外的老槐树叶子又落了几片,落在苏半城的账本上,他抬手把叶子捡起来,夹在账本里。这叶子像是一枚印章,印着十月平遥的秋,印着十万两存银的暖,也印着晋商商队即将踏上的,万里长的路。他知道,扩编商队只是第一步,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挑战,比如洋行的竞争,比如沿途的风险,可只要守着“信誉”二字,只要十二家票号团结一心,晋商的路,就会越走越宽,越走越远。
夕阳西下,把平遥古城的墙染得通红,汇通票号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账房里,苏半城还在看着地图,手指从平遥出发,沿着长江水路划到上海,又从张家口划到新疆迪化,那条看不见的商路,在他心里,渐渐清晰起来,像是一条银线,把晋商的信誉,系在了万里之外的每一个商户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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